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夏裡, 才下過一場陣雨, 驅散了些悶熱, 烏雲散去,天空碧藍。

糧油鋪子的掌櫃娘子陳嫂子手裡牽著個七八歲大的女孩兒, 在代王府階下徘徊。

女孩兒活潑, 見到腳邊有個水窪,一腳跺進去, 激起的水花濺到了陳嫂子新做的褐布裙襬上,陳嫂子心裡本來忐忑煩惱,低頭一看,氣得拍了下女孩兒腦袋:“就數你最磨人!吵著鬧著要往這裡填,好容易說服了你爹帶你來了,你一刻也閒不住, 就這潑猴性子, 比人家差不多大的小子都淘,還想著讀書呢!”

女孩兒忙拉她的手撒嬌:“娘,我不是故意的, 我再也不敢了, 可別領我回去。”

陳嫂子沒好氣地白了她一眼, 正要再教訓兩句,階上的門房早已看見了, 踱步過來,揚聲問道:“那婦人,你來這兒做什麼的?”

口氣不算和軟, 但也不兇惡,這是近幾年才改了的,從前哪有這好事。陳嫂子因此松了口氣,忙忙拉著女孩兒往前走了兩步,陪笑見禮:“大爺,民婦是見了貼出的告示——那個,民婦實在拗不過這丫頭——”

代王府威名仍盛,陳嫂子敢主動登門就耗盡大半勇氣了,兩三句話說得顛三倒四,門房靈醒,已經會意:“來報名的?”

他望一眼那女孩兒,“年紀挺合適,跟我進去吧。”

陳嫂子不料這麼容易,愣了下,才忙拉著女兒跟進去。

一路不辨經過多少樓閣宮殿,陳嫂子怕犯忌諱,低著頭一概不敢細看,終於來到一處堂皇所在,門房叫她們等著,進去通傳。

很快有人自裡面出來。

“陳嫂子?”展見星有些驚喜,微笑道,“我正想去問一問你,沒想到你就來了。”

陳嫂子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星——星哥兒,真的是你?”

展見星笑著點頭,對上打小看她長大的故人,又有點不好意思:“陳嫂子,我以為你已經聽說了。”

距離大婚已過去兩三個月,朱成鈞並未再予隱瞞,他今年無需操心馬市,閒暇工夫多得是,就拉著展見星滿城晃悠,這一露了真容,認得她的人就太多了,沒幾日在大同上層官宦人家傳了個遍,作為新任代王妃,展見星的來歷——或者說是履歷,實在太奇,眾人目瞪口呆之餘,不乏有多事者寫信往京裡去打聽。

哪知一打聽,京裡比大同這邊還驚嚇,閣臣們知道小天子給代王賜了婚,可聖旨上寫的是太后義姐,不是前詹事府左諭德、御前講官啊!

這這這——簡直太胡鬧了!

閣臣們好懸沒暈兩個過去,是驚的,也是愁的:先帝御前託孤,臣子們賣力教導,教出來的新君不尚奢侈,不好嬉樂,更不暴虐,少慧且敏,妥妥的一個明君苗子,可他行出事來,怎麼就一樁樁的這麼不靠譜呢?!

朱英榕因此被堵在宮裡得了一場好諫,閣臣們上了諫言不算完,圍著他又輪番唸叨了足有一個月,唸到朱英榕睡夢中都是老臣們語重心長的嗡嗡聲。

至於展見星本人,反而沒受什麼牽連。

一來朱英榕的賜婚替她擋了不少;二來木已成舟,即便有人不依不饒,要追究她的欺君之罪,但朱英榕都已把這一頁翻了過去,君不以為罪,“欺”字又從何談起呢?

再其三,朝廷方面也不能不顧忌朱成鈞,他去年底殺木誠的威懾仍在,這麼個煞星,叫他在大同安生呆著得了,招惹了他,鬧上京來還不知怎麼收場。

如此,不論物議如何沸騰,代王府上報到宗人府為新王妃請上玉牒的奏本被壓了一陣子,還是透過了。

算是個糊塗賬,糊塗了。

……

陳嫂子搓著手,十分侷促:“聽是聽說了,可沒敢信真,從前你一個俊秀哥兒,又孝順又出息,街坊裡哪家不誇,這、這誰能想到呢——”

可到底也信了三四分,不然,憑女兒怎麼纏磨,她也不敢來。

想到此處,她忙扯一把女孩兒:“快行禮,娘在家裡怎麼教你的?別杵著了!”

