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溫融的畫室在城區, 離陸章的律師事務所不遠。

溫琅低頭站在外面,不敢進去。

饕餮陛下內心深處慫唧唧。

不久前還在和男朋友卿卿我我, 現在就被大家長叫來訓話,心裡落差真的不是一般的大。

弱小, 難過,無助。

而且慫。

這時候已經過了零點,周圍夜色沉沉,只有畫室窗戶裡透著一點暖光。

溫琅深吸一口氣, 最終推門走了進去, 在畫室最右邊的房間外停下來, 抬手敲了敲門。

片刻, 門裡傳來溫融的聲音:“進來。”

屋子裡燈光偏暖,角落裡燃著香。

嫋嫋的煙霧從這裡往外散開, 漸漸蔓延到一個人的腳下, 他穿著白色唐裝坐在那裡,眉眼微垂, 眼神淡淡的。

溫琅慫慫叫了一聲:“溫融哥。”

溫琅聲音很淡:“坐。”

溫琅小學生姿態在他對面坐下,溫融抬眼:“說說吧, 怎麼回事。”

溫琅猶豫了一下,末了還是沒聽傅同的話,選擇實話實話:“我……我和秦先生在一起了。”

溫融手指一頓,臉色霎時間沉了下去:“你知道你自己在說什麼?”

“我不想惹你生氣,但是我都知道的。”溫琅對上溫融的眼睛,語氣很認真, “我知道他特別好……除了你沒人比他對我更好了,我喜歡他。”

溫融抿了抿唇,沉默著垂下眼睛,沒有吭聲。

角落裡的香還在燃燒著,他的臉一半被燈籠照著,一半隱藏在煙霧和陰影裡,只留下一個模糊的輪廓。

這樣的溫融,讓溫琅的心突然就更慌了。

溫琅不怕溫融發脾氣,發脾氣的白澤雖然會把他從霧中山的這端追到那一端,但最後也會抱著跑累的他回去,然後笑眯眯餵給他一顆糖。

可是溫琅害怕溫融的沉默。

這意味著他讓白澤失望了,而且是特別深沉特別真切的那種失望。

溫琅低下頭,心裡有點難受。

他不想讓溫融失望的,從在霧中山巔被他撿回去的那一刻起,就不想。

四周一時間又靜了下去。

半晌,溫融的聲音響了起來,略微沙啞:“你知道我生氣的原因麼?”

溫琅下意識想說是不是因為他和秦先生種族殊途,可想著又不對。

這年頭兒妖怪們一個比一個浪蕩,殊不殊途的根本無所謂,白澤不是封建大家長,當然也一樣。

溫琅搖了搖頭:“我……”

話剛說出一個字,面前溫融直勾勾對上他的眼睛,一字一頓說:“溫琅,你之前的那只饕餮怎麼死的,你忘記了?”

溫琅一愣。

接著又聽見溫融開了口:“無論你忘沒忘,我還記得。”

在溫琅之前誕生的那只饕餮,活了六千一百八十九年。

前六千年裡和溫琅沒什麼區別,就是曬曬太陽摘摘花,無聊的時候去隔壁山頭找只厲害的妖怪打打架,回來時就隨便找個地方一躺,睡到黎明看日出。

後來他喜歡上一個人,陪伴幾十年後,這個人死了。

他也瘋了。

最後吞了愛人的骨灰,撞死在了霧中山巔上。

他躺在以前經常看日出的地方,融進泥裡過了一千多年。

然後有一隻饕餮崽崽誕生在這裡,奶聲奶氣撞進了上山看日出的溫融懷裡。

溫融把他帶回家,取名為琅,希望他一生平安喜樂,歡樂無憂。

沒想到一朝沒看住,小崽崽就浪遠了,走上了一條不歸路。

大家長沒辦法不生氣。

溫融沉著臉:“你有什麼打算?”

