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噠噠”急促的馬蹄聲, 官道兩側的殘雪矮樹飛速往後挪移, 那座青黑巍峨的城池,已被遠遠拋在身後。

一行人急速往谷鄉趕去。

馬背上顛簸得厲害, 楚玥攢緊韁繩,思緒隱隱有些亂。

一忽兒想著都慢了一個多時辰, 怕趕不上了;一忽兒又想, 助紂為虐者倒也罷, 若是真屠殺完全不知內情的婦童, 甚至, 甚至嗷嗷待哺的嬰孩, 恐怕她無法接受。

理論和實踐不同,噩夢和現實也是完全不一樣的, 有些事情一旦真正發生,三觀迥異,只怕她再也無法用坦然的態度和他相處了。

迎著春寒陡峭的風,楚玥喊:“我們快一些!”

揚鞭狠狠抽在馬後鞧上, 駿馬吃痛長嘶一聲,撒開四蹄狂奔出去。

楚玥其實會騎馬,讓外祖父安排人教她的, 來了京城以後還特地抽時間特訓過, 以備日後。但到底騎得少技術不算純熟,有些吃力。

只她心中急切起來,即便不是楚家,她也不希望他真這樣做了。

期盼能趕得上。

楚玥連連揮鞭, 往谷鄉方向疾奔而去。

但她很快發現,事實和自己的猜想完全不一樣。

……

連連打馬,一個時辰後抵達這個距離谷鄉足有十數裡遠的偏僻小山坳。

從兩三裡外的羊腸小道開始,就有己方的暗哨守著了,互相點了點頭,驅馬而進。

兩座山丘中間的一個狹長山坳,底部石塊多泥土少,相當貧瘠,打橫建了一排土坯房子,灰撲撲的房頂沾有零星的殘雪。

這地方已經完全被控制了起來,己方的人布衣蒙面,看不出半點來路。最前面一件土房被團團圍住,院內人被分成兩撥,一撥捆了十來個渾身鮮血塵土的中青男子,顯然經過一番劇烈掙扎才被拿下的。

而另一波縮在院落對角,四五十個婦孺幼童,黃髮垂髫,最大的五六十,最小的尚在襁褓,瑟瑟發抖擠在一起。

趙禹在,說為首的安黥幾人警惕,提前發現不對,帶傷從另一邊出口及時逃出,傅縉親自領人追去了。

楚玥大松一口氣,還好,來得及。

她精神一震,隔著斗笠上的黑紗望了院內俘虜們一眼,男的還在掙扎著想撲起來,眼神極兇戾。

楚玥皺了皺眉。

又看那群婦孺幼童,卻見人人恐懼疑惑,茫然不知所措。

不等她說什麼,耳邊一陣急促的馬蹄聲起,而後迅速逼近。一回頭,只見膘馬四蹄踐翻積雪餘泥,傅縉領一行人繞入坳口,當先而來。

他一身尋常扎袖勁裝,黑巾蒙面,僅露出一雙冰涼的黑眸,那雙眸子一掃,瞥見人群中的楚玥,一怔,立即打馬過來。

難為他一眼就認出來了,此刻楚玥一身尋常男裝,和樊嶽一樣戴了斗笠,邊緣一整圈黑紗遮得嚴嚴實實,她站在樊嶽身後,還被對方魁梧的身軀擋住。

“你怎麼過來了?”

融雪正冷,這騎馬趕這麼遠的路。

傅縉翻身下馬,眸中冰寒褪去,低聲問她。

“我無事,我早就學會騎馬了。”

人都來了,只能這樣了,上下打量一番,傅縉微蹙著眉頭才松了開來。

樊嶽問:“那幾個呢?姓安的如何了?”

“追上了。”

追上後,毫不猶豫當場擊斃,只除了安黥重傷逃脫。

這人是傅縉特地放走的,先前京營掃尾掃得這麼乾淨,一個安黥是絕對辦不到的,就算他亡兄還殘餘一些人手在他手裡,也不行。

要麼有人合作,要麼背後還有主使,傅縉更認為是後者。他放走此人,留人暗中盯緊。

傅縉居高臨下,冷冷掃了院子內一眼,眼眸內掠過一抹血色。

趙禹便問:“都督,這些人怎麼處置?”

