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這聲音微沙帶啞,和方才全然不同,熟悉得萬素謀忽的一陣心驚肉跳。

這聲音――

他這一劍來得太過小人,四周一時寂靜無聲了下來,目光陡然間四橫交錯,誰也沒有動。

鹿遊原懷裡還攬著鹿幼薇,方才那一句他也實實在在地聽到了,心中驚疑叢生,一雙眼珠子上下剔著這青衣男人的面具,心思捉摸不定。

步月齡的目光一直落在那人的胸腹間,鮮血暈深青襟。

……他這一劍,是我受的?

地牢內燭光促狹,照得青面獠牙的白髮男人身影綽綽。

“誰教你仗著身後有白玉京,就妄想一手遮天了?”

他兀然正經下來,說得不疾不徐,氣勁有力,渾不似受傷之人,卻不由得讓人心驚膽寒,只覺是狂風驟雨前的一盞漁家豆火。

……不,怎麼會這麼像?

萬素謀微微張口,方才還意氣風大獲全勝的模樣一掃,臉色霎然一白,心中萬千紛擾,手中握著的劍被座重山壓下來,搖搖欲墜。

他聽那人赫然冷笑一聲,明明罩著那青面獠牙的面具,看不清裡面的神色,但萬素謀還是下意識知道,他的目光落在了自己的臉上。

“我教你的嗎。”

萬素謀心道,絕不可能,那人遠在白玉之巔,高高在上,不染一絲塵埃,怎麼可能呢?

可是,可是――

一簇猜測的火苗在他心底如澆油灌風,瘋一樣地漲起來。

“這一劍倒是讓我想起你了,百年前你初登白玉京,在小長明山磕了三天的頭,落了一腦門的雪和血,我嫌你性情太過剛烈,可謝閬風承蒙你祖上一個人情,這才收下你,現在看來,當初果然就不該同意。”

“砰”一聲,千金劍重重落在地上。

這事天知地知,便只有三人知曉。

“如今看來,”相易一句定音,“你這心性,果然不適合白玉京。”

石牢裡空蕩蕩地回著這一聲一句,擲地有聲,聽得萬素謀雙膝一軟,幾乎要跪下去。

“不,”萬素謀怔怔看著他,旁人都拋諸腦後,眼裡的魂都看碎了,“不是這樣。”

霎時間石牢內情形來了個百轉千回,攬月宗那些個滿肚子壞水的小子方才還得意洋洋搖旌吶喊,現在看著一劍千金這副中邪的鬼樣,一臉的茫然。

一個個都跟見了鬼似的。

啊?

這妖魔鬼怪什麼路數,怎麼把一劍千金前輩嚇成這樣?

相易道,“月齡,把他的劍拿過來。”

步月齡耳邊嗡嗡得響,方才他們兩人的對話他都沒聽明白,只看得見眼前的血色和方才一閃的刀光。

乍然聽到相易喊他,茫然地抬起眼皮。

相易再道,“把他的劍拿過來。”

步月齡聽到這句,順著他的目光看去,見萬素謀一臉慘白,連劍也不要了。

他慢慢走過去,一邊看著萬素謀,一邊將他的劍拿了起來。

萬素謀竟然一句話也沒說,他沉著臉,方才那群嘰嘰喳喳的蠢貨也一句話沒有說,連旁邊這位鹿翡城城主,也一句話沒說。

他看向那邊那道清瘦身影。

――他是誰?

千金劍,劍刃由驅魔之金打造,鑲碧海丹心石,劍身綺秀明麗,不可逼視。

“方才那一劍,應當是‘白玉吟’第八式的‘枯海’,”相易持劍,那劍不知怎的似是響應般“嗡”了一聲,忽然湧入神靈般錚錚作響,他低聲道,“這本是抽水枯海似的廣博無疆之氣,被拿作偷襲,不三不四,像什麼樣子。”

相易心想,他真的許久不動怒了。

百年不在白玉京,謝閬風就任由白玉京長出這種貨色來了?

這都什麼玩意兒。

他斂目。

“看好了。”

一劍霜寒十四州,天地驚湧敗枯海――

這地牢拿了鎖仙石造的,半點靈力使不出,可是這平地飛來的平凡一劍,硬生生綴滿驚天動地的寒光。

這絕豔一劍戳在在場十來人心中,曲曲折折戳了個腸穿肚爛,怕是這輩子都忘不了。

“錚”得一聲,萬素謀連眼睛都過不了這劍,兀然已見千金劍的劍尖穿過他耳畔一寸,劍氣痛煞了他的側臉,伴隨一片溼熱落下來。

於這如同亙古的靜謐中,步月齡抬起眼皮,目光灼然而茫茫。

他聽這人方才的怒火消了,又變做那懶洋洋的聲音,“這種劍,丟人。”

“呲呤”一聲,釘在身後石牆上的千金劍嗡然做出最後絕鳴。

斷了。

鹿遊原暗暗駭然到現在,這一齣戲來得太過倉促,悄然撇過頭,“原來是您,這傷且隨我――”

他話音未落,相易已甩袖而去,步月齡跟上。

地牢內無人作響,個個面面相覷,最後瞥過不知為何非常頹然的萬素謀身上,落在一城之主上。

鹿遊原眼皮跳了跳,開口了,“待會兒再出去,別擾了那位大人的心情。”

鹿幼薇眼前還佈滿方才那道劍的劍光,恍惚道,“父親,是哪位大人?”

