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徑綠蕪合，霜園紅葉多。
秋色漸濃。
清晨的鎮上格外靜謐，晨曦徐徐升騰而起，彤雲層層洶湧如濤，漫天霞光傾瀉而下，一切的景緻都籠罩在一片朦朧的紅光裡，讓人平添一股祥和的感覺。
我喜歡這裡。
我願意在這裡，安靜的離去。
林老闆是在對面街做陶瓷生意的，那一日她丟了一樁生意，很沮喪，來我這裡喝完酒才發現沒有帶錢。她窘迫的站在我面前，臉都熟透了，她靦腆的樣子就像是做錯事跟我求饒的小九，我微愣，她說她給我做工抵錢吧。
我搖搖頭，我說，給我做一個陶瓷女娃娃吧。
林老闆爽快的答應，隔天就把陶瓷送來了。
娃娃做得很精緻，比我想象中的好，沒想到我大致的形容，居然做的如此栩栩如生，林老闆在我的稱讚下，紅透了雙頰，幾個小二在偷笑，我縱容看著他們歡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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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摸著娃娃那雙輕輕彎起的眉眼，低喃，小九，你還好嗎。
林老闆是個好人，她值得全心全意的男子去喜歡，而不是我這樣沒有未來的人，良叔不懂，紅媒公不懂，無名鎮的人都不懂，我只是心太累了，或者，我真的在期待那個醒不來的夢吧。
我從來沒有想過，我會與她這樣的重逢。
她一襲白衣翩然，即使只是安靜的坐在那裡，也吸引了所有人的眼光。她的眉目依舊如畫，絲毫不見歲月的蒼老。
我心中有些許忐忑，有點期待，有點惆悵，遲遲不敢相認。
終於，她急切的喚住我，她的驚喜使那雙深邃的眼眸瞬間迸發出熠熠光彩，她說少爺，我是小九。
那樣的笑仿若要把陽光都凝結住，我手上的杯瞬間落到地上，哐當一聲，我失態了。
我的時間不多了。
我自私的希望小九能陪我度過最後的時光，甚至，連我的離去，也不能忘懷。
我說，小九，我想嫁人。
我小聲的壓抑的哭泣，卻不肯讓她看到我的眼淚，我微仰著腦袋，輕輕的笑著，我知道在她眼中的我，那眼眶中的淚水已經漾著別樣的光澤，那一分心疼一定能引起她的憐惜。
她只是緊緊的抱著我，輕輕的喚著我的名字。
小九，不要怪我卑鄙，小九，不要忘了我，小九小九小九……那一日，我在心裡喊著她的名字一宿，卻固執的肯定這樣她便能記住我生生世世。
小九在避著我，我很失落。近來身子越來越弱了，起床要躺許久才能走動。
此時的陽光正好，金絲金縷地照進眼睛，我躺在軟榻上微眯了一下眼睛，正好看到迴廊下走過的白衣男子。
他的腳步很輕，仿若風行水上，瞭然無痕；卻又無心踩過無數痴狂，留下心碎的痕跡。他的身姿那樣弱，仿若夏日裡湖面上迎風而擺的菡萏，飄搖嫋娜；卻又有著高強的武藝，時刻追隨著她以身試劍。
他是陪伴了小九七年的堯之。
似乎感覺到我的視線，他回過頭來，只看了我一眼，平靜毫無波瀾的，我微愕，然後不禁輕笑起來。
他的眸底很深，有著情緒，卻不會表達，是的，他有時間的優勢，可是他卻不懂情。所以他止步不前，他肯定很苦惱吧。
對不起，我只是爭取我最後的幸福而已。
隨意撥弄幾個音符，斷斷續續的音調在我的指間跳躍，我玩得不亦樂乎，風吹葉落，我緩緩抬頭，卻是滿目蒼涼。
深秋了，又一個冬即將到來了嗎？
手腕輕轉，一曲哀傷緩緩湊響。爾後，一股清音緊接著相伴，我們的音聲仿若兩隻調皮的蝴蝶，相互追逐，終於，輕輕的停靠在一起。
九落靜靜立在樹後，對我輕輕一笑，一如當年，雙眼眯得彎彎的。
那笑顏讓我不由自主想起她曾經告訴我的一首詩：我在千尋之下等你，水來，我在水中等你，火來，我在灰燼中等你。
小九，你是否為我而來。
噌的一聲，弦斷了，我怔怔的注視著那點點的嫣紅，卻想著，這是否情斷的預兆。恍惚之時，陽光被遮擋住，迎上那雙深邃的眸眼。
她說，小絮，我們成婚吧。
淚，瞬間盈滿了眼眶，我卻笑靨如花。
我以為我終於抓到了最後的幸福，可是我卻發現我錯了，我的執著給大家都帶來了痛苦。
九落著急的拉住我的袖子，我的淚盈滿眼眶，卻驕傲的不讓它們留下來，側對著她，我平靜的說，小九，你在同情我，是嗎。
