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成鈞從牆頭上跳下來的時候, 徐氏著實被嚇了一跳。

時值傍晚,徐氏正拎著一個木桶在靠牆開墾出來的菜地裡給菜苗澆水,展見星的俸祿雖不高, 養她們母女倆足夠,只是展見星天天忙得腳不沾地, 徐氏卻沒什麼事做,閒得實在無聊了, 就自己在後衙挖了幾小塊地出來,種些白菜豆苗之類,自給自足。

“嬸子。”朱成鈞向她打招呼。

徐氏瞠目結舌,手裡的葫蘆瓢都跌在了地上:“九、九——”

她差點想掐自己一把, 看是不是在做夢。

“嬸子,你們吃過晚飯了嗎?我和秋果還沒吃。”

臨川距崇仁有七八十裡,他這個年紀, 之前喝的那點水酒抵得什麼飢, 這會兒早餓了。

這個話題是徐氏所熟悉的——朱成鈞不是頭一回問她要吃的, 她漸漸回過神來:“吃過了,不過廚房裡還有飯菜,你等著, 我去給你熱一熱。”

她轉身要往廚房走, 腳步又頓住:“我得告訴星兒一聲——對了, 秋果那孩子呢?”

徐氏又轉頭,一堆問題快把她的腦袋填滿了,以至於她一時居然沒想起來問朱成鈞為什麼要翻牆進來。

朱成鈞替她安排了一下:“嬸子, 我自己去找展見星就行了。秋果還在外面,你讓門子把門開一下,放他進來。”

徐氏下意識道:“好,我這就去。”

她糊里糊塗地走了。

朱成鈞在院子裡打量了一下,見到正面東廂房的窗紙裡透出光來,便大步走過去。

這個時候,展見星正在燈下看著崇仁縣歷年所積已結及未結的案卷。她來的時候不長,除了實地出去走訪民情之外,這些案卷是最快也是最方便幫助她瞭解當地風土的捷徑。

白天她要下鄉,要判案,要處理公文,只有晚上才能擠出些空閒來,一個多月以來,堪堪看完了最近一年的案卷。

她從中看出一個感想就是:此地是個很矛盾的地方。

譬如大同,因為是軍事重鎮,文教上就很不怎麼樣,整體風氣偏向剛硬,而她幼年時呆過的江南呢,文治發達,一個小小縣試能擁去上千人爭考,與此相對應的就是民風柔婉,百姓摩擦多止於口角,甚少到大打出手的地步。

而處於江西的崇仁,很不一樣,它兼收幷蓄了大同與江南的兩種風氣:一方面文治出眾,一方面民風彪悍。

就不說普通百姓了,光是秀才當街為瑣事扭打的案子去年就有兩起,一起是一個秀才出門買肉,賣肉的屠夫鄭某少割了二兩,秀才又去買菜時在菜攤上秤了出來,掉回頭大鬧,爭執間動了案上的剔骨刀,差點鬧出人命。

另一起則是兩個秀才互毆,一個指責另一個使錢收買縣學訓導,在歲考時做手腳,搶了他的一等稟生,另一個堅不肯認,兩人在縣學裡動起拳腳,驚動了崇仁原知縣,趕來將兩人統統降為三等,至於訓導,因為查無實據,暫未處理。

燈花跳了一下,展見星對著那個訓導的名字陷入沉思,這個名字她認得,但因為比較常見,也許只是重名重姓,她去過縣學一回,當時這個訓導正好不在,她還沒有見過他本人——

一道影子悠悠籠了過來,將她罩在其中。

雖然在看的並不是什麼驚悚的案子,但人全神貫注之際,忽然為外物中斷,那也要受驚嚇的。

展見星就差點跳起來:“娘,你——九爺?!你怎麼進來了?”

朱成鈞往她案邊一靠,把她的燈光全擋住,道:“翻牆。”

他太理直氣壯直言不諱了,展見星一時居然不知該說些什麼:“……”

朱成鈞有話說:“你氣性怎麼這麼大?我這麼老遠來,你門都不叫我進。”

展見星無語:“我不讓你進,你不還是進來了。”

她最生氣那陣其實已經過去了,神色間也就凌厲不起來,朱成鈞馬上看出來了,眉眼垂著,向她笑了笑。

展見星只有嘆氣:“——九爺,你太亂來了,你跑江西來做什麼?你和我不一樣,你封過來,就再也動不了了,一輩子都回不去大同。”

“回不去就回不去罷,我不覺得那裡有什麼好。”

聖旨都下了,說那些也晚了,展見星再聽他這麼無所謂的口氣,只有無奈地揉了下額角:“算了。”

她有意不去想朱成鈞此舉背後所代表的含義——想了也沒用,她無法回應,也不知該怎麼處理,消了氣也不肯放他進來,正是她所做出的一種逃避舉措。

她只能盡力用一種公事公辦的語氣先道:“九爺,你的王府我向皇上上了書,本地百姓農事繁重,這時候實在徵不出徭役來,我請求推後幾個月,等到十月左右,地裡的活忙完了,再與你建,皇上才批覆回來,已經準了。”

她回覆隔壁臨川縣令“有數”之語,正是來自於此,她跟朱成鈞雖然熟,也不會真大模大樣地把他晾著什麼都不幹,該走的程式,她冷靜下來的時候就已經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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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成鈞隨意點了點頭:“隨你什麼時候建。我們先來算算賬。”

展見星聽他說這兩個字就警惕起來,不覺往後靠了靠:“……算什麼賬?我有聖旨,皇上同意了我先不建。”

“這裡的人都不知道我跟你好是不是?”

