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監這種職業,本不是個“貴人行”、而是最後的“翻盤手”。對於任何一名男子來說,統統都是在走投無路的情況下、才會選擇從事這種職業。而且,也並不是每一個“六根清淨”的公公,都有蒙受貴人寵信的機會;古往今來,太監多如過江之鯽;但那種權傾朝野、黨羽繁多的大伴,卻也是鳳毛菱角。

而梁寶此人,便是寒門出身。梁家他這一輩,共有弟兄六人,梁寶排行老大、下面還有三個弟弟、兩個妹子。一家八口人的吃喝穿戴、日常用度,並不是個小數目;有賴梁家祖上還留下了十幾畝良田,所以儘管孩子多了一些,但只要抗到四個壯勞力長大成人、能下地幹活,梁家的日子也就不會太艱難了。

當然,似這樣可丁可卯的家庭,風險抵抗能力是非常低的。

偶然一日,梁老漢與鄰居發生口角爭執、雙方言語不合、進而動手“比武”。梁老漢種了一輩子地,兩膀一晃、少說也有百十斤的力氣!莊稼把式、動手沒有分寸;雙方在推搡之時,偶然一拳,正巧打在了對方的太陽穴上。也正是這輕飄飄的一下過去,對方便栽倒在地;本家抬回家去,不肖片刻便咽了氣。

按說一樁人命官司,就算打梁老漢一個誤殺,充軍發配,也是在所難免的事;可好在苦主與梁家是父一輩子一輩的老鄰居,有著三代人的交情;而對方的長子、又是個通情達理的人,知道梁老漢只是錯手殺人,沒必要讓他去吃那幾十年的苦。

只不過,他看上梁家祖傳的那十幾畝良田了。

十幾畝耕地,換一條人命,這不能算是訛人,甚至還有些理所當然。然而當時的梁寶才不到八歲,弟弟妹妹也都挨不了餓;梁老漢要是把這十幾畝地舍出去換命,一家八口人準得餓死;而梁老漢要是不捨地、按照朝廷律法,必然也要充軍發配幾十載;家裡撇下的孤兒寡母,還是生生餓死的下場。

在幾十年前的魯東路,還是出過一大批傳統的聖人門徒。時任縣太爺,可憐梁家的孤兒寡母,私下裡給梁老漢出了一個不是辦法的辦法。

舍一個兒子出去。

在華禹大陸開戰之前,魯東路一畝耕地的市價,大概是八到十二兩銀子左右。可當時天下初定,百業凋敝;更沒有門閥豪族大肆囤積土地、哄抬市價;所以耕地的價格也就便宜許多,一畝良田,大概三兩到四兩銀子之間。

當時,北燕王朝的內務司,正在招收內監候補;一經取用的話,一次性補償本家百兩紋銀。這筆銀子撥發到魯東路的地面上之後,也能剩下個七八十兩左右。梁老漢舍一個兒子出去,換來一場人命官司的消弭、一家七口的活路,還能結餘十幾兩銀子度日。

所以無論如何算計,梁家人也只能走這一條路了。當時梁寶雖然只有八歲,但畢竟是梁家長男,理當挑起重擔;於是,當時還不大懂事的梁寶,便用自己的男兒之身、為全家人換了一條活路。

而梁寶入宮之後,便被安排在了浣衣局工作,每天面對的都是

臭烘烘的衣服、根本沒有變成那種“鳳毛菱角”、扶搖直上的機會。他八歲入宮,六十八歲外放養老,給宮女與太監們洗了幾十年的衣服,卻只見過皇帝老兒兩次,而且還都是背影。

老梁寶外放出宮以後、他的兄弟姐妹都已經各自成家,並且全部離開魯東、彼此間也失去了聯絡。所以只有他一個孤老太監,住進了那間破敗不堪的祖宅當中;憑宮中內務司發放的銀兩過活,安然等待死亡的降臨……

可以說梁寶的一生,就是被人忽略的一生。直到一個宮中外放的老弟兄,去魯東老家找到他之前,他還以為自己這一輩子,就只能渾渾噩噩的虛度過去……

這位老兄弟對他說,有一位貴人,看重他那浣衣局監事的工作經驗,想請他重新出山,擔任內廷總管大太監的職位,官拜四品。總管大太監隨王伴駕,也是唯一有正式品軼的內監;雖然同樣會被文武官員暗中排擠蔑視,但至少在明面上、誰見了他都得恭恭敬敬的稱一聲“梁大伴”!

