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月齡深深地望它了一眼, 吸了一口氣, 鞋履往邊上一挪,很有骨氣地直接抬腳繞了過去。

白貓歪著的身軀猛然僵在原地。

什麼?

在短短不到幾天的貓生中, 它遭遇到了第三次重大打擊。

……這小孩不會真在記恨他吧?

白貓艱難地從地面上站了起來, 沉默地看了一眼青年越來越遠的背影, 心情忽然沉重起來。

不對啊,這小孩不是剛才還見了他的化形挺開心的嗎……白貓原地迷茫地轉了兩圈, 到底還是踏著爪子跟了上去。

它的腳踩在底下冰涼的石磚上, 幾乎沒有聲音。

黑色的虛影在前,相易的七骨化形在一旁, 雪青色的燈籠緩緩照過殿後的長廊,進了這殿門步月齡才發現這殿與他幼年時的記憶到底有些不同。

面前是一個極寬闊的庭院, 樹木蔥蘢, 碧綠庭院後三扇長門緊閉蕭索。

虛影見他跟了上來,淡淡道, “東極天淵, 是天地所造,已經廢去的鬼荒之地,與人世間原本應當是兩個端點。”

“生者,立於世間, 死者, 歸往東極天淵。”

“故而死者枯骨來此,也會幻化出原體。”

他手指一劃,淡黑色的煙霧慢慢席捲開來, 籠成一副副畫面。

步月齡抬眼望去,畫面上是一道極淵分隔,修士死骨依然有靈,每一副枯骨死後便由這樣無數的虛影接引至東極天淵。

“但,這已經是千年前的事了,”虛影道,“我們這樣的死骨渡人只剩下了我一個,浩蕩三千的東極天淵已經毀了,只剩下一座東極天殿,徒留我守在這裡。”

步月齡一愣,“毀了?”

虛影似是看了他一眼,步月齡並看不清楚虛影的面貌,沒有前後正面之分。

“因為失控了。”

那畫面上忽然一變,無數的雪白枯骨自東極天淵邊緩緩爬上,皮肉慢慢褪去,重回人世間——

“鬼骨留戀人間,妄圖重返世間——”

“生死顛倒,陰陽混亂,當年無數修士修填此處,終究無用,東極天淵之主作為天地造主之一,也是第一位殉淵的。”

步月齡眼皮一跳,“我父親是西猊皇帝,我母親是鮫女早已歸海……你之前所說的,怕是弄錯了。”

虛影看了他一眼,“當年東極天淵之主殉淵,留下三縷神魂依次補淵,最後一縷便化作了鮫女。”

步月齡一愣。

虛影又道,“身為東極天淵之主,她終生修補天淵,於百年前身形破碎,為暫保性命留下後人,她出了天淵。”

“爾後一切,我不得而知,”虛影道,“不過十數年前,她的命燈便已經熄滅了……縱然逃出東極天淵,想來她到底還是鬼氣透身,無力回天。”

白貓耳朵微微一動,抬頭望去,青年聲音嘶啞了下來,似是忽然醍醐清醒。

“她是十年前走的……她告訴我,她回無妄海了。”

他一直以為是因為他沒有靈心,一出世就是個註定被拋棄的角色。

她打小,就沒有親近過他。

“你身上便刻有命匙,”虛影無動於衷地望著他,“但你太弱了,掌管不了此處。”

白貓抬頭瞄了一眼,見青年垂下眉目,陷入了漫長的沉默。

“東極天淵已經損壞,偶有鬼修偶入此地,”虛影又道,“東極天殿一直立著規矩,踏入東極天殿的所有人除非闖出三扇玄門,否則就要永生永世困於此地。”

“我留那位大人一個情分,你現在轉身走,我不攔你。”

步月齡沉默了許久才控制好情緒,他頓了頓,沒有立刻應允這個生機。

他的目光又被旁邊那個沒有表情的身影吸引過去。

“你方才不是說,”步月齡回憶道,“這裡有無數魂骨嗎,為什麼這整座殿裡只有他一個。”

七骨化身似是聽懂他在喊他,慢慢抬起臉來,還是那副沒有神情的模樣,卻明豔得讓人說不出話來。

“別的魂骨都在骨堂,”虛影沉默了一下,“唯獨他……他雖然是殘骨,但是特別兇戾,去哪兒都招一大頓鬧騰,只得單獨放出來。”

步月齡,“……”

他瞄了一眼後面那團白白的玩意兒,這人是真的在哪兒都安生不起來。

白貓毫無慚愧之色,怎麼了,骨頭隨主人不是很正常嗎?

要他說,他就算一統這裡都不稀奇。

虛影又看向他,“我見你不過天靈境的修為,我直白地告訴你罷,這三道玄門,最簡單那道也是天雷焚身之劫,也不是你一個天靈境能闖的。”

步月齡點了點頭,“我想一想。”

虛影奇了,瞄了他一眼,這有什麼好想的,難不成這小子還想永生永世困在這裡?

步月齡過來的時候,白貓正追著自己的尾巴玩,一抬眼見他過來了,爪子一滑,差點沒摔著。

貓大爺被嚇著了,不太樂意地瞄了他一眼,“幹什麼?”

看什麼看,你要有尾巴估計玩得比我還過分。

他沉默了一會兒,蹲了下來看著它。

喲,現在想起老子了?

