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堂文出神地看著湍流的潘河水,正午的驕陽打碎在漣漪的水面上,散成一片一片的,泛著金光。

晨起的寒氣早已褪去,身上的大褂早該遞給身後的僕役了,但是張堂文卻感到一股一股的寒意從內心深處絲絲滲出。

四兒的婆娘被人撐了筏子拖上岸邊的雜草堆,人已經沒了。

張柳氏早已悲痛欲絕,抱著“琉璃蛋”回了大宅,徒留下張堂文自己面對這淒涼的一幕。

四兒家早沒了什麼老親舊眷,只有幾個交好的下人婆娘,象徵性地嚎了兩嗓子,怨天怨地怨薄命,在張堂文聽來,卻是句句誅心。

張堂昌不知什麼時候,打北面恍恍惚惚地騎著馬過來,身邊卻無從人,顯然並非是從自家過來的。

“哥...”

“唔?”

“回去吧!”張堂昌偷瞄著張堂文的臉,他那雙溼潤的眼眶讓張堂昌本無波瀾的內心不由地暗暗一揪,“不過是個下人,還是個婆娘,你站這兒,不合適!”

張堂文沉聲回應了一下,轉身向城門口走去。

身後的隨從正要牽馬過去,卻被張堂昌伸手攔住了,他望著張堂文失魂落魄的背影,輕輕地搖了搖頭,“讓大老爺走走,散散心。”

張堂昌隨手把自己的馬韁繩丟給一個面熟的下人,朝著河底下努了努嘴,“麻利點,收了屍首去北街再置辦一口好料!不用請示了,直接尋個地方埋了!”

下人忙不迭地轉身離開了,張堂昌深吸了一口氣,環視了一下在河岸周邊扎堆指指點點的閒散人群,不由皺了皺眉,默默地跟著張堂文往城裡走去。

走入賒旗鎮南門,穿過熙熙攘攘的南大街,張堂文對街市兩邊熱鬧非常的叫賣聲充耳不聞,腦袋那叫一個放空。

除了眼睛指揮著兩條腿,晃晃悠悠地走在回家的路上,整個人就像失了魂似的。

走到騾行門口,也不知哪個不長眼的趕車苦力駕著馬車便從斜刺裡殺了出來,冷不丁瞅見張堂文不偏不倚地杵在門邊,卻絲毫沒有躲閃的意思,那苦力頓時猛拉韁繩想要止步,卻不料那騾子吃痛仰著蹄子便立了起來,前蹄就在張堂文臉前猛然擦過。

張堂文仍傻愣神呢,身後早有人一把將他拽到一旁。

張堂昌離得遠,待看到這一幕時嚇了一身冷汗,慌忙跑上前去,指著趕車苦力便是破口大罵。

張家的駝隊沒打置之前,也算得上賒旗鎮運載行的頭面了,張家倆老爺這些跑腳程的人還是認得的,頓時跪的跪,磕頭的磕頭的,連帶這家騾行的掌櫃都跑出來點頭哈腰賠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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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堂文被這一嚇,精神頭似乎還好些了,他扭頭看了看拉他的人,卻是夏老三。

“大老爺,你說這懸不懸(俚語,危險的意思)!還好俺一路跟著,要不這畜生那一腳上來可不得(土話念dai,二聲)了!”

夏老三瞅著張堂文,一臉的緊張,張堂文緩了緩神,站直了身子,上前拍了拍仍在發脾氣的張堂昌,“算了,算了,是我失了神,走騾行門前忘了打吆喝!”

騾行掌櫃地一看張堂文沒追究地意思,連忙躬身請他們進屋喝茶,張堂文此時哪有興趣,笑著擺了擺手,推著張堂昌便走了。

南大街走到半,遙遙地已經能看到山陝會館大拜殿的琉璃瓦了,張家兩兄弟卻拐向了東邊,走瓷器街往東裕街去。

“這光景,瓷器行今年的生意不好做啊!”張堂文似乎已經完全從方才的迷瞪中回覆過來了,他瞅著瓷器街兩旁冷冷清清的門店,不禁微微搖頭,“如今北面的老毛子進貨都不走古北口了,老家那邊(山西)受影響不小,如今江西的好貨都走江運出海,這瓷器街,怕是要喝西北風了!”