至於秦王是不是反賊、會不會牽連捨棄自己的家人、此行能撈到多少好處、對他這樣一個孤老太監來說,根本就不重要了。

於是乎,三秦未央宮中,多了一位經驗豐富、手段老辣的總管大太監;也正是因為有了他的輔佐,本是臨時拼湊的三秦皇宮,也開始變得像模像樣了。

太監的榮耀與性命、都是依附君王而生;所以太監或許會貪戀權勢、或許會大肆斂財;但無論在什麼樣的情況下,他們都不會背叛自己的主子。

然而,今時今日的梁寶,竟然當著舊主的面、向周長安倒戈、更為他搖旗鼓譟、痛斥舊主……

要知道,梁寶可不是祝雲濤;除了周長風的寵信之外,手裡也沒有任何一張底牌!既然如此的話,久居深宮內院、看盡世態炎涼的大太監梁寶,憑什麼如此堅定的認為,周長安不會過河拆橋呢?

“梁寶……朕自問待你不薄……”

剛說了半句話,周長風便再也說不下去了。既然那個曾經帶領內監血戰刺客、以性命護佑自己的梁寶,如今都已經反了;那麼也就證明整個未央宮中,再沒了自己的一兵一卒。

還有什麼可說的呢?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倒是朕痴了…可笑啊……可悲!想我父子兩代,早已嚐盡天家薄情之苦;今朝本已勝券在握、卻還是倒在了同一個地方!朕千算萬算、始終算漏了你周長安!好,你很好!出手夠狠夠毒,夠陰夠辣,連父母兄長都能捨棄;更能說動祝雲濤與你沆瀣一氣,據我三秦大地謀求自立!周長安吶,只有像你這般的畜生,才有當皇帝的命!”

聽到這裡,一直埋首疾書的周長安抬起頭來,藉著龍書案前的燈火、看了看殿下昂首挺立的周長風,輕輕地搖了搖頭:

“皇兄,你把事情都想錯了。不著急,長夜漫漫,等我辦完了手頭的事,再詳細解釋給你聽。”

“不必!這也沒什麼好解釋的!我周長風棋差一子,滿盤皆輸!成王敗寇的道理,不用你這小畜生來教!”

“哎……這根本就不是我的意思,祝雲濤更不會是我的人。今日這一遭,我也只是遵循父皇的旨意辦差罷了。而且這裡是舊都的未央宮、不是燕京的紫金殿;我周長安身為皇子,借行宮中的一張椅子來坐,也不算逾制。”

秦王周長風自知滿盤皆輸、算是徹底豁出去了。他聞言邁步向前,想要登上金階;而老梁寶剛想出班“護主”,便被周長風抬起一腳,踹在了小肚子上,滾了出去。

周長安皺著眉頭看了一眼,嘆了口氣勸道:

“何必拿一個老太監出氣呢?皇兄啊皇兄,你之所以會有今日之失,實乃咎由自取、與旁人無尤。若你願隨我前往燕京城、想父皇俯首認罪的話,我定會為你求情、盡全力保你一條性命……”

“哼,笑話!朕身為三秦之主,豈會向他人低頭!周長安,若是你還念著同宗同源之情,那就讓朕敗一個明白!至於你父元慶謀朝篡位、殘害胞兄之事,到了下面,自有周家列祖列宗替朕做主。”

周長安頓了頓筆,抬起頭來,看著那鬚髮皆白的表兄周長風,沉吟了半晌,便吹乾信紙的墨跡、小心收入封皮交給梁寶:

“給祝雲濤的人送去。”

梁寶遵旨離開以後,周長安深深嘆了一口氣,這才為自己的老表兄周長風,詳細講解起了周元慶早年佈下的天羅地網……

這件事情,還要從周元慶剛剛即位的時候,開始說起。

巴蜀道依山傍水,風景秀麗;但地理條件卻極其惡劣,交通不便,運輸艱難。再加上地緣位置特殊、與諸多化外蠻族毗鄰而居,所以常有當地百姓、為錢財性命而勾結蠻夷匪盜、暗害巴蜀道富戶豪紳。當然,這種事在匪患橫行的中原地帶,也不是什麼新鮮事。

只不過由於治安環境極其惡劣,巴蜀道本地的商號與富戶、紛紛離開家鄉故土;他們或北上或南下、只想為全家人搏出一條活路而已。

財富本身,並沒有任何屬性;而為富者,也未必不仁。然而,巴蜀道複雜危險的環境,也直接導致當地的經濟民生水平,形成了一個惡性循環。百姓們一起受窮、倒是沒什麼問題;可誰家要是一旦發筆小財,立刻便會有人勾結匪盜、過境燒殺擄掠;一半是出於貪慾,一半是出於嫉妒。

周元慶心裡清楚,如果任巴蜀道如此發展下去;哪怕再過上個百年千年、也還是同一番模樣。

而且更可怕的是,得到了這條“財路”之後,西疆匪盜日漸做大、“紅衣軍”應運而生,不斷襲擾北燕西南邊陲……

事實上,自從大金銅佛組建紅衣軍、並與一心參禪求佛的小金童佛、達成統一陣線之後;整個北燕王朝的西南半壁,已經被徹底割裂開來、失去了掌控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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