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流而下的小船裡,張堂文與張堂昌各自歪躺在兩側的簡易床榻上,閉著眼睛,在這輕輕地搖晃中偶爾打著鼾。

這一次,兩個人都沒有帶下人,卻帶了楊翠英。

因為夏老三,也是在漢口。

轉眼已是小半年過去了,這個夏老三,居然連封信都不知道帶回來。

著實讓人心急,不光楊翠英,連張堂文也不知道這個憨憨到底近況如何了。

所以此去漢口,楊翠英說什麼也要跟著。

張堂昌眯著眼睛,瞧著靠在船尾假寐的楊翠英,心中也不由泛起了嘀咕。

這楊翠英到底是什麼來頭?值得張堂文和張柳氏如此寵溺?

下人不下人,客人不客人的。跟著張家兩個老爺出門,卻獨她一個女子,行動不方便都不說了,起居豈不是還得將就著讓她住單間?

張堂昌又瞅了瞅閉著眼養神的張堂文,該不會,這是哥哥看中的新人?他這個哥哥,在感情上最是不顯山不漏水的人了,便是此刻他的心是火燙的,臉上也絕對裝得跟沒事人一樣。

正在臆想著,忽然張堂文閉著眼問道:“到哪了?”

張堂昌一愣,正準備起身問船頭,那邊楊翠英已經起身走向前來鑽出船艙,放眼放去。

卻是著實被眼前的一幕幕給震撼到了。

偌大個江面上,滿眼皆是巨大無比的鐵甲船,高聳的煙囪中冒著滾滾白煙,船上無數人頭攢動,卻如螞蟻一般渺小。

兩岸上,真真是車水馬龍,川流不息,貨車,馬車,偶爾還有四輪小汽車,路面上一刻都不見得冷清。

駝鈴聲,汽笛聲,吆喝聲,混雜成一曲嘈雜而且聒噪的曲子,襯得這漢口港愈發顯得繁忙和熱鬧。

整整兩天了,從南陽坐上船,沿唐白河併入漢水,再下江來到漢口港,人歇乏了,船也終於停下了。

下人的碼頭在漢口港的南面,張堂文領著兩人下了船,沿著鐵鎖隔離出的步道匯入了陸續下船的人流。

金髮碧眼的洋人,五短身材的東洋人,包著頭巾的印度人,在這裡隨處可見,對於第一次出遠門的楊翠英來說,就如同一隻閉塞的倉鼠忽然被投入了品種繁多的動物園,惶恐和好奇交錯在心間,讓她下意識地貼的張堂文更緊了。

出了碼頭的轄區,路面便只有中央部分是條石鋪就的,兩側又變為了泥濘的土路,前兩天看樣子剛剛下過雨,泥濘混雜著牲口的糞便被來往的騾車、馬車碾出一道道山稜一般的車轍。

張堂昌正犯愁,張堂文卻是輕車熟路來到碼頭旁邊的一家洋行,進去交涉了兩句,便有一個高鼻梁深眼眶的印度人開著一輛汽車從院裡載著張堂文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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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翠英不由傻愣了眼睛,這車為啥不用牛馬拉就能跑?

張堂昌也是意外,哥哥居然還有這本事?

張堂文一邊招呼著他們上車,一邊解釋道:“這家洋行,多少年的老交情了,用個車還是使得的!”

張堂昌愜意地坐了張堂文的對面,寬敞的汽車上不但可以坐舒坦了,還能側著翹起了二郎腿,他瞧著車旁踩著泥濘行色匆匆的人們,頓時覺得他們都矮了一截。

楊翠英一見這哥倆對了個對臉,猶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坐了張堂文身邊,一隻手緊緊地把著車廂沿,好奇地四下觀望著。

忽然,車頭那邊一陣鳴笛聲,車身晃了晃,車尾冒起一陣白煙,車竟自顧自地跑了起來,嚇得楊翠英緊緊抓住車廂沿,再不敢動彈了。

在路中央的條石路上行了半個時辰,車停在了江灘大路邊,旁邊一座雄偉壯觀的西洋建築甚是惹眼,白色的羅馬柱,湛青的大理石臺階,門口還有兩個穿著紅衣服帶著黑禮帽的南亞人,一見車停下了,便趕緊跑下臺階來,殷勤地開啟車門,攙扶著張堂文下了車。

楊翠英看著南亞人伸向自己的手,猶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按著車沿的把手自己跳下了車。

早有另一個南亞人麻溜得扛起了他們的行李箱,上了臺階。

張堂文朝著車頭前的印度人脫帽示意了一下,車便原路返回了。

走在臺階上,張堂昌輕輕地碰了碰張堂文的胳膊,“我說哥哥,這漢口如今怎得完全換了個模樣?我當兵的時候還不這樣啊?”