張堂昌看了看這街上清一色的燙金匾額,也不禁輕嘆了一聲,“其實這兩年好幾個大戶都是面上光,人前擺譜不打杆,背地清貨摸底溜,不光是這瓷器行,但凡與咱駝隊有過交集的行當,日子都不好過!”

“堂昌!”

“唔?”

張堂文望著遠處蹲在門店口抽旱菸袋的工人,他身旁的老瓷器各個纏好了麻繩,屯跺在一起,那麻繩都有些風化的意思了,顯然已經放了許久,“這商道變了,咱們張家不能學他們幹等,南來北往的買賣該停了,賒旗店,水陸碼頭的好光景到頭了!”

張堂昌抿了抿嘴,“駝行你不是讓停了麼?那些販緞子的,收絲的,走鹽的,本來也就鋪的不大,收了就收了!”

張堂文停下了腳步,張堂昌這話回的,跟張堂文猜的一樣,各項買賣都點到了,獨獨沒說棉花。

張堂文側身看向張堂昌,沉吟了一下,“棉花!你到底屯了多少?”

張堂昌沒有直面張堂文的眼神,他漫不經心地四下張望,瞧見夏老三仍然躡手躡腳地跟在他們身後,眼神看上去仍然是那麼小心翼翼,應該是生怕張堂文再出什麼閃失。

“你收的這憨憨還挺忠心,就是看上去迷糊些.....”

張堂文顯然對張堂昌的左顧言它很不滿意,若不是去南陽鬧了這麼一杆子事,這話老早就該攤明面兒上說了。

“如今朝廷應對洋人尚且自顧不暇,南邊革命黨又是炸彈又是槍炮的,我們做生意的不敢貪多....”

“哥!”張堂昌呵呵一笑,打斷了張堂文的話,“多事之秋,咱商賈之家不圖亂世稱雄,也該瞅準這裡面的商機賺上一票!棉花,連著兩年豐收了,價那叫一個賤,塞滿一倉你知道才多少錢?不夠咱哥幾個去福建飯莊吃一頓!”

“兩年豐收,你敢說今年就不行了?”

“非也!便是今年也豐收,弟弟我也有辦法把價錢抬上去!”

張堂文皺了皺眉,“你下了訂?”

張堂昌點了點頭,“賤價的時候你包圓了,那些個棉商還不得對你點頭哈腰!順便議了約,今年還是按這個價!”

“你這是投機!”

“囤貨居奇!”張堂昌得意洋洋地看了張堂文一眼,“這眼瞅著就要入夏了,各地紡織廠的存棉也差不多用完了,待到他們的採買四下尋貨的時候,只怕弟弟我,天天得去福建飯莊赴約了!”

“織造局不管?”

“自顧不暇,誰管得著啊!”張堂昌壞笑著一甩辮子。

“這棉花,豈止是織造上的用項,也是朝廷的軍需,你這般囤積,難道.....”

“哥!”張堂昌自幼便不耐煩說教,可當年張老爺子是如此,如今張堂文更是!“你當現在朝廷的政令還那麼管用麼?朝廷說要四海清平,到處不還是匪患連連,洋鬼子,革命黨,今兒放炮明兒打槍,做生意這麼多年,怎得還是這般迂腐?”

“你!”張堂文頓時有些氣鬱,大老爺脾氣登時便要發作,張堂昌那邊卻是眼疾,轉臉可就笑嘻嘻地拱了拱手,“哥,這回兒弟弟我可是傾家蕩產賭這一次了!連宅子都壓出去了!不單我,老趙,老胡,老項他們幾個也都下了血本了,成則封侯拜相,敗無立足之地,哥哥你啊!還是盼我贏了這一局吧!”

說罷,張堂昌竟哼著小曲先走了。

夏老三躡手躡腳地跟上前來,瞅了瞅張堂文陰晴不定的臉色,“大老爺,俺聽著,二老爺這牌打裡有點懸啊!”

“唔?”張堂文一愣,扭臉詫異地看向夏老三,“怎麼說?”

“這,俺爹在的時候說過,不管弄啥,都得給自己留個餘地,不敢全押上!”

“哼!他!他能著呢!他的餘地就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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