楚玥心下一提,只不待她說什麼,耳邊已響起傅縉乾脆利落的聲音:“這十來人原地解決。”

說的正是那群兇戾的中青男子,他們見了傅縉出現,頓時劇烈掙扎起來,被堵住的嘴巴嗚嗚低吼,惡狠狠的彷彿要撲過來拼命,被一腳踹了回去。

傅縉冷哼一聲,黑巾下的唇角挑起一點弧度,冰寒嗜血。

他冰冷目光已掠向另一邊角落的數十名婦孺幼童,後者瑟瑟發抖,喉間發出細碎的嗚咽之聲。

傅縉淡淡道:“審一遍,若無虞,全部驅逐出京。”

楚玥一呆。

她已張嘴欲言,一旦傅縉欲斬草除根,或者從重處置這群老弱婦孺,她必要阻止勸住。

可現在不用她說半句,傅縉即便痛恨安黥一群入骨,也沒半點牽扯其家眷,只冷冷掃了一眼,乾脆利落下了令。

不是不好,只卻和她料想的完全不一樣。

趙禹拱手:“是!”

接著就過去安排了。

“我們出去。”

後面會有血腥場面,傅縉話罷,就伸手扶著楚玥的肩,出了院門。

見楚玥臉色有些不對,他解釋:“這些都是窮兇之輩,不可能拷問出有用資訊。”

看沁河邊那些弓箭手自殺的利索程度就知,也不知這安黥上頭是些什麼人?知不知道這個地方?必須儘快處理乾淨。

楚玥定了定神:“嗯,我知道。”

對上傅縉一雙眼,他關切:“寧兒你怎麼了?”

隔著黑色薄紗看她一張臉,似乎有些魂不守舍的,他擔心。

“無事。”

楚玥努力壓下紛亂的心緒:“我好著呢,你那邊還有事吧?你自忙去,我的等會和樊嶽回去就是。”

傅縉確實還有事情要忙,久留不得,略略端詳見她微笑依舊,便應了,叮囑幾句,翻身上馬,匆匆趕回京。

急促翻飛的馬蹄濺起泥土殘雪,一行人轉瞬奔出山坳。

楚玥回頭,趙禹已指揮人押出那三四十名老弱婦孺,分到另一個院子先審問。

“這些人怎麼安排?”

楚玥有些怔忪,傅茂重傷左手已不可能恢復靈活了,昨夜傅縉嗜血之語猶在耳邊,但他今天下達的命令,卻和她預料截然不同。

傅縉不是“一人做事一人當”的忠實反對者嗎?他從前甚至質問過她可知罪大及滿門,一逆夷九族?

她一直都以為他是忠實的株連擁護者的,他那麼的恨楚家。先不提她父親,楚氏這麼多人知情的肯定只有寥寥幾個,但他對楚氏的深惡痛絕,她一直都是深有體會的。

為何換了安黥,卻……

要知道這安黥之兄唐肅,先前還欲害傅縉,是他的死敵。

“先審過,若真不知內情,就安排商隊送往南方去。”送得遠遠的,這輩子不可能再回來。

回答的是樊嶽,趙禹也點了點頭。

兩人連連安排,處理得十分熟稔,楚玥覺得驚異的事情,二人卻視若等閒。

顯然已司空見慣。

二者都是追隨傅縉麾下多年的老人了,尤其趙禹,他甚至本來就是傅縉的人,帶著投往寧王的,鐵桿心腹。

這就說明了一個事實,這是傅縉一貫的行事作風。

楚玥心有些亂。

那為何輪到楚家就……

“玥娘,你怎麼了?”

她反應比平時略慢,樊嶽以為的院子內傳出的血腥味所致,便說:“差不多了,留趙禹收個尾就是,我和你先回去。”

楚玥勉強笑笑,說無事,但二人一意堅持。

楚玥最終還是回了京,一來一回已是申正,半下午,她心神不寧,也不欲處理公務,驅車折返。

回了禧和居,怔怔在妝臺前坐了許久,她忽想起張太夫人曾經和她說過的一句話。

“承淵也不是個事事無故遷怒,不分青紅皂白之人。”

慢悠悠的一句話,當時楚玥不明,如今回想,卻覺意味深長。

當時老太太還說,她若和他有長久夫妻緣分,日後自然知曉。

楚玥怔了片刻,站起:“我們去福壽堂!”

