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祭酒聽見這麼說, 松了口氣,躬身道:“皇上聖明。”

皇帝搖了搖頭:“朕和泰寧侯等是當局者迷了,虧得九郎來信提醒這一聲。朕倒不知道他這個年紀, 竟還精通武事?”

楚祭酒道:“似乎懂得一些,這也是託先帝的遺澤, 九郎在讀書上不大有興趣,先帝那年召見他, 發現了這點,以九郎的身份,無需為科考費神,先帝仁德, 便沒有壓著他硬學,下旨命九郎兄長在府裡找了一個弓馬嫻熟的侍衛,另行教授他習武。因臣只教文課, 究竟九郎在武課上學成如何, 臣就不甚明了了。”

“侍衛——”皇帝沉吟了一下。

他知道代王府如今只有一個充樣子的儀衛司, 裡頭選出來的侍衛再厲害也有限,真正上戰場廝殺過的都在護衛指揮使司裡,而這些精銳, 早在成祖時期就全部削去打散分入各地衛所了。

也就是說, 朱成鈞在府裡學些拳腳還行, 很難得到真正兵法上的傳授,從成祖時起,對宗藩們就只實行一個政策:當豬養。

但他卻能於滿朝喧囂主戰聲中, 獨排眾議,提出了截然相反的意見。

這不可能是巧合,也不是譁眾取寵者能說得出來的話,他這一針,就是精準見血,馬上讓皇帝清醒,然後心中的天平全傾倒了過去。

皇帝心中忍不住有些感嘆,雖然代王這一支不成器得多,但作為曾經鎮守國朝最要塞之一大同關的邊王,後嗣中終究也有一二繼承了先祖武烈血脈的,可堪任用。

當然關於最後一句,皇帝只是這麼想一想罷了,真要用,他是不可能用的,瓦剌韃靼是外虜,宗藩就是內賊,他想安安穩穩地坐在這個位置上,那就都得防著。

“這封信就留在朕這裡罷,”皇帝回過神道,“朕得了閒,再看一看。楚愛卿,多勞你了,下次再有這樣的話,只管拿來朕看,若有不妥,朕不依行就是了。”

學生露了臉,楚祭酒也有些高興,連忙應道:“是。”

**

暮春暖風裡,儀衛帶回了楚祭酒的信。

信中沒說得太明,朱成鈞畢竟是藩王身份,楚祭酒有師徒名分,才好與他來往,但也不能涉朝政太深,只含蓄地表示,皇帝應該是聽進去了他的諫言。

細雨連綿的黃梅時節隨後而至,今年年景比去年好,入夏以後還沒下過一場暴雨,但對於不種田的城裡人家來說,這天氣就很叫人不快了,天空整日陰霾著,淅淅瀝瀝往下漏著雨絲,洗淨的衣裳只能晾在屋簷底下,兩三天才能上身,上了身也不痛快,總覺得還沒晾乾似的。

秋果就受不了了:“這兒的天氣怎麼這樣?我們大同下雨就沒這麼囉嗦!我記得去年也不是這麼沒完沒了的,都多少天了,也沒見個太陽。”

他手底下管著的一個小內侍搭話道:“大總管,去年也是這樣的,只是比這短些,中間出過幾天太陽,還有大暴雨,城東的橋當時修得半拉拉的,都叫淹了,不過今年就好了,不用淌在那爛泥河裡過了。”

“是嗎?”秋果仰了頭想了一會,想起來了,好像是,但當時可沒覺得有什麼不便,他和爺閒了就去縣衙溜達,摻和展伴讀的公事,他家爺還往山裡遇險了一回,展伴讀又去救他,回來又和臨川郡王打官司,一直熱熱鬧鬧的,誰管得上天氣怎麼樣呢,就是不好,那也影響不著他們的心情。

不像現在,朱成鈞還能把儀衛們提溜到校場上練一練,他是真的閒,府裡就一個主子,除此外既沒女主子,也沒小主子,他想奉獻都不知道該往哪奉獻,天天只好跟這漫天雨絲大眼瞪小眼,可不悶得發慌麼。

“唉!”秋果忍不住重重地嘆了口氣。

兩邊忽然就冷淡成了這樣,簡直跟決裂了似的——上哪兒說理去呢,朱成鈞不許他去縣衙,他也不敢私自跑去,只好就這麼挨著,只覺得這一天天的,可真長啊。

好在,二十來天的黃梅雨季終於熬了過去,昭昭的烈日掛到頭頂上,熱是熱,人心裡也終於敞亮了起來。

到了這時候,也能確定跟韃靼的一場大戰是打不起來了,皇帝只命守軍將來犯邊的韃靼兵趕走,不曾另派兵馬,韃靼從大同討不到便宜,只好調頭又迎上了瓦剌。

關外兩大異族打得稀里嘩啦,江西這裡從表面上看,比前兩年倒都安靜了,朱遜爍損失了個兒子——雖然他對兒子的心疼也就那麼回事,但朱成鈳被趕回甘肅的處置對他起到了極大的敲山震虎的作用,皇帝能讓朱成鈳走,就能讓他走,他一頭拔了牙的老虎,再能張牙舞爪又拿什麼相抗?