小九執著的拉著我，卻不肯說出一句話。那樣的頑固，似在說服著什麼，亦或是安慰著自己。
你，在同情我。
我加重了語氣。
瞬間，她的眼眶也紅了。
突然間我很想緊緊的擁抱她，我想原諒她的欺瞞，她的一切一切一切，我不想要強迫她了，就算欺騙我也好。
我苦笑著，何必讓人跟我一樣痛苦呢，看著她的猶豫她的掙扎，我的心如滴血般疼痛。
一切如初。
當院子裡的最後一片葉子落盡，我的雙腿已經沒有知覺了。
原來凌然說的毀掉，就是讓我看著自己一日一日的凋零嗎？
每日，小九都會讓我坐著那個輪椅，推著我去院子曬太陽，幾隻蝴蝶俏皮的停留在我的指間上，小九笑著給我說關於蝴蝶的故事。
她的聲音軟軟的綿綿的，像太陽一樣曬得我懶洋洋的，我有一種錯覺，我們就像是相伴到老的夫妻，此刻在懷念著過去的點點滴滴。
可是，再過不久，天再冷一點的時候，連最後一隻蝴蝶也會飛走了。
後來，我的雙手也不能動了，我笑著跟小九說，如今我是完全依賴她了。她也笑著回道，小絮，這是我的福氣。
我會假裝沒有看到她轉過身去偷偷擦拭眼睛。
春光易老，可嘆，韶華難留。然我嘆的是，我能用什麼來挽留我們流逝的幸福呢。
治療很難受，很難受，我快忍耐不住了，每當神志不清的時候我求小九，別做了，別做了……然後我醒過來的時候，總會看到小九一臉的疲憊，雙眼都通紅了。於是，再難受我也不敢再說出來，因為痛苦原來是會傳遞的。
小九溫柔的擦掉我額上的汗水，說，小絮，你的病以後由我來承擔。我笑著搖頭，不，連我都承受不到的痛苦，怎麼能讓你承擔呢。我多麼希望能把你生生世世的痛苦耗盡，那麼你就能一直陪著我。
是吧？
終於，冬來了。
這是我最溫暖的冬天，可是我卻無法用雙眼見證我們的幸福，上天終於把我唯一的光明奪去。我每日在黑暗中數著心跳聲，期待著腳步聲，然後，日復一日。
小九說手上的紋路昭示著未來，但命運始終是掌握在自己手中的，握起來的時候，沒有人可以打敗你。我低頭“看”自己的掌心，苦笑，這樣的未來我永遠都參不透。
我怨天，我怨地，我怨你，我怨你為什麼不早一點出現，為什麼等我萬念俱灰的時候帶給我希望，那樣的希望卻讓我掉入萬劫不復的深淵。
我以為我會陪你到永遠，我以為我捨棄了那麼多，是為了愛，可是當時光席捲、塵埃落定，我才看清，這世間原來有著比時間，比病魔更可怕的東西，而我們卻早已各自疏離。
我想離去，我不願再過這種愈見枯竭的日子……可是，我從來沒有像現在一樣感激上天，它儘管帶走了我的生命，卻用另一種形式，讓我陪伴著你。
我有孩子了，小九的孩子。
我現在總是害怕，這天睡過去了，第二天卻不會再醒來，儘管我感到疲累，我也要努力的睜開雙眼。我怕上天會懲罰我過去的不懂珍惜，把我的孩子奪去了，我要摸著那微微凸起的肚子才能安心，小九卻說，我這是懷孕期，有點神經緊張了。
我只是笑笑，沒有人知道，這個負擔是多麼的沉重而又幸福。
每日我覺得我的身體像被挖空了，卻又瞬間被填得滿滿的，我知道，那是寶寶賜予我的力量。
那個像小九一樣活潑，像我一樣安靜的寶寶呵，你知道，爹孃很期待你的降臨嗎？
你快來吧……快來吧……爹爹快要撐不住了。
我最近總是在做一個夢，桂花樹開花了，很美很美，小九在樹下逗著孩子，我卻不在那裡，我遠遠的看著，心境卻從未試過的柔和。
我深信我用盡了一生來生下這個孩子，我要把我的愛我的希望我的所有都給他。
毒發了，我的孩子似乎要保不住了，我掙扎著，堯之俯在我耳邊說了什麼，我聽得不太清楚，他似乎用了什麼來交換我短短一刻的生命……
堯之，我的心在流淚，我默默的叫著他，何苦呢，請珍惜自己，小九以後就拜託你了。
聽說寶寶很可愛，他小小的臉蛋，小小的眼睛，小小的胳膊亂動著，可是髒兮兮的看不清模樣，小九說，這是個小小絮。
真好，以後就有小小絮陪著你了，真好……
小九，我好累啊，我終於可以好好歇息一下了。小九，你不要哭，醒來的時候我就是健健康康的小絮了。
如果有一天，你突然在院子裡發現一棵桂花樹，可能只是一根幼苗，可能已經長成參天大樹，迎風飄著粉白，似乎在輕輕的叫喚著你的名字。不要驚訝，請去看看樹的背後是否刻著你的記號，你碰觸它的時候，花香味是否更濃了，如果是這樣的話。
那麼，我只想告訴你，我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