……

福壽堂現在還有傅茂。

大夫說了,痊癒後影響兩指靈活度,但也只有在傷口癒合的最佳情況下才能達到。萬一中間出了點什麼岔子,比如發炎或再度受傷之類,那手廢也不是沒可能。

張太夫人怎麼說也不肯讓他獨留在自己的院子裡,讓挪到了壽安堂,她親自照看著才能放心。

楚玥到壽安堂時,老太太正在傅茂的東廂房。

傅茂左手纏著一層層白麻布,厚厚捆著,從手指到上臂無一倖免,他臉還蒼白得很,努力寬慰張太夫人:“祖母我不大疼的,只有一點。”

“你不知,當時可驚險了,幸好有大兄,大兄可厲害了!嗖地就飛過來把我拎住了,這輕傷我真不疼,祖母你放心啦!”

臉色蒼白如紙的少年努力露出一個笑臉,說起兄長時,眼眸中陡然綻放光芒,一臉掩不住的崇拜,餘光忽瞥見楚玥入門來,他羞赧,忙道:“阿茂見過嫂嫂。”

下不得床,他倚在床頭用另一只沒傷的手作揖,要坐直身體。

楚玥忙制止:“理這些虛禮作甚,快坐好了,莫碰著了手。”

張太夫人也把他按回去,“待好了,要如何見禮不成?”

傅茂不好意思笑笑:“阿茂不好,讓祖母和大兄嫂嫂擔憂了。”

“哪裡是你不好。”

侍女端來圓凳,楚玥給張太夫人見了禮,坐下問:“今兒可好了些?”

傅茂忙道:“好多了。”

這怎麼可能?

“你若覺不妥,切記召大夫來看,寧可虛驚一場,也切不可暗自忍耐過去。”

“嗯,我曉得的。”

這話張太夫人和傅縉也叮囑多次了,但老太太還是不怎麼放心,接過話頭:“這事你切不能輕忽了?”

“祖母,我都不是三歲小兒了!”

“不是三歲小兒,祖母就不能管你了?”

“當然不是。”

張太夫人和傅茂說著話,楚玥安靜看著,她見傅茂吃癟,雖心不在焉,但面上也露出一絲應景的微笑。

稍後侍女端了藥來,傅茂服了,就睡下了。

張太夫人替他掖了掖被角,站起:“我們回去吧。”

楚玥便隨張太夫人出了東廂房,往正堂行去。

張太夫人拄著龍頭柺杖,不疾不徐,緩緩行著,她也不用人扶,身邊就跟一個楚玥,張嬤嬤等人落後幾步之外。

忽她問:“今兒這是有什麼事?”

楚玥心中存著事,方才多看了張太夫人兩看眼,老太太若有所覺。

楚玥頓了頓,還是說了。

“年前祖母贈我一串念珠。”

她低低道:“當時祖母說,夫君並非事事無故遷怒,不分青紅皂白之人。”

“孫媳不明,請祖母解惑。”

張太夫人聞言一詫,側頭看來。

“何故突有此問?”

既然都問到這裡,楚玥便直接說:“今兒一早,夫君便已尋得那夥暗襲之徒了。”

二人已入了內堂,張太夫人屏退諸僕,行至上首羅漢榻一側正要坐下,聞言她動作一頓,驚詫抬頭看向楚玥。

老太太這反應不奇,她並不知楚玥也投了寧王。不過楚玥卻知道對方是曉得傅縉暗中一些事的,所以不用避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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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太夫人定定看這她,半晌,方收回視線,拄著柺杖慢慢坐了下來。

她也沒吭聲,意思是讓楚玥繼續說。

“是在城郊一處山坳村子,內有匪徒十數,還有其家眷,老少婦孺合共三四十人。”

楚玥輕聲說:“夫君令格殺匪徒,而婦孺幼童……”她頓了頓:“夫君只令驅逐出京。”

都是觸及了他逆鱗,這態度和對待楚家,簡直是天淵之別。

而且據樊嶽趙禹的言行判斷,這並不特殊。

顯然,特殊的只有楚家。

楚玥目露困惑:“祖母,為什麼?”

她知道,老太太明白她說的是什麼。

回應楚玥的,先是一段短暫的沉默,張太夫人靜靜盯著窗欞子上的如意回紋,目光幽遠。

許久,她道:“你願意聽老婆子說一段舊事麼?”

作者有話要說:  傅同學其實不愛遷怒,他的偏執只針對楚家……

明天見了寶寶們!比心心~ (*^▽^*)

還要感謝“畢聲”扔了1個地雷噠,咪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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