不得不老實下來。

朱議靈則一直在閉門反省,快到年底時終於滿了期限放了出來,也還是不怎麼出門,天天只在府裡聽戲吃酒。

這日子覺著走得慢,真過起來,倒也怪快的。

去年底鬧崩時秋果嚇懵了,沒想起來,此時覺著終於有了個最合適不過的理由,忍不住試探著去問:“爺,我去給徐嬸子送點年禮吧?從前我們吃了好些頓徐嬸子做的飯呢,如今大過節的,連包點心都不提去,顯得爺小氣了似的。”

朱成鈞坐在桌邊,正把才摘來的一枝臘梅往細頸瓶裡插,他垂著眼睛,動作頓了一頓,沒說話。

秋果心領神會,馬上竄了出去:“爺等著,我這就去!”

現在府裡所有的年俸出產等都只供奉朱成鈞一人,再也不是從前逛個街還要去賣皇帝花瓶的時候了,秋果很快就拾掇了一堆禮物,出門興沖沖往縣衙趕。

縣衙已經封印了,展見星難得地也閒下來,正在後衙廚房裡和徐氏一起包著餃子。

屬官們有建議給她弄兩個伺候的人來,都不用花錢,徵民役就行了,就像她出門會使的轎伕,也是民役的一種,服役期滿就可以回家去。展見星因為自身的原因,不能放人近身伺候,一概都婉拒了,這個時候前面大半的屬官差役都休沐過年去了,後衙裡便安靜得很。

砰砰砰!

響亮的敲門聲劃破了這份寧靜。

展見星去開了門,門一開就愣住。

秋果喜氣洋洋地道:“展伴讀,我給你和徐嬸子拜年來啦!”

“……”展見星很快鎮定了下來,道:“過年好。”

秋果聽她口氣不壞,心下一鬆,心想莫不是展伴讀早後悔了,沒個臺階不好下來,抱著滿懷東西忙就要往裡擠,打算捨身為階——卻忽然被堵住。

展見星重新把門掩起大半,道:“秋果,你的心意我領了,但是我不便與你來往,也不便收你的禮物,你請回吧。”

秋果才熱的心呼啦一下涼了個透,估計失誤:人家不但沒後悔,心意還更堅定了!

“展伴讀你等等,等等!”秋果不甘心放棄,抵著門道,“你不收禮就不收禮,叫我進來坐坐也不行?我飯都沒吃就跑來了,這會兒都餓得慌了!”

展見星搖頭,秋果是郡王府僕從中第一人了,哪兒缺得了這口飯吃?她便不肯,但這番糾纏間,徐氏被驚動出來了。

徐氏也愣了一愣。

她的心腸總比展見星要軟,見秋果對著她喊餓,到底忍不住還是把他領了進去。

展見星不好違背母親心意,只得讓開依從了。

但最多也就如此了,這一年來兩邊的絕交讓展見星認識到這件事本來沒有她想得那麼難,從前所以她幾下決心而不可得,不過是因她拖泥帶水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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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發現了這個問題,她當然得狠下心來,免得重蹈覆轍。

於是,秋果此來最大的成就就是混了一頓餃子,然後怏怏地又走了。

“唉。”徐氏嘆了口氣,但到底也沒有再留他。

展見星和朱成鈞都這麼久不來往了,她當然發現到了不對,幾番追問之下,展見星無法再迴避,只得告訴她,朱成鈞對她動錯了念頭,把她當成男人喜歡了,當時就驚得徐氏目瞪口呆。

至於更深一層的真相,展見星就默默掩藏了起來——母親如今雖不再提了,但心中始終還是覺得她該尋個歸宿的好,這一點矛盾無法調和,就不必說出來,徒增煩惱了。

**

秋果去的時候,朱成鈞沒說話。

秋果回來的時候,朱成鈞還是沒說話,抬了下眼掃過他,就繼續擺弄著他那一隻花瓶。

秋果喪著臉,試圖尋點話來裝點一下這趟行程,他剛開口:“爺——”

“閉嘴,擺飯。”

一個小內侍答應著去了。

秋果忙道:“爺,你還沒用飯呢?”

朱成鈞手指一動,扯下來一朵黃瑩瑩的臘梅花,他把這朵花揉在指尖,慢慢抬起頭來,問他:“你吃了?”

秋果道:“徐嬸子和展伴讀包了餃子,我吃了一碗……”

他聲音越來越小。

吃的時候只覺得怪香的,徐氏能開饅頭鋪供養展見星讀書,手藝怎麼會差,這會兒才覺著,好像不那麼對勁。

朱成鈞聲音平平地問他:“吃飽了,你還站在這裡幹嘛?”

“我、我走,我不在這礙爺的眼了!”秋果掩面而去。

作者有話要說:  明天就是元德八年了,天下大勢,合久必分,分久必合,我看情侶也是這樣,決裂完以後我開時間流逝都順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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