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丞相府迎來了一位奇怪的訪客,正是、剛剛病癒復職的奉京府尹衛安恆。
他們衛家祖上出身貧寒、身份卑微,一直在勢力龐大的顏家馬號供職。正所謂一人得道、雞犬升天,不世出的大豪傑顏無仇,百年前恰逢其會、與郭、李兩家先祖聯合開創起了幽北三路之後、世代伺候顏氏一門的衛家,也自然被委以要職、擔負起了管理幽北都城的重擔。
時光流轉、轉眼間匆匆百年光陰流逝,算上顏晝這個還未繼位的儲君、幽北已經迎來了它的第四任君主,若是等到顏晝登基之後、他衛安恆也勉強稱得上是位三朝元老了。
不過今日這位天子門生、三朝元老衛大人、面色看起來卻是極為凝重陰沉。
他早在昨日夜間、便派了親信府丁提前來相府報備過了;今日他乘坐的馬車,也連相府的正門都未曾路過、悄悄停在了距離丞相府的四條街以外的角落裡、自己則徒步繞到了丞相府的後門、在李福的親自接引之下、偷偷摸摸地溜進了丞相府後門。
之所以會如此小心翼翼、皆因為他衛安恆十分有自知之明。無論他的才能智慧、還是對危機的感知能力、都遠遠不及他的家祖;所以,他最多也只能成為衛家的守成之人;至於說帶領衛家走上一個新的臺階、卻不是他有能力做到的事了。
所以他半生為官、既不求步步高昇位極人臣、也不求門生故舊遍佈天下;他只是想安全地活到自己脫下官服的那一天、能落得個‘自然死亡’、也算是達成目標了。
這個簡單的要求、對於他這家奴出身的外官來說、絕不算是件容易的事。尤其是他還任職於天子腳下的奉京城,想要熬到‘安全退休’、對於時局的判斷則一定要非常精準,容不得半點差錯出現!
就好比說上一任的金甲軍大統領——懷王殿下顏項、本已經是勝券在握的一場兵變、最終仍然還是斷送在了橫空出世的少年名將——郭霜手中;而那些在懷王身上壓下了重注的內外大臣們、如今早就化作了塵埃、湮滅在歲月的長河之中;而自己之所以能在那場風波之中、保的一條活命下來、就是因為他篤定了沒有加蓋玉璽的旨意、絕不會應命行事這一點基本原則。
當然,上一次的情況、和這一次相比、已經是大不相同了。
衛大人明知道自己只是個庸人之資、也不費盡心力企圖摸清這一灘渾水了。而他選擇的做法、便是跟著李登那個從未輸過的‘天生贏家’一起下注。
模仿李登、也是他混跡官場多年、還能做到‘片葉不沾身’的最大秘密。就連他自己那副左右逢源的騎牆派嘴臉、都是仿照著在李丞相那副謹言慎行的做派‘改良’而來的。
可自從幽北與北燕開戰以來、李登便已經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根本看不見人了,而他這樣深居簡出、衛安恆又如何參考他的行事風格呢?
於是,已經嗅到危險來臨的衛安恆,再也沉不住氣了;只得派出了一位信得過的親信、暗中前去丞相府、請求面見李登。不
過,即便他衛安恆的自保方式、是全盤抄襲李登而來,也能算作他半個‘徒弟’;但二人卻從來都不是同一個陣營的盟友!
滿懷惴惴不安心情的衛大人、在管家李福的引領之下,走到了後院的一間廂房之中。在這間廂房裡面、他不但看見了久未露面的丞相大人、還看見了正坐在一張木輪椅上的戶部左侍郎萬長寧。
“士安,你的腿……?”
衛安恆一見萬長寧那張椅子的奇異樣式、便知道他已經無法再站起來了。這萬長寧告假在家已有一定日子了,以他這般青壯的年紀、若只是一般的腿腳不便、早就應該有所緩解了;如今既然他仍然坐在輪椅之上、想來應該是沒有任何痊癒的希望了……
“有勞府尹大人掛懷、長寧並無大礙。”
聽到衛安恆的詢問、萬長寧只是面色和煦地朝著他點頭微笑、還伸出了一隻手來,引著衛大人在一張太師椅上落座。
“衛大人今日登門、不知有何指教呢?”
李登一邊向衛安恆問話、一邊神色淡然地把玩著手中的茶杯。
“衛某甚等樣人?無德無能、又怎敢提‘指教’二字呢?不瞞丞相大人說、今日衛安恆前來、是專程來向丞相大人請教一二的。”
“哦?卻不知老朽應該如何相助衛大人呢?”