她自己也要跪下,展見星一把將她托住:“陳嫂子,我早已說了,我們就和從前一樣,我和我娘開鋪子時,多承街坊鄰居們的照應,才支應了下來。快別客氣了。”

又看一眼女孩兒,伸手輕輕摸了下她的頭:“你是想來讀書嗎?”

女孩兒有點怯意,但仍脆聲應道:“是。”

“你叫什麼名字?”

“陳靜。”

“這丫頭從小活猴似的,他爹就給起了個小名,叫靜姐兒,指望著壓一壓她,誰知一點效用沒有,還是鬧騰得很。”說到兒女上,陳嫂子的話不覺多起來,在旁抱怨道,“跑出去玩,聽見王府貼的告示,回來就鬧得我和他爹不得安生。”

她說著,又帶點小心地問:“星——王妃娘娘,靜姐兒說,告示上寫王府裡要招女學生,教授讀書,可是真的嗎?”

展見星和緩點頭:“真的,是我叫人貼出去的。前陣子回來時,我記得聽過靜姐兒在家說想讀書,正準備去問問,趕巧你們來了。”

陳嫂子雖領女兒來了,心下尤未下定決心,若在旁的貴人面前,她自然不敢多嘴甚或反悔,對著展見星顧忌要少上許多,她就將心中困惑如實問了出來:“王妃娘娘,你做這樣的事,有什麼——有什麼用處呢?像靜姐兒這樣的女娃,讀再多書以後也無非只有嫁人一條路,又不能去考進士當官。”

“誰說的,”陳靜忍不住小小聲反駁,“王妃娘娘就做官了,皇上身邊的大官!”

“我不是大官。”展見星失笑,“讀書也不只是為做大官去的,是為了——”她想了想,順著陳嫂子的話說道,“為了以後能多一條路,多一些選擇,或者至少,多一樣謀生的本事。”

陳靜眼神晶亮,點頭不迭:“王妃娘娘說得對,我就不服氣,怎麼弟弟就能去學堂唸書,我就要被關在家裡學什麼女紅呢,我又不比弟弟笨!只要娘許我來讀書,我一定比弟弟學得好,比弟弟有本事!”

“就會說大話。”陳嫂子沒法,戳了下她的額頭,轉向展見星道:“王妃娘娘不是外人,我說句實話,就是送她弟弟去讀書,也是有王妃娘娘的例子擺著,我和他爹才咬牙費這份錢的,不然,我們這樣將就餬口的人家,哪裡敢想那樣的事啊——”

展見星一朝中式,從賣饅頭的窮家小子躍升成朝廷命官,階級上的極速跨越對看著她長大的鄰居們是種極大刺激,從前在街上呼嘯奔玩的淘小子們因此有不少被爹孃拎進了學堂,陳家小兒子夠歲數後,也跟了這股風潮。

陳嫂子接著道:“這丫頭不懂事,卻醋上了,總怨我和他爹偏心。這陣子聽了王妃娘娘的事,更瘋魔了,鬧得家裡生意都做不成,唉,我只好依了她,大著膽子領她來了。”

展見星心有所感,陳靜不是瘋魔,是開啟了認知世間的另一扇門,她當年讀書,起初也不過為求生,真正生出科舉執念,是因機緣進入紫禁城,開闊了見聞以後,她的心才再也關不住了。

“陳嫂子若放心,就讓靜姐兒跟著我吧。”她收回思緒,笑了笑。

陳嫂子忙道:“放心,那有什麼不放心的!只怕王妃娘娘嫌這丫頭鬧人,不肯要她呢!”

……

展見星的第一個學生因為陳嫂子對她的信任,收得很順利,但之後兩個月裡,暑熱都要過去了,她只又收到兩個學生。

大同作為軍事重鎮,本來文風不盛,捨得花錢把兒子送到學堂讀書的人家都不多,別說女兒了,在這塊上簡直是荒漠,就後收的那兩個還是王府屬官家的閨女,也不是誠心想令女兒讀書,一多半是為了奉承新王妃。

但這不意味著應者寥寥。

因為,雖然沒什麼人家願意在女兒身上費這份心思,想送兒子來的卻一大把,代王府貼出的告示上寫了,不收束脩,供給紙筆,月末考學優秀者還免費供飯食,大同哪家學堂也不可能給學童提供這種待遇,利益鼓動人心,許多人家因此都戰勝了對代王府名聲的恐懼。

