這新稅法雖然看起來缺德又‘無腦’,但確實是出自於李登的親筆手書、給自家外甥顏晝出的‘好主意’。因為無論與北燕王朝與幽北三路此戰的結果,最後究竟如何收尾,首先要解決的當務之急、還是幽北三路正面臨的‘信譽危機’。
那四百萬銀子雖然是顏晝被人宰了次‘冤大頭’,但既然有他的親筆畫押,也自然還是要捏著鼻子認下來的。
經‘李登’出面作保、南康的華延商幫願意用‘底息貸款’的方式,全盤接手這筆來自於諦聽的鉅額債務;作為交換條件、便是除了在三年期內、顏晝需要連本帶利還清四百五十萬兩白銀之外、還要允許所有華延商幫的商船與商隊、在這三年之內免繳幽北境內的所有稅費。
這筆生意看似是各取所需,但其實三方心裡都非常清楚:這全是靠著‘李登’的面子,才讓幽北三路賺了一個大便宜去。
南康諦聽方面,之所以會主動和顏晝勾結、除了想要在關北路的土地上,種植象谷謀求暴利以外、主要還是打誘使顏晝以‘土地抵債’的主意。他們真正看上的地方,乃是關北路的一座小縣城——安平縣。這座小縣城位於關北路南端的東幽灣,背靠著幽北三路腹地、與魯東半島隔海相望,乃是幽北三路最重要的一塊經濟戰略要地。
不得不說,諦聽中人不僅幹起黑活來手腳麻利、就連做生意上的戰略眼光也都是極為精準老辣的。若是這次讓他們成功拿下安平縣‘抵債’、在此處建立起一個超大規模的碼頭港口之後,那再加上原本就掌握在諦聽手裡的南康申城港口、與已經正在合作的魯東即墨港口,便可以一手掌握住整個華禹大陸以南的全部海岸商路。真到那時,僅僅靠著這三個碼頭光收租子,便足夠讓他們諦聽中人賺個盆滿缽滿了。
而且無論刀疤男盧泰是如何回報諦聽的、但正所謂江湖之事江湖了,象古生意雖然已經正式告吹,但與這樁純粹的借貸生意卻並無干係。他們好不容易才把顏晝那個傻小子誘進了套裡,眼看著馬上就要收網了,華延商幫卻突然橫插了一腳、隨便扔了‘兩塊幹餅’,就把人家諦聽憋了這麼長時間的‘寶’給徹底沒收了,這個行為本身就已經足夠犯忌了;再加上人家諦聽又不是什麼善男信女,要只為了這些銀子與免去的商稅,真的值得華延商幫與諦聽結下如此的深仇大恨嗎?
這個最終結果對於顏晝來說、雖然仍然有些不大滿意、但別無他法之下,也只能捏著鼻子認了。畢竟‘他老人家’原本想的就是該如何‘賴賬’、而不是該如何還賬的問題。不過有緩也總比沒緩強,這三年的時光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算短。只要勒緊了百姓的褲腰帶、想要生生勒出四百萬輛銀子來,想來也算不得是什麼難事。
再者說來、只要前去東幽與中山兩路探聽訊息的人馬能夠按時回京,又能成功抄了他東幽李家的‘殷實老底’的話,那麼自己立刻就‘鳥槍換炮’了、甚至根本用不了三年,就能把債徹底還
清了、還能順便換一個聽話的幽北丞相……
所以顏晝來回看了幾遍李登送入宮中的私信之後,沒怎麼仔細推敲,便未作改動地頒佈了下去,還在榜文的末尾處加蓋了一方幽北皇帝大印、以示一切決斷皆出於自己之手。
做出這‘冒名頂替’的行為,也是為了所有的問題都得到解決之後,幽北三路的百姓都能念他顏晝一個好來!當然了,雖然這些禍事都是他自己‘作’回來的‘小節目’、但即便百姓不念自己的好,也不能讓他們念李登的‘好’不是?
當然,李登在信中也曾提過一句。他說這種突然增收重稅的方式、不太利於幽北三路的民心穩定,在最開始的一段時間內,很容易出現百姓鬧事的情況。不過,亂世當用重典、如今整個幽北三路都已經陷入了危機之中,自然也不能讓那些星斗小民置身事外了。奉京府尹衛安恆,行事手段一向柔和穩重、不太適合管理此時的奉京秩序;不如讓就讓飛虎軍的統兵將領張黃羚,暫時接管奉京城。只需要拉攏一批、打壓一批,再讓他們都見見血,自然可以把一切危機都扼殺在搖籃之中。
這種缺了八輩大德的陰損主意,從頭到位都充滿了沈歸的個人風格。就這‘沒銀子用就徵稅’的傻主意,除了顏晝這位‘皇帝預備役’之外,誰還能看不出來其中有什麼貓膩啊?
