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琉有兩女一子,長女陸希是陸琉已故原配前梁汝南長公主蕭令儀所生,次女陸言是陸琉繼妻常山長公主鄭寶明所生,長子陸大郎是府中姬妾所生,今年才五歲,因陸琉尚未給他取名,家中人皆稱大郎。

他也是陸琉目前唯一的兒子,故雖為庶出,卻也極得常山公主的喜愛,帶在身邊親自撫養,飲食起居無一不妥帖周到。主母如此看重,家中下人自然也捧著他、寵著他。一般來說,只要父親不查他功課,陸大郎君小日子是非常滋潤的。

這日天氣寒冷,他剛在乳母的伺候下,鑽進烘得暖暖的被窩,卻被陸琉一聲令下,驚得連滾帶爬的從被窩中鑽了出來,匆匆穿上衣服往書房趕去。因是去外院,陸大郎的乳母向氏也不好跟隨,只吩咐了小廝們好好伺候著。當陸大郎趕至書房的時候,他的六個伴讀也來了,七人戰戰兢兢的站在門口,等著下人通傳。

“還不進來,還要我出去請你不成。”書房裡傳出了溫和清越的話語聲,陸大郎粉嫩的小臉一苦,兩條小腿有點打顫了。他閉了閉眼睛、咬了咬牙,顫巍巍進了書房,就見父親斜躺在軟榻上,嚇得腳一軟,差點跪倒,“父親――”他猶豫的望著書案旁的坐墊,要不要把那坐墊移過來給父親磕頭?

“我還沒死呢,不用你給我整天磕頭。”陸琉一見兒子畏縮的樣子,就心火大盛,不耐煩用雲展敲著扶手,“過來點,我還能吃了你不成?”

書房裡的丫鬟忙擺了一個坐墊在陸琉軟榻下方,陸大郎想了想,還是恭敬的朝陸琉磕頭請安後,才端正的跪坐於陸琉下方。

陸琉見他那副酸腐樣,嘴角一曬,捲起雲展,一下下的輕拍著自己的手心,問兒子道:“說說,這些天都學了什麼?”

陸大郎眼珠子隨著雲展一上一下,聽到陸琉的問話,不敢怠慢,朝父親磕了頭才道:“先生剛教了我《論語》,還讓我描紅。”

“既然已開始描紅了,可會寫字了?”陸琉問,神情喜怒難辨。

“會一些。”陸大郎猶豫的說。

“寫幾個字給我看看。”陸琉道,書房伺候的丫鬟忙將書案和筆墨奉上。

陸大郎握著筆,“父親讓我寫何字?”

“一至十。”陸琉悠悠然道。

“嗄?”陸大郎困惑的眨了眨眼睛,心頭莫名的一顫。

“不會?”陸琉長眉一挑,單手撐於扶手上,似笑非笑的斜睨著兒子。

“會!”陸大郎連忙在紙上劃了一橫,太緊張了,連先生教過的筆法都忘了,就直直劃了一條橫線。

陸琉譏道:“你是寫字還是畫木棍?”

陸大郎手一抖,照著先生教過的筆法,一絲不苟的重新畫了一條,只可惜畫的歪歪斜斜的。

陸琉嗤了一聲,“這條蚯蚓畫的倒是傳神。”

陸大郎忙用毛筆舔墨,想要在寫一筆,陸琉不耐道:“你準備寫幾個一?繼續寫下去。”

“唯唯――”大郎喏喏的應聲,屏息寫了二字,這次兩橫稍微直了些,他自覺寫得不錯,心定了定,可耳邊卻聽父親輕輕的一聲冷哼,他手一軟,一筆又寫歪了。

施溫在一旁看著,心中暗暗嘆息,憑心而論,大郎的字雖然下筆無力,但字形雋秀,以一個五歲的孩子說,這手字已經很不錯了,可惜還是不能和當年的大娘比,大娘五歲的時候,那手字已經頗有丰韻了,甚至二孃五歲的時候,寫的字也比他好上太多。更讓施溫嘆惜的是大郎稍嫌怯懦的心性,他忍不住暗忖,若是大娘是郎君的長子而不是長女,該有多好,或者二孃是男孩也是極好。

就在施溫走神的時候,陸琉已經讓大郎寫完了百、千、萬,“不錯!”陸琉居然笑眯眯誇獎兒子道:“學得不錯,居然都能寫出來了!”