白貓往後退了三步,很高冷,“話撂這兒了啊,你現在想抱我已經來不及了。”

步月齡,“……”

它怎麼就對自己這麼自信呢。

白貓在樹下轉了兩圈,抬頭看著他,忽然發現他現在耳朵尖兒倒是不紅了,看著也不知道在想什麼,眉目深邃,從前的青澀倒真的褪去了些。

已經有幾分成熟的英俊了,是個能騙小姑娘的年紀了。

這小孩這麼幾年不見,變化還是有點的。

蔥蘢古樹下,碧綠庭院裡,一人一貓對看了半天,一時都陷入了沉默。

青年始終還是有些彆扭,他頓了頓,看著它的眼珠子才輕聲喊了一句,“相易。”

白貓甩了一把尾巴,它的貓尾柔韌如水,歪著頭看著他,“喲,不叫師父了?”

步月齡一愣,也不知道為什麼愣是從這張毛茸茸的貓臉上看出了幾分調侃笑意,心情又耷拉了下去。

這王八蛋做什麼都隨自己心意,無法無天的,從來……也不知道想想旁人。

青年也不知道想到什麼,忽然低下了聲音,“騙子。”

白貓,“……”不是,怎麼突然罵人了。

哪騙他了?頂多是逗他玩玩嘛。

它繞著步月齡轉了兩圈,琢磨著這小孩是不是傻了。

其實現在倒也不能說是小孩了,長得挺高的了。

步月齡伸出手,把它拎了起來。

白貓一愣,“喂、喂你幹嘛?”

步月齡把它抱到自己眼前,望了一會兒,忽然正色道,“你真的是討人厭。”

白貓茫然地“喵”了一聲。

什麼玩意兒,我討人厭就討人厭,用得著這麼對望半天特地告訴我這個嗎?

還有,我到底哪裡討人厭了,我這麼招人疼招人愛,這小孩都睜著眼睛說瞎話多少回了?

步月齡放下它,回過神,望去虛影。

“我要闖。”

虛影一愣,“你要闖?”

它側著耳朵,趁著虛影與步月齡對話,慢悠悠地繞到自己的化形身邊。

化形顯然一愣,他蹲下身來,細細地打量了一下面前這只從未見過的白軟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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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還是它第一次觀察另一個自己,雖然只是塊骨頭的化身,半點腦子都沒有,只繼承了他的凶神惡煞。

雖然現在看著好像還挺溫柔的啊,主要也是長得好看,它就這麼一隻貓的角度看吧,自己都想沉迷。

化形第一次見到這種毛茸茸的東西,殊麗的眉目有些怔怔的好奇,下意識地伸出手戳了戳它。

在那一瞬間,化形盯住了白貓的眼睛。

那雙眼珠子鈷藍清透,一眼望去深不見底。

他猛然蹙眉,悶哼了一聲。

一呼一吸間,白貓的身子猛然癱軟了下來。

白髮男人緩慢地睜開眼眸,回頭望了一眼虛影和青年所在處,側過的臉鋒銳明豔。

他漫不經心地把貓抱在懷裡,若無其事地開始和之前一樣四處打轉兒。

原本還以為七骨會在骨堂,沒想到自己的骨頭這麼有出息,待遇這麼特殊,省了一大筆力氣。

樹影重重,這東極天淵的殿死寂得一點人氣都沒有,相易懶懶散散地坐在樹下面抱著貓,看著衣衫沾著血跡的青年慢慢開啟一扇玄門。

相易垂著眉目,儘量不太想讓那個虛影發現自己的意識已經回來了,當年他自己想不開,把這個虛影的等級設得賊高,壓根不是人能打的。

這整個東極天殿的等級都是古荒級別。

雪山不老生在東極天淵打轉了那麼久,不就是看了天書得知了東極天殿的神奇之處嗎。

他當然想要進來嗎,這兒的高等魂骨拿一具出去都是威壓。

可惜他不懂附骨,就算附骨,也多的是可能被來此處的罡風刮碎,除了跟隨主角光環,饒是他也想不出該怎麼進來這破地方。

步月齡正要踏進去,忽然頓了頓,回頭看了一眼。

相易嚇了一跳,也不好轉過眼睛,便也直直地看著他。

步月齡目光放在貓身上,見那貓大爺已經直接睡了下來,像是確定了什麼走了進去。

相易是很想打哈欠,這根本用不著費心,步月齡闖他媽的地盤,難不成還會翻車,他記得設定裡,步月齡那雙眼睛繼承了他母親所有的血脈,要不然他媽也不會死那麼早了。

進去以後,就會有他媽以前收服的一具美貌魂骨自動送上門來,他只需要把那收了,那具魂骨就會助他通關。

到時候他的命匙覺醒,東極天殿將徹底塌落,這此間無數珍貴的魂骨一起,他就能直接跑路了。

當然既然有了魂骨,他就不能再自己挑選了。

所以,除非他想不開作死非要自己選骨頭……

相易猛然抬頭,恰巧看到大門慢慢閉合,青年的身影消失在那片黑暗裡。

……應該不會吧。

他不會,真的那麼想要他的骨頭吧。

可是方才步月齡那個眼神——

相易猛地抽了一口氣,還不敢太大聲,生怕被那虛影發現。

這小傻子不會真的……應該不會吧。

他方才還說討厭他呢。

相易想的頭疼,懶得去琢磨這小孩的想法,反正死是肯定不會死。

他捂了捂心口,有些焦躁,奇怪,有什麼好心疼他的。

可是他,他要是真的為他的七骨三筋去受那天雷焚身呢?

別吧,相易抿唇,心竟然吊了起來。

他……總也不是真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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