此時此刻,當了半輩子丞相的李登,就正在數落著他:
“你瞧瞧你出的這個餿主意,那張黃羚雖然是個膽小如鼠、胸無大志的廢物,但飛虎軍的那些軍卒們,卻絕沒有半個良善之輩。別看他們在戰場上個頂個的全是廢物、但若是說起欺負那些手無寸鐵的老幼婦孺來、卻立馬就會變成縱橫天下的虎狼之師!今日是第一天,他們也只殺了一個市井潑皮、還勉強算不得是枉死之人;可兩日時間一過、若是那些殺才真的傷了倪老夫子、或是傷了三北書院的學子們,那時你我二人又該怎樣收場才是啊!”
‘捅了大簍子’的沈歸,面對‘未來丈人公’的指責倒是不以為意。他方才正坐在宋行舟宋師傅的身邊,與他一起研究著新近開發的菜式。此時一見李登的面色漸沉,立刻站起身來,走到丞相大人的身後,一邊幫他捏起了肩膀,一邊語氣輕鬆地解釋道:
“我說丞相大人啊,您都已經‘染上癆病’了,怎麼心思還這麼重呢?還真就是個操心的命!那太子爺想怎麼胡鬧,您就讓他儘管鬧就是了!有道是‘失道而後德、失德而後仁、失仁而後義、失義而後禮’。等他這個未繼之君,逐漸偏離了‘人間正道’之後,自然就會被天下之人共同唾棄,根本用不著您來操心。至於在過程中到底需要付出怎樣的代價,冥冥之中也自有定數,又豈是我們這些凡夫俗子能夠肆意揣度的呢?
李登對他這一番引經據典的話並不感冒、反手一拍,便微微用力地打在了沈歸的手背上:
“胡言亂語!顏晝無才
無德、可他父親顏狩也不是個好皇帝呀!若不是老夫想要盡力避免生靈塗炭、百姓受苦、還會直到今天才開始動手嗎?老夫這二十年的丞相當下來,比起親自當皇帝又能輕鬆多少?似你這般做法有什麼難的?要是老夫能下這份狠心、還輪得到你小子來抖這個威風嗎?不行不行,還要再想別的主意!”
沈歸見他翻臉,急忙繼續給丈人公敲起背來、口中也不聽的大拍馬屁。直到他老人家的氣消了一些,這才一改剛才那副諂媚的口氣,繼續說起了正事:
“這麼多年以來,您老人家給東幽李家人的好處,都被他們當作了理所應當,如今還想反咬你一口;自家人尚且如此,那麼幽北三路的百姓們,也肯定不會認為您送給他們的和平與安寧,是多麼寶貴的太平盛世。但凡不是親自努力奮鬥而來的東西,就不會被任何人所珍惜;所以,無論是誰當皇帝都好,想要讓幽北三路徹底安定下來,就只能讓百姓們先切身感受到徹骨疼痛、再讓他們奮起反抗,親自建立起新的‘秩序’來。無論我們在私下裡幫他做了多少的努力、至少在明面上要讓他們以為:這一切的美好生活,都是自己流血奮鬥而來的結果。如此一來,再次回到平靜的幽北三路,才能被每一位百姓所珍惜;如此一來,幽北三路才能真正得到很長一段時間的長治久安……”
李登雖然在華禹大陸上是人人稱頌的當世大儒,但畢竟也是土生土長的華禹人士。縱使他曾遊學天下、也曾遍訪明賢、眼界與思維終究無法脫離固定的框架之內;如今沈歸所說的這個道理、並不存在於任何上古典籍的記載之中、也從來沒有任何學說、流派,會秉持著這樣奇怪的觀點。
沈歸這‘獨特’的思路與視角,不由得也讓李登陷入了沉思之中。
而沈歸見自家丈人公彷彿開啟了一道‘新世界的大門’、立刻趁熱打鐵,指著新來相府任職的宋行舟、語氣平緩地繼續補充道:
“做個簡單的比方吧。您和宋大廚,都是吃飯不留飯粒的人。為何呢?因為您家裡本來做的就是糧食生意、他呢,也是個終日在伙房裡打轉的大師傅。你們二人都知道這米和面是怎麼來的,自然就不捨得糟踐東西了!可你問問會友樓的小夥計們,經常去他們那裡胡吃海塞的富家子弟們,每日要浪費多少昂貴華美的菜式呢?即便他們的家裡再有錢、也比不過東幽李家吧?可為何您老人家與那些紈絝膏粱,同是富家子弟出身,竟會有如此巨大的差異呢?”
李登也轉過了那道彎來,若有所思地回答道:
“因為銀子不是他們掙回來的,菜也不是他們親自燒的……”
“換到家國天下之類的大事,其實也是同一個道理!想我幽北三路,實乃趁大勢而起的新生之地。驟然而興、興則必亂;亂而後治,是為道也。這亂與治之間,本就是互相依存、互相映照。您老人家啊,就不要強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