萬素謀原本像灘水似的淌在地上,忽的不知道想到了什麼似的,猛地追了出去。

他們方方走出封隆鎮,萬素謀卻陰魂不散地飛身跟了上來。

步月齡抬頭看他,見萬素謀心緒都亂了,他原本生的就是個風度翩翩的貴公子,經過這幾日紛亂,狼狽極了,一張俊臉更是如喪考妣。

不知道是不是步月齡的錯覺,他隱約見到這人眼底一片清光。

“大人,”萬素謀聲聲哽咽,一雙眼睛通紅,“我不服!”

他低頭,耳邊精緻的鬢髮沾了碎碎的血,“是,我為人急公近利心術不正,我自己知道得清清楚楚,但我做這些都是為了什麼,您何必這樣來戲弄――”

步月齡又回頭,見相易理都沒理他,兀自向前走。

萬素謀聽不到,他聽到了。

他道,“牛逼,這都能扯到我身上,關我屁事哦。”

兩人一路沉默,直到回了春江花月夜,步月齡才悶悶道。

“你的傷……”

相易低頭,彷彿才憶起自己有傷,挑眉道,“哦,小傷而已,我往後退了,只切到了一點點,看著嚇人而已。”

步月齡忽然抬起頭看著他,目光如海般沉著,相易嚇了一跳,又想起這小子一路好像都在看著他。

相大仙一琢磨,得,肯定是被嚇到了。

步月齡年歲小,不過十五六歲,又矮他半頭,相易順著手就摸上了他那頭微微卷的烏髮,怪軟和的。

他還遲疑了一下,想著這小狗不會又咬人吧。

不過好在這次步月齡什麼也沒說,仰著那雙清透了的青色眸子看他。

雙生契嘛,怕他死了。

相易想了想,禍害遺千年,搞幾把笑,老子會死?

“死不了,”他隔著青面獠牙衝他揚了揚下巴,“無論是天地絕淵還是十八層地獄,哪一處我相某人沒走過,這算個毛啊。”

完了覺得不夠體貼,又揉了揉這小狗的毛。

步月齡只覺得頭頂耳邊一酥,隔著手指,聞到一陣淡淡的桂香。

“你且要知道,有我在,什麼都不用怕。”

步月齡猛地又垂下了眼睛,一隻手攥上了他的衣襟。

相易,“?”

要咬人了不是?

娘g,不碰了就是了嘛,兇得那麼一批幹嘛。

好在並沒有。

那隻手慢慢鬆開衣襟,順著衣襬向上攀爬,穿過肩膀、領口、鎖骨、脖頸、下巴。

碰上了那張青面獠牙的邊兒。

步月齡道,“我――”

“相王八!你終於回來了啊!”

伴隨一聲哭天搶地,步月齡手一顫,觸了電似的往後退了好幾步,只見春樓大門刷得一開,一隻黑不隆冬的玩意兒猛得抱上了相易的大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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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八蛋,你把我關了七百年,現在我誰都打不過了,連城邊灶頭鬼都能罵我狗幾把不是了嗚嗚你賠我!”

什麼玩意兒?

相易動了動腿,愣是撇不開這泥似的玩意兒。

宦青揉著太陽穴跟著出來,“你什麼時候把他放出來了?”

步月齡順著看去,見是膚白貌美的小孩,七八來歲,頭上綁倆小辮,穿著一身黑衣服,一雙眼瞳大得跟貓眼似的,煞是可憐。

但凡是個人,都忍不住生出兩分憐愛來。

唯有相大仙真自我本色,“滾你媽,離我遠點。”

“不滾,”那小孩哭了吧唧,“王八蛋,把黃泉引路蝶還給我!”

相大仙開始抖腿。

這小孩也是真功夫,這樣都不散掉,一雙手扒拉著跟個黏糕似的。

“嘿,”相易氣笑了,“我還弄不死你了?”

小孩哭得娘了吧唧的,“那你就收留我嘛。”

宦青接管春江花月夜的春樓以來,這最上面的一層是不讓人上來的,平日裡有什麼響動也沒人敢上來,但是兀然多了個孩子,很是煞風月,不少姑娘都提起精神往這邊看過來,好碎碎嘴皮子。

那小孩兒一看人多了,那叫一個小人得志,一聲“爹”貫穿雲霄。

相易臉都黑了,爹你媽,千把來歲的玩意兒還要不要臉了?

宦青翻了個白眼,頭疼。

步月齡臉色一白,甩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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