“這便是通商的好處!”張堂文一臉平淡地緩緩拾階而上,“洋人的東西,也不全然是不可取的!比如說銀行,就比咱的票號更講究!再比如這飯店,就比咱的會館更懂服務!”

張堂昌抬頭看了看這西洋建築門前的匾額,一行碩大的洋文旁邊還用行書寫著幾個小字:六國飯店。

六國?哪六國?張堂昌不知道,張堂文也不全知道,他也是第二回來這兒。

但前廳的經理就像跟他相當熟絡一般,殷勤地幫助他們登記了房號,又親自送他們坐著電梯來到了四樓。

推開房門,卻是一個套間,臥室都有三個,客廳中間連著一個大露臺,站在露臺上,整個繁忙的江面盡收眼底。

張堂昌在開封府盤磨了小半年,到底也沒見過這般奢華的地兒,別說這樣的飯店了,便是這樣的館子都沒見過。

隨處可見的水晶制品襯得整個屋子雍容華貴,九頭水晶吊燈中耀眼的電燈將屋裡映照得如白晝一般。

楊翠英瞠目結舌地看著廳中央的沙發,伸手觸控著上面的紡織物,眼睛似乎已經不夠用了。

張堂文朝著前廳經理點頭示意了一下,手中多了一塊碎銀,前廳經理笑盈盈地接了,用蹩腳的漢話小聲說道:“貴賓稍等,餐食稍後便送到!”

等這人退出屋子,張堂昌愜意地一甩辮子,把自己狠狠地摔進了軟綿綿的沙發中,“我說,哥哥!感情,漢口現在真是變了天地啦?這地方,哥哥怎得不早帶弟弟見識一下,這感覺,真真理解什麼叫劉姥姥進大觀園,太震撼了!”

張堂文笑盈盈地坐了一角的單人沙發,“這地方,我才是第二次來,前頭,還是別人安排了地方,我才知道的!別的都好,就是貴的很,住一天夠在老家置辦兩桌排場席面了!”

“那也值啊!”張堂昌揉捏著沙發上的靠墊,這手感,絲滑柔軟,像極了胸前四兩,讓張堂昌忍不住又用了用力,“這屋裡的東西能帶走不,貴不!”

張堂文嗤之以鼻地笑了笑,卻看向傻愣著的楊翠英,“這叫套間,就是一個大屋子裡好多個住房,分在這大廳的兩頭,晚上我們各睡各的,互不干擾,也不算同處一室!”

楊翠英尷尬地笑了笑,“老爺說了便是,翠英...都成!”

楊翠英猶豫著便先去了房間,張堂昌饒有所思地看著張堂文,笑道:“我說哥哥,既然洋人的玩意這麼好,咱還掙扎個毬啊!瞅瞅大清國都成什麼樣了,打又打不過,淨瞎折騰,老佛爺過個壽,都快把北洋艦隊一年的軍餉花進去了,這樣的朝廷,還搭理它幹啥?”

張堂文瞧著張堂昌,輕輕地搖了搖頭,“咱是手裡有銀子,這些洋人把咱當人看,你去陽臺瞧瞧後牆根...大清朝如你我一般的能有幾個?若是有一天張家也淪落了,這一切的奢華又與你我何干?”

張堂昌默默地來到陽臺,向地下瞧去。

正是快到了飯點,幾個白衣的南亞人抬著幾個料桶來到後門,隨手一潑,卻是後廚的邊角料和收拾的殘渣剩飯。

便是如此,瞧不出從哪冒出來的滿是破衣爛衫的人,便蜂擁著圍了上來,也不用碗筷,趴在地上,就著手往嘴裡扒拉了起來。

幾個南亞人,卻似看畜生一樣看著這些苦難人,眼神,與在前門時的恭順截然相反。

冷酷薄情至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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