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節終於到了。

託那包陰錯陽差得回來的首飾的福,徐氏和展見星這個年過得比去年還寬裕些,兩人打定了主意不回常勝堡村見展氏那一家子,但有孝道掣肘,也不好做得太張眼了,年節消閒不做生意,徐氏便閉了門,只說身體不適,需要休養,並不往街市上逛去。

展見星也不去,乘著過年這幾日工夫,她趕著把前陣家裡出事時丟下的功課補一補。

屋外仍是隆冬,滴水成冰,不怕冷的孩童笑鬧聲時時響起,屋裡棉簾垂下,徐氏和展見星縮在燒得暖洋洋的炕上,安靜地各做各的事。

徐氏專心致志地縫著一個裝書的包袋,這包袋展見星本來有,不過徐氏怕她去從貴人讀書,原有的那個太簡陋了遭人小瞧,所以精心替她縫一個新的。

展見星對此無所謂,她默唸完一章,一抬頭,見徐氏手裡那簇蘭草才多出了半片蘭葉,便道:“娘,這袋子只要結實,能多使一陣就成了,不用做那麼細。難得清閒,你多歇一歇。”

徐氏道:“那怎麼成,你如今大了,身上的物件該體面些了。你看你的書,娘閒著也是閒著,這東西做起來又不費勁,只是娘手笨,做得才慢了些。”

徐氏確實不擅女工,不然不會被逼到開饅頭鋪了,做饅頭看似不起眼,實則是樣體力活,和麵剁餡,樣樣都不輕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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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氏想了想,又道:“星兒,你要是想學,娘教你,娘雖然不精通這些,但你學一點也不壞――”

展見星馬上把頭低了下去,一本正經地道:“娘,不說話了,我看書呢。”

徐氏不由失笑,沒勉強她,也低了頭,繼續繡起自己的蘭草來。

閒適的日子過得很快,徐氏一共做了兩個包袋,一個修竹,一個蘭草,剛做好,初十就到了。

展見星早早起來,提著新的蘭草繡包袋,在徐氏擔憂的目送之中,往代王府的方向走去。

大半個時辰之後,她在九龍壁前遇到了氣喘吁吁的許異。

許異是一路跑著來的,頭上蒸騰著熱氣,很有活力地向展見星打招呼:“這麼巧,早啊!”

展見星回應:“早。”

兩人會齊了一起進府,他們上回來時已在門房處認了臉,倒無人阻攔,但小廝沒拿他們兩個半大小子當回事,不想領路吹冷風,只叫他們自己走去,兩人只得從記憶裡扒拉著上回的印象,摸索著往紀善所走去。

時辰尚早,兩人一邊走一邊聊了起來,許異是個好說話的,展見星沒怎麼問他,他巴拉巴拉把自己扒了個底掉:“上回我好像沒來得及告訴你,我家落籍入的是軍戶,本來我該接我爹的班,做個軍丁,這份營生苦得很,要前程得拿命拼,我爹孃捨不得我,聽人說羅府尊張榜召伴讀,召了好些天都沒有滿意的,就想送我來碰個運氣,萬一選上了,我就可以正經跟先生讀書了,萬一再運道好,能考個進士,以後就不用做軍戶啦。”

展見星點點頭,懂了。

大同作為邊鎮,生活在這裡的居民十之七八都是軍戶,如展家這樣的民戶倒是極少數。這軍戶制度是從太/祖爺那會兒傳下來的,十分簡單粗暴,大致來說就是:一人從軍,全家軍戶,世代軍戶,爹死了兒子上,哥哥死了弟弟頂,直到全家男丁死絕,變成畸零戶。

這麼要命的制度實行了幾十年,在衛所兵丁忍受不了出現逃亡之後,終於豁出了一道口子:科舉。

能金榜題名,就能把戶籍從軍戶轉成民戶,從此逃脫這詛咒一樣的世代軍役。

對一般軍戶來說,這近乎不可能,求學所需的費用就是一大負擔,在求學的過程裡,還必須保證家中有人在衛所服役,也就是說,倘若許異的父親不幸出了什麼意外,那許異馬上就得頂上,沒有任何商榷餘地――除非他已經考中進士。

展見星聽得心有慼慼,看來活在這世上,誰都不容易。不過她也明白了羅知府為何會挑中許異,許異的目的比她還單純,就是為了努力讀書來的,讀不讀得出來且另說,起碼不會為了討好王孫就跟著王孫胡鬧,或者直接把王孫往邪道裡拐帶。

“――我想考個秀才,我和我娘的日子以後能好過一點。”展見星也吐露了一點自己的志向。

許異很高興:“那咱們一樣,以後一起好好唸書――”

“嗚嗚……”

兩人正說得投機,忽然側後方傳來了一陣哭聲。

許異:“――呃?”

他奇怪地扭頭望去,他們這時剛拐入左路的一條道,只見原來那條正道的後方行來了兩個人,走在前面的是個四十來歲的婦人,穿著利落體面,後面則是個十七八歲的丫頭,丫頭穿得也不差,但衣裳有些凌亂,捂著半張臉,哭得悽切無比。

婦人使勁拽了丫頭一把:“快著些!還賴在這裡做什麼,大奶奶叫你去伺候大爺,不是叫你伺候到枕蓆上去的,這會兒後悔,晚了!”