展見星隱隱覺得他的用詞有點不對勁,但她多年男裝,心理上失之粗疏,覺得不對也挑不出理來,遲疑地點了點頭:“嗯。”

“那就是了,你拿拒絕給我建王府當幌子唬人,把你縣衙裡的人都嚇住,讓他們不敢不聽你的話,你說,你是不是用了我?”

展見星反駁:“我沒想那麼多,這時候本來就不適合建府,我為民生考慮,才做的決定。至於別人要多想,那與我不相干。”

朱成鈞一時沒有說話,眸中帶著深思,盯著她。

“——你看什麼?”

“看你做官沒多久,怎麼更加壞了,你以前可不好意思跟我耍這個賴。”朱成鈞踢一下她的腳尖,“你衙門裡僱個書辦,用人家一天,也要給人家一天工錢,怎麼就拖著我的賬不但不還,連認都不肯認?”

他是質問,可是話語裡帶著說不出的一種笑意,似深沉又似輕飄,展見星撐不住,把腳往後縮去,又忍不住辯解:“這真不是我的本意。”

“我知道,但你也沒否認,順水推舟了是不是?”

展見星初入官場,歷練不深,麵皮畢竟不夠厚,被“苦主”這麼清楚問著,否認的話就說不出來:“……”

她確實很快就發現了手底下吏員們不同尋常的馴服,雖非她本意,但既然歪打正著,難道還要自己把這張虎皮扯下不成。接下來,她便有意保持了沉默,以至於外面的風聲因此越傳越歪,快把她和朱成鈞傳成不共戴天的仇人了。

展見星想到此處,忽又覺得不對:“九爺,你怎麼知道?你早就來了?”

朱成鈞道:“沒有,我才來,別人告訴我的。”

展見星腦中靈光一閃:“臨川郡王?”

朱成鈞點頭:“猜對了。怎麼,你和他打過交道?”

“也不算。”展見星老實道,“他給我送過一回禮,我沒收,退回去了。除了他和你一樣是藩王,我想不出你在這裡還能認識別的人。”

果然。朱成鈞瞭然道:“是不是想問你打聽我?”

展見星點頭:“九爺,你也猜對了。我才來沒多久,他就派了一個姓王的幕僚來,備了厚禮,問了許多問題,問我們怎麼會到江西來,又問我和你熟不熟,問你性情如何。”

“你怎麼回答他?”

展見星頓住。

朱成鈞立刻道:“我知道了,你肯定說我壞話了。”

又被他猜準,展見星也不瞞著了,索性道:“我那時才看到聖旨,知道你騙了我,正在氣頭上。他來問那麼多,我又不認識他,也不知道他問了做什麼,就告訴他你這個人古怪得很,我跟你不熟,也合不來。至於別的,我都不知道,我作為外官不便和藩王來往,也不能收他家王爺的禮,就叫人把他連人帶禮一起請出去了。”

“隔了一陣子,臨川那邊的縣令不知怎麼回事,又寫信來問王府籌建的進展,很關心的樣子,崇仁境內的事和他又沒關係,郡王府的工程不算浩大,也不需要協調越境徵人,我覺得他很有可能是受臨川郡王的指使,就也沒大理他,隨便回了封信,把他搪塞回去了。”

朱成鈞聽了,誇讚她:“展見星,你這個七品官做得很厲害嘛,郡王你不買賬,同僚你也不搭理。”

展見星疑惑地望著他——不知他是不是諷刺,卻只見他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心臟位置,說出了結論:“你不是對我一個人這麼壞,我就放心了。”

展見星:“……”

她氣道:“臨川郡王這麼費心思打聽你是什麼好意嗎?我這麼得罪人,都是為了誰?”

朱成鈞怔了一下,整張臉都放出光來,他一手撐著案邊,把整個上半身都俯壓過去,逼近展見星,語氣很平靜:“為了誰?”

展見星板著臉,把他往後推:“走開,跟你沒關係。”

她力道使全了也沒多重,其實根本推不開朱成鈞,但朱成鈞沒跟她硬掙,順從地靠回了案邊,腳尖在地上點了點,仰著下巴,眯著眼,聲音中壓抑著的那股愉快終於全飄了出來,他很認真地道:“都是為了我。”

作者有話要說:  自己給自己發糖·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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