溫琅怔了怔,半晌,頹然搖了搖頭:“我不知道。”

溫融看著他,沒有說話。

沉默裡,溫琅突然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沮喪,他覺得自己什麼都不懂,也很自私,好像一直都在給溫融添麻煩。

可溫融從來就不欠他。

他把他帶回家,教他讀書認字,哄他睡覺,出去回來的時候總會給他帶好吃的果子。

溫琅從無家可歸的小妖獸變成了有人疼有人愛的小崽崽。

他在溫融這裡得到了那麼多,可回報的卻那麼少。

溫琅心情差極了,幾乎是無意識的變回了大饕餮的模樣,毛絨絨的大糰子用人的姿態低頭坐在那邊,耳朵可憐巴巴的折著,聲音特別低落:“哥哥,我是不是讓你失望了?”

溫融的角度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能看到頭上的軟毛。

他還是沒說話。

這種沉默像是預設。

溫琅心裡特別難受,甚至覺得鼻子有點酸,忍不住抬爪揉了揉眼睛,突然聽見一聲很輕的嘆息。

腳步聲隨之響起,眼前慢慢出現一抹唐裝的衣角。

緊接著,就感覺頭上傳來了溫熱的觸感。

溫琅怔怔抬起頭。

溫融臉上的陰沉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消失了,眼神柔軟裡帶著點心疼:“無論什麼時候,你在我心裡都是那個會抱著我的腿叫我哥哥的小崽崽,我不會對你失望,琅琅——”

他在溫琅頭上輕輕揉了揉。

“哥哥永遠愛你。”

溫琅徹底呆住了。

溫融摸了摸他眼角有點溼的毛:“好好的兇獸饕餮,小時候被我打都不哭,怎麼長大了反而開始哭鼻子了?”

溫琅反應過來,頓時不好意思了,抬爪擦了擦眼睛:“我……我沒有。”

溫融看著他:“剛才嚇到你了?”

“沒有。”溫琅低下頭,“本來也就是我不好。”

說完,他吸了吸鼻子,小心翼翼說:“我不知道該怎麼辦,壽命就是這樣的,我沒辦法改變,可是……哥哥,我真的喜歡他。”

溫融又不說話了,靜靜站在那裡,不知道在想什麼。

溫琅漸漸忐忑起來:“哥哥?”

溫融這才回過神,猶豫了幾秒後輕聲開口:“……把他叫過來吧。”

溫琅一頓:“秦先生嗎?”

“嗯。”

溫琅支吾了一聲:“秦先生,他,他就在外面。”

溫融:“……”

溫融眯了眯眼睛:“不是說只讓你一個人過來麼?”

溫琅耳朵又折了起來。

溫融心軟了下來,看著他這副模樣實在捨不得罵,嘆了口氣:“去吧,把他叫進來。”

溫琅耳朵瞬間立了起來,說了聲好就往外面跑。

跑了兩三步被溫融叫住:“你就想這麼出去?”

溫琅下意識往下一瞄,看到自己毛絨絨的爪子之後瞬間剎住,伸爪扒拉過衣服跑到屏風後面,再出來時就又成了腰細腿長的青年。

溫融無奈看了他一眼:“傻乎乎的。”

溫琅有點小羞澀:“那我……去了?”

“去吧。”溫融說。

溫琅眼睛彎起來,笑眯眯跑了出來,不久後再回來,身後就多了一個人。

步伐沉穩,眉眼深邃。

溫融看見,眼睛頓時眯了起來。

為的不是秦景深的人,而是因為他們穿的衣服。

因為溫融之前說二十分鍾,溫融心又很慌,掛了電話後隨便套了件長套就出來了,連拉鍊都沒來得及拉。

秦景深也是一樣。

也就是說,如今溫融看到的,是他們外套裡的情侶毛絨睡衣。

溫琅很慫的偷偷拉了拉衣服,試圖掩蓋。

溫融無意間瞥到,眼裡頓時出現幾分無奈:“秦先生,坐吧。”

說完又看向溫琅:“你也坐。”

兩個人依言坐下,溫琅本來是坐在秦景深旁邊,被溫融看了一眼後,很慫的往旁邊挪了一個位置。

慫唧唧的饕餮崽崽縮在這邊,圍觀面前兩位大佬說話。

但聽來聽去也只是聊些家常,其他什麼都沒說。

這是什麼意思呢?