衛安恆看了看萬長寧、又看了看李登、沉吟半晌之後、彷彿下了很大的決心一般:
“哎,如今當著真人面前、衛某也無需說假話了!皆因為在下察覺的到、最近幾日之間、幽北三路的風裡夾雜了一股子‘怪味’。衛某自知無才無德、目光短淺,唯恐被不知由何處襲來的暗湧捲入其中、枉送了一條性命……萬不得已之下、只能來到貴府之上、求丞相大人給衛某指出一條生路來。除了一條活命之外、萬某別無所求、甘願捨棄一切身外之物、萬望丞相大人成全。”
這一番話落在李登耳中、倒是讓他略微抬了抬眼皮;他先是扭過頭去、與輪椅上的萬長寧互相對視了一番、而後才略帶探究地問道:
“可老夫早在府中養病多時了、哪怕0這奉京城裡出了什麼‘新鮮事’、老夫都是一概不知的,更何況整個幽北三路呢?衛大人此番前來、怕是問道於盲了……”
衛安恆一聽,苦笑著搖了搖頭,指著自己的眼睛說道:
“丞相大人、衛安恆接替家父出任奉京府尹一職之後,為求自保、不得不變成一個耳聾眼瞎的‘盲官’;可衛某半生為官、雖然無才無德、但也勉強學會了如何看人;若是說如今這幽北三路、還有何人能救衛某一條性命的話、那麼就唯有你李丞相了……”
李登聽到他這番肺腑之言並未回應、只是用雙眼死死盯著對面而坐的衛安恆。這兩道目光既清冷又尖銳、彷彿非要把可憐兮兮的衛大人、從裡到外都看一個通通透透。
而幽北戶部左侍郎萬長寧,自從失去了
雙腿髕骨之後,不但沒有日漸消沉頹廢、反而從一個心思陰沉脾氣暴躁的青年官吏、‘進化’成了一位陽光溫暖的翩翩少年。此時他見局勢冷場、衛大人面露左右為難之色、額頭上也漸漸地冒出了冷汗、不由得生出了‘惻隱之心’。於是,他用自己那修長清秀的手指、敲擊了兩下木製扶手、發出了‘咚、咚’的清脆聲響:
“衛大人、以您以往的行事風格來看、我們很難相信您的誠意啊……既然此時您想要渡河、那擺渡的船資、卻總是要上付一些的……”
李登雖然還在凝視著衛安恆、但心中對萬長寧最近產生的巨大變化、甚感欣慰。他也沒有想到、曾經那個什麼都好、唯獨心性與脾氣差上幾分火候的得意門生、竟然在失去了髕骨之後、產生了猶如脫胎換骨般的巨大變化。而如今的萬長寧,已經不再需要自己時時耳提面命了……
瞧,眼下衛安恆唱起‘紅臉’來、是何等的渾然天成!
衛安恆也知道自己的官聲並不怎樣、慣於空手套白狼的名聲早就傳遍幽北三路、也是兩家下注、坐收漁利的‘反面典型’。於是,面對萬長寧的‘婉拒託詞’、他也急忙擺手說道:
“士安多慮了,若是沒有破釜沉舟的決心、衛某也不敢在這個敏感的時期、來登你們丞相府的大門啊!”
李登聽到這裡,也用略帶疑惑的口吻問道:
“衛大人,最近老夫與長寧皆身體有恙、這一點你也是親眼得見、絕不是推脫之言。我二人也對幽北三路最近的風波、也是真的不甚了解。老夫實在想不到、究竟衛大人得到了怎樣的訊息、又預見到了何等危機、才會如此的驚慌失措呢?”
衛安恆聽到李登的這番話、再次把目光看向了萬長寧那蓋著一張薄毯的雙膝、終於還是恨恨地咬了咬牙說道:
“在兩北戰爭開始之後、衛某也同丞相大人一樣‘抱病臥床’、不在履行府尹之職了。原本衛某打算觀望李丞相病癒還朝之日、再‘相機痊癒’的;可自從東海關燃起了那一把大火之後、皇后娘娘……也就是丞相大人的胞妹、便暗中派遣宮中內官到我府上傳旨。來人稱,只要我衛安恆能夠儘快‘痊癒’、幫太子殿下重新平定奉京城時局的話;那麼在不久的將來、未必沒有官拜宰相的可能性……”
其實李登與萬長寧師徒二人,對皇后收買衛安恆一事、未覺得如何驚訝;唯一讓這二人感興趣的、便是平日裡一向的左右搖擺、幾家下注的衛安恆、這次究竟為何事所逼、才會下定破釜沉舟決心呢?
不過,即便二人心中都十分好奇,但在面上卻都擺出一副‘了然於胸’的模樣。而慣於‘唱紅臉的’萬長寧,聽完他這番話後、也故作姿態地問道:
“哦……皇后娘娘既然都能做出如此承諾、那衛大人還有何猶豫之處呢?畢竟家師的身體日漸衰敗、膝下又只有一名獨女……原本在下還勉強能夠接替恩師相位、可如今衛大人您也看見了,這華禹大陸又有哪家的君王、會拜一個癱子為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