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堂文坐在搖搖晃晃的馬車上,歪靠在轎廂中假寐。

在啟程往南陽前,他到底是招架不住小張氏的軟磨硬泡,終究連著去西院住了兩晚,折騰的這會兒耳朵裡還是嗡嗡響。

不過好在臨行前強撐著精神,到過載行,安排了一下清盤的事。所有的騾馬、長駝,架子車一律比市價略低三兩吊錢的價格儘快處理掉,只留了個別的留作其他行當自用,兩個碼頭的精壯勞力,統一組織了派往城東的田地墾荒,單身漢三畝,拖家帶口加一畝半,租子也比尋常人家收的少。

至於打置換來的錢,依了張堂文的意思,在城東門口買下了一大塊坑窪地,安排張富財找能手墊瓷實了,建成新米倉。

張堂文揉了揉有些發暈的腦袋,國家再亂,糧食畢竟是百姓離不了的命根子,洋商再便利,這土生土長的莊稼,難道還能賣的比眼前的便宜?

從在漢口時,張堂文就留意到,各種行貨洋商都會囤積,只有各種豆米粗糧很少積壓,大多轉手便出了洋,而且漢口出現了大量兩廣和蘇杭的酒商,前來漢口尋糧源。張堂文的直覺告訴他,糧食,會是老張家平穩度過這次大轉折的殺手鐧。

行至中午,張堂文從轎廂中嚷嚷道:“四兒,怎麼還沒到呢!都晌午了!”

四兒一直在前頭跟車頭說笑,聽得這嗓子,猛地起身跳下車來,跟在轎廂旁側,捂著瓜皮帽說道:“走老路早就到了,車頭說,前些日子發大水,舊路那漫水橋沖壞了,得繞到靳崗那邊往南,所以還得一陣子!”

張堂文從視窗探出腦袋,太陽光刺得他差點睜不開眼睛,他四下打量了一番,嘀咕道:“這才快到石橋,過了靳崗還得繞獨山,路上連個人煙都沒有,你是想餓死我啊!”

四兒懷裡揣著半拉烙餅,卻知道張堂文也不是啃乾糧的主兒,一摸腦袋,“要不在石橋鎮打個尖兒,石橋的燒雞也…”

“別墨跡了!”張堂文一是頭暈,再也怕打尖兒耽誤事,連聲催促道:“去給我買點清淡的,邊走邊吃!”

四兒趕忙應了一聲,眼瞅著就進石橋老街了,撒開腳丫子就跑到了前頭,要說下館子,那得是張堂文這種老爺知道的透徹,但要不講究風雅,四兒這種走街串巷的主兒,那是門兒清。

不一會兒,馬車還沒出了街,四兒就揣了兩個油紙包裹跑了過來,遞進轎廂。

張堂文早飯便沒多吃,此時已是餓的眼冒金星,忙不迭地拆了看,一個包裹是蘭花豆和點心,另一個卻是個撕好的燒雞,頓時氣不打一處來,說了要點清淡的,蘭花豆和燒雞個比個的油晃晃。

張堂文湊合著捏了幾塊點心墊吧了一下,卻覺得丟在一旁那燒雞怎麼聞起來還挺香的。

原本身子的睏乏勁兒都還沒過去,又在西院折騰了兩天,半拉燒雞下了肚之後,張堂文的五臟六腑都似乎趴了窩兒了,又是頭暈噁心又是四肢發麻,身上還呼呼地發冷汗,著實把四兒嚇了個半死。

眼瞅著獨山就在跟前了,這靳崗前不著村後不著店,上哪尋中醫仙兒呢!

四兒前後跑了兩三趟,慫眉拉目哭喪個臉挑開布簾子,“我哩天爺啊!這可咋弄哩啊!前頭三五裡都瞧不見個莊子的,就個洋佛堂矗在那山尖尖上,老爺你要有個三長兩短,我這多少條命也賠不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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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堂文捂著肚子,強撐著身子抬眼從簾子縫隙瞧了瞧,看樣子四兒說的洋佛堂應該就是赫赫有名的靳崗教堂了,這要死要活的關節,哪裡還論那麼真呢!張堂文皺了皺眉,咧著嘴嚎道:“就去那洋佛堂,那洋教士多半會點醫術,去尋點藥來!”

“大老爺!那鬼地方去不得!俺娘說過那地方能吸人魂魄,那洋人頓頓要啃小孩骨頭的!”四兒連聲阻止道,“車頭!快些個,趕緊進城!”

“進城還得盤查半天,你就不怕我死半道上!”張堂文忍不住啐了四兒一口,“就去洋佛堂!你要怕了你站外頭!”

四兒便是他娘站在跟前,也不敢真站外頭,讓張堂文自己個兒進去。

他怯生生地跟在馬車一側,小踮腳地跟隨著。

穿過青石壘的寨牆,沿途擺了許多聖母立像,西方雕塑坦胸露乳,在四兒的眼裡這遍是諂媚攝魂的機關,一路小心翼翼地低著頭,扶著馬車前行。

車頭卻沒些個忌諱,兩眼貪婪地褻瀆著石像。

進了寨牆,四兒才發覺,遠遠看到的洋佛堂,竟然只是這寨子中最大的一個,在它旁邊,零零散散還有四五個差不多風格房子,寨子裡的人也比想象中要多得多,男男女女竟有百十口人,還有一大群半大孩子,似乎正在聽課。

寨子裡人向馬車這邊投來好奇的眼神,更有幾個膽大的吃奶小孩,緊緊地追著馬車瘋跑。

快到那座最大的教堂時,一個白衣洋人迎上前來,四兒看了看那人蒼白的皮膚和翠綠的眼球,三魂七魄都似乎快要脫離軀體了,緊緊地拽著輪轂不敢前進。

張堂文咬著牙爬下車,狠狠地瞥了一眼四兒,真是個慫貨,在漢口時就沒少丟人,見個洋人就打哆嗦,都是兩個眼睛一個鼻子,還能吃人不成?!

那洋人上下打量了一番張堂文,眼神中卻似乎有些遲疑。

張堂文撐著椽子,想要直起身子,卻是渾身發軟,本想說話客套一番,卻不想胃裡一陣翻江倒海,滿口的穢物噴湧而出,饒是轉頭即時,才沒噴了那洋人一身。

那洋人大驚失色,連連後退,嘴裡撇著彆扭的漢話,“瘟…疫!他有…瘟疫!”

這一嚷嚷,頓時整個寨子像是炸了鍋似的,原本還好奇圍觀的人們立時四散而逃,幾個從教堂裡跑出來的洋修士跟前頭這人嘰裡呱啦交談了幾句,紛紛避之不及地退了老遠,其中一個還連聲招呼了幾名信徒,扛著長槍便跑了過來,齊刷刷地指向了正在給張堂文捶背的四兒。

四兒這邊也是大驚失色,這洋佛堂怎麼還有槍啊?

張堂文嘔了一陣子,抬手接手帕卻接了空,正準備昂頭罵人,一看這架勢也是一愣。

打頭的一個洋修士用袖頭捂著口鼻,站得老遠大叫道:“這裡…是教堂!不…是醫院…你們快走!快滾!”

張堂文頓時滿腔怒火,撐著腿便站起身子,便要分辯。他本就高大,氣勢又足,唬得持槍信徒不由自主又抬了抬槍口,手攥得更緊了。

四兒緩緩蹭到張堂文身前,悄無聲地把張堂文擋在身後。

雙方就在這教堂門口,緊張兮兮地對峙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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