溫琅小幅度抖了抖腿,突然聽著溫融問:“秦先生,您的手繩能給我看看麼?”

他說的就是那條用饕餮毛搓出來的手繩,剛才秦景深抬手的時候無意露了出來。

溫琅瞬間想給自己點一首涼涼。

剛才太緊張,居然忘了交代這一茬。

那邊秦景深嗯了一聲,把手繩摘下來遞給了溫融。

溫融拿在手裡看了看,然後漫不經心朝著溫琅瞥了過去。

溫琅瞬間低頭,慫如小奶狗。

溫融無聲笑了笑,剛要把手繩還給秦景深,突然頓住了。

他發現面前的人身上還有另外一種氣息,比較微弱,之前被饕餮的壓著沒感受到,現在手繩一離身,就慢慢顯露了出來。

而且這氣息還有幾分熟悉。

溫融眯起眼睛:“秦先生,琅琅和你的事,你打算和家裡人怎麼說。”

“已經說過了。”秦景深說,“我心裡有暗戀的人,他們兩年前就知道。”

溫琅偏頭看他,眼睛亮晶晶。

“那他們是什麼意思?”溫融繼續問。

秦景深眼神柔軟下來:“家父很想見見他。”

溫琅和溫融都注意到他只說了家父。

溫融抬眼:“家父?”

秦景深微微頷首:“他們也是同性戀人。”

他頓了頓,又說:“我是他們到國外代孕的。”

代孕個鬼。

溫融心裡基本有數了:“有時間的話,我想和他們見一面,合適麼?”

“當然合適。”

溫融笑了笑,沒再繼續提這些,說:“秦先生,我還想和琅琅說幾句話。”

這就是變相趕人了。

秦景深嗯了一聲,起身緩步走了出去,溫融看著他身影消失,一回頭,瞬間對上了溫琅亮晶晶的眼。

溫融眯起眼睛:“那條手繩是怎麼回事?”

溫琅就把當年的事給他說了一遍,聽完,溫融沉默了幾秒:“你沒有感覺到秦景深身上有什麼不對?”

溫琅茫然:“怎麼了嗎?”

溫融看著他,在心裡輕輕嘆了口氣。

因為那只饕餮離開前神志不清,溫琅的傳承受到點影響,很多時候沒那麼敏銳。

這樣的饕餮崽崽,在上古時期是活不下去的,好在現在兇獸各自神隱,沒什麼威脅。

溫融心又忍不住軟了,搖搖頭:“沒事。”

溫琅也沒太注意這個,眼睛亮晶晶問:“你想和秦先生的家人見面,這是同意了嗎?”

養大的崽崽總想拱豬。

溫融突然覺得有點惆悵,但是也沒辦法:“現在還不好說,具體得等我見過他家裡人再做決定。”

這已經是進了一大步了。

而且哥哥總是嘴硬心軟。

溫琅心滿意足笑起來,突然上前抱住了他:“你最好了,哥哥。”

溫融愣了一下。

在這一刻,他好像又看到了許多年前的溫琅,那時候小崽崽才到他的腰,性格很皮,被教訓後就躲到角落裡生悶氣,但是很好哄,用一顆糖能哄得他眉開眼笑,然後會像現在這樣抱住他,笑眯眯說,你最好了,哥哥。

一轉眼很多年過去,當初只到他腰的小崽崽變成了大崽崽,站起來和他差不多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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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依舊還是那年那個軟乎乎的饕餮崽崽。

溫融目光融融嗯了一聲。

然後伸手揉了揉溫琅的頭,輕聲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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