展見星就很哭笑不得了,她如今的狀態近於致仕,在家鄉收些學生以養天年是許多致仕官員會有的選擇——就是她這“天年”比別人早了些,她自身情況也特殊,考慮到招收學生的困難,她和朱成鈞商量之後,才開出了那些優惠條件,哪知道饒是如此,世俗人家會選擇的依然是栽培兒子,而不是女兒。

這些學童被展見星一概拒收了。

還沒人敢在代王府撒野,這些人家雖有不服,也只好灰溜溜地領了孩子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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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內有人要為她分憂,勸她:“王妃娘娘,既然招不到女童,似乎也不必拘泥於男女,聖人說那個什麼來著——有教無類,他們願意來,就招進來好了。”

展見星搖頭:“不是我要另眼看人,但開了這個口子,就再也別想招到女童了。”

男童進學,家裡砸鍋賣鐵也要供著,女童讀書,不要錢也不願意。現實讓她非常清楚,倘若她寬容了,那才是苛刻。

展見星也不急,府外招不到學生,她就在府裡招。不拘親戚遠近,哪怕僕婦家肯把女兒送來學幾個字,她一樣收。

這一下應者如雲,府內人家不見得覺悟比外面高多少,但靠著代王府吃飯,想巴結新王妃到新王妃跟前露露臉的人就太多了,有這個機會,不奉承的是傻子!

丹桂飄香的時候,展見星已經有了一百來個學生,紀善所的官房不夠用了,另外在前庭新起了一排房舍,掛了芝蘭之室的匾額。

這是件見效極慢的事,好幾年的時間裡,展見星所受到的非議遠比稱頌要多,什麼不守婦道,離經叛道,蠱惑人心,腐儒們聚到一起,就長吁短嘆,感慨這個“變壞”的“不安分”的世道。

代王府的名聲因此一直在正邪之間晃悠。

轉機直到五六年以後才出現。

這麼些時間,仍遠不足以提高人們的覺悟,令許多人家扭轉觀念的,是他們漸漸發現,念了書能識字的女孩子普遍比不識字的女孩子好嫁,嫁得好。

原來養了兒子的人家也不傻,不論聽了多少女子無才便是德的歪理,娶來的媳婦識字有用是最實際的,從前沒這個需求,不過是普通百姓家實在也需求不起罷了,芝蘭之室的第一批女童長成到了嫁齡,現成的良婦,不用費一點兒事,為什麼不去求娶?

道學抵不過利益,送女入學的風氣先從底層颳起——雖然家裡會少了幫手,但將來嫁女時,身價可不一樣,彩禮都能多要一筆,在家裡幹再多活,那也換不來真金白銀啊。

越是窮的人家,因此反而越是樂意踴躍。

又經過了數年醞釀,這風氣漸漸倒逼進了中等人家,因為那賣油的、打鐵的、鄉下種田的人家閨女都識字,在家嬌養的閨秀們還做個睜眼瞎,說得過去嗎?

腐儒們眼中,這個世道是越來越不好了,然而罵完,回家也得關起門來,偷偷教女兒認幾個字,哪怕是《女誡》《列女傳》這樣的文章,好歹也背個幾篇在肚裡充充數。

改變的過程緩慢而困難重重,推動的動力如此市儈而庸俗,但是終究,一點點地在變。

到這個時候,展見星的名聲連同代王府終於轉好了,朱成鈞接手代王府後令代藩不再擾民,展見星入主代王府,開始造福大同百姓,在許多人家口中,她變成了一位賢德的王妃。

毀謗也好,讚譽也罷,展見星都不放在心上。

從前沒有對陳嫂子說的話,她對朱成鈞並不隱瞞:“這才十年,早得很。也許要百年,或是更久,才會有我想要的變革。”

世無萬世之常法,她希望在遙遠的將來,她種下的這一顆顆種子,能夠真的生髮,頂破陳舊的桎梏,開出明媚鮮妍的花來。

“這是異想天開嗎?”展見星不確定地問。

這籌謀畢竟太遠,她來不及看到。

朱成鈞篤定地回答她:“不是。光想是,著手做了就不是。”

展見星便彎唇笑了,露出頰邊一個小小梨渦。

這一年她將四十歲,不年輕了,但眉宇間反而多出一股天真意氣,朱成鈞目不轉睛地看她。

這是他最喜歡的樣子,初心不改,堅忍不拔,無論貧家小院還是朱門高宅,都不能侵蝕她的意志。

所以他的初心也不會改。

她在他眼裡,永遠閃閃發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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