施溫聽了陸琉的話,大為不解,陸琉雖說平日性子有些不羈,但到底是世家養出來的郎君,信奉的是堂前教子枕邊教妻,從不曾誇過陸大郎半句,再說大郎四歲開蒙,學了一年,少說也認了百來個字了,就寫這麼幾個字,郎君為何這麼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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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溫正疑惑間,卻聽陸琉繼續道,“我當你只知道一是一劃,二是二劃,三是三劃,百就是百劃,萬就是萬劃。”

“孩兒錯了!”陸大郎聽陸琉這麼一說,臉上大變,長身而起,頭抵地面,身體微微顫抖。

“錯?你有什麼錯?”陸琉舉起茶盞輕啜茶水。

“孩兒不該自作聰明,先生吩咐孩兒每日寫二十張大字,孩兒貪玩,不願寫那麼多字,就全寫了一二三,嗚……”陸大郎說道最後,嗚嗚咽咽的哭了。

“每天二十張大字,總有兩張是寫一二三,數量也不多,先生就算在意,也說不出什麼。不錯!小小年紀,就知道偷懶也要適可而止,懂得見好就收,聰明!真是聰明!”陸琉說到最後居然失笑出聲。

施溫知道他是怒極了,卻也吃驚陸大郎居然能想出此種偷懶法子。

“父親,孩兒錯了,父親饒了孩兒這次吧!”陸大郎聽到父親這麼說,心裡怕極,忙上前抱住陸琉的腿,大哭著求饒。

看著兒子怯懦的樣子,陸琉面沉如水,腳一抬,竟將陸大郎踢飛了出去,“饒你?你哪裡需要我來饒你!”

“郎君息怒!”施溫被陸琉嚇了一跳,忙上前去扶陸大郎,陸大郎猶自哭的上氣不接上氣,施溫心頭一鬆,知道陸琉還是腳下留情了。

“大郎的幾個伴讀呢?給我滾進來!”陸琉的怒喝聲,陸大郎的六個伴讀連滾帶爬的進了書房,進房後拼命磕頭求饒,“郎君息怒!郎君息怒!”

“我問你們,這偷懶的主意是誰出的!”

六人只是磕頭求饒,誰也沒說是誰的主意,大郎哭喊道:“父親息怒,這全是孩兒一人的主意,和他們無關!”

“來人,給我拿家法來!”陸琉厲聲喝道。

眾人一聽“家法”,臉色都變了。

“郎君,此事全是我一人主意,您饒了大郎吧!”伴讀中一人高聲喊道,其他人像是瞬間被點醒了般,一個個的爭著說是自己的主意,和陸大郎無關,要打就打他們。

施溫搖頭,知道這些伴讀郎君一個都不會留下了。

“家法呢?怎麼還不拿來?都死了嘛!”陸琉察覺下人有意延遲,怒火愈重,手中的茶盞重重的落地,那盞陸琉甚是喜愛的白瓷茶盞,頓時摔得粉身碎骨。

陸琉書房裡伺候的人,都是他一手培養的親信,見陸琉如此,知道再也無法拖延了,取來了竹板,侍從將陸大郎按在了長凳上,扒下他褲子。陸大郎又羞又怕,嚎啕大哭,拼命掙扎了起來,“父親!阿父!我再也不敢了!您饒了我吧!”

陸琉卻低頭望著地上的那盞被自己摔碎的茶盞嘆道:“這茶盞是當年我畫的樣式、子定親做的胎體燒製而成的,一窯僅燒成兩隻,子定那只早年就毀了,這只已經是絕品了,真正稱得上‘如銀類雪、胎薄如紙’,結果就敗在你這孽畜手裡!”陸琉指著陸大郎恨恨道:“我要你這蠢物有何用?還換不了我一隻茶盞!”

施溫聽得苦笑連連,郎君真是――陸琉已年過三十,卻只有大郎一子。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施溫甚至要比陸琉更關注大郎的成長,畢竟在陸琉幾乎不大可能有嫡子情況下,庶長子尤為重要。大郎這種偷懶的法子,比尋常孩子光明正大的耍賴不肯做多功課更可惡,難怪郎君會如此發怒了。他原本還欣喜於郎君肯耐下心教大郎了,可才教訓了幾句……

“長公主到――”門口傳來了寺人悠長尖細的通報聲。

“這下連教訓都沒有了。”施溫嘆氣。

話音未落,書房的錦簾被人“嗖”一下子掀起,濃香襲來,一條身影急急的衝進了書房裡,伴隨著一聲嬌呼:“陸郎,手下留情!”常山長公主衝進書房,就見陸大郎脫了褲子被下人們壓在長凳上打板子,她眼眶一紅,對陸琉哭道,“郎君,大郎還小,你好好教便是,何苦如此狠心!”

長公主進來書房,侍從們都不敢動手了,一個個垂手屏息的站著。

長公主比陸琉還年長三歲,因保養得宜,看上去不過二十七八歲左右,體態嬌小豐滿,腰間緊束的石榴紅宮絛完美的體現出她纖細的腰身,胭脂色的[裙在薄透的白絹襦衫下若隱若現,施溫對侍從們使了一個眼色,同眾人一起退下。

長公主等不及下人退下,就忙去抱兒子,她來的及時,陸大郎也沒打上幾板子,但他自幼嬌生慣養,哪裡受得了這種苦,一入長公主懷中,便大哭了起來,口中不住嚷,“阿母,大郎