丫頭只露著半張臉,也看得出姿容俏麗,她哭著道:“我沒有,我真的沒有……”

“少廢話,什麼沒有,大爺還能冤屈了你?不要臉的小賤人,孝期裡寬衣解帶的勾引大爺,這會兒裝清白,幸虧大爺立身正,馬上叫人把你攆了出來,不然名聲都叫你這小賤人敗壞了!”

婦人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聲音放得宏亮,一串話說得一氣呵成,又是這樣的內容,遠近幾個路過的下人都被引得靠近過來,一邊聽著,一邊一眼一眼地往丫頭臉上打量。

丫頭受不住,哭得要倒在地上:“倪嬤嬤,我真的沒有,我要去見王妃娘娘,我就是出去,也不能背這樣的髒水,這叫我還怎麼活得成――”

“少跟我這兒尋死覓活的,你要是要臉,早該一頭碰死了!”

倪嬤嬤毫不留情地啐了一口,又下手去拉扯:“快走吧你,還想見王妃娘娘,真能做夢,你是哪個牌面上的人,說一聲見,王妃娘娘就得見你?大爺人品貴重又心底仁慈,你幹出這樣陷主子於不孝不義的事兒,只把你逐出去了事,知足吧你。”

婦人一行說,一行拽著丫頭的手臂往外走,丫頭抗衡不過,幾乎是在地上被拖行著,嗚嗚哭得極慘。

展見星與許異皆不忍視,但心中雖惻隱,他們也知道這不是他們能管的事,許異悶悶地道:“我們快走吧。”

展見星默默點了下頭,捏緊了包袋帶子正要舉步,後面忽又傳來新的喧譁。

展見星沒忍住轉頭,只見不知從何處跑出一個穿著青貼裡的年輕內侍來,這內侍體格甚為強壯,一把將倪嬤嬤搡開,扶起丫頭來問道:“春英,你傷著哪裡沒有?”

丫頭躲到他背後抹淚搖頭:“哥,先別管這個,我沒勾引大爺,你快幫我跟倪嬤嬤說說,好歹,別叫我背了這個汙名走。”

內侍忙點頭:“好――”

但倪嬤嬤不等他說話,已先冷笑著道:“張冀,別說你現在已經是撥給九爺的人了,就是你還在大爺的外書房聽使喚,大爺處置內院的事,也不是你能插嘴的。乘早老實點叫你妹妹出去,大家還能多存一點體面。”

張冀目中閃過憤怒:“倪嬤嬤,大爺看著春英厭煩,不想要她伺候,我們做下人的不敢爭辯,從此不來汙主子的眼便是。但春英說了她沒有勾引大爺,嬤嬤不能硬往她頭上栽這個罪名。”

“我閒的,栽贓她!”倪嬤嬤翻了個白眼,“這小蹄子是衣衫不整地被大爺親自攆出來的,一早上就鬧開了,虧她還有臉哭,你不信,自己打聽打聽去。”

聽見這麼說,張冀愣住了,遲疑地看向妹妹春英。

他們兄妹賣進府裡後一個在外,一個在內,平常能相見的時候並不多,妹妹漸漸長大,他對她的小兒女心思也沒有那麼清楚,也許,是見多了富貴花了眼,想學別人攀個高枝――

“你,”張冀忍不住低聲道,“現在是孝期啊。”

“哥,我知道!”春英哭道,“皇上下了聖旨,叫爺們好生守孝,王妃娘娘為此還召我們去訓了話,我又不是瘋魔了,哪敢撿這時候做什麼?”

張冀聽了恍悟過來,什麼孝期不孝期對代王府裡這群王孫們毫無約束力,淫樂個把丫頭都不是個事,但如今情形不同,有聖旨誡飭在前,王妃訓示在後,春英若違抗不得大爺,被迫成事還有可能,卻怎會去主動勾引?

事要鬧破,填命遮羞的一定是丫頭,除非春英不要命了。

“你再能狡辯也沒用,大爺犯得著冤枉你一個丫頭,必定是你真幹了不知羞的事。”倪嬤嬤一口咬定,又道,“張冀,你不服,就直接尋大爺說理去,這會卻不要耽擱嬤嬤我辦差,你護著春英不撒手,這個樣子叫人圍看著,難道就光彩了嗎?”

他們爭執的這幾句話工夫裡,周圍的下人已是越聚越多,各式各樣的目光努力透過張冀的肩膀往春英身上盯,沒一個叫人舒服。

張冀不由猶豫,乘著他軟化的這一刻,倪嬤嬤上前拉出春英,腳不沾地地連忙就走,一路還在數落:“大爺心慈,又沒打你殺你,不過叫你家去,你糾纏個什麼勁兒,再鬧,驚動了主子,給你一頓板子,那時才是死活憑你去呢……”

張冀呆站片刻,咬了咬牙,沒有追上去,而是掉頭就往來路走。

主角都走光了,這場戲也就沒了看頭,意猶未盡的下人們竊竊私語著,漸漸散去了。

直到這時候,站在人群後面的一主一僕才被顯露出來。

主是朱成鈞,僕是跟他的小內侍。

小內侍很不忿,扭頭對著張冀的背影道:“九爺,這人說是大爺撥給您使喚的,根本不把您放在眼裡,剛才說跑就跑了,現在您在這站著,他跟沒看見似的,說走又走了!”

朱成鈞似乎有些出神,心不在焉地撩了撩眼皮,隨口堵了他一句:“哦,那不是很正常?”

小內侍啞了:“……”

展見星與許異原本已要走,但這下看見了他,不好裝沒看見,只得迎了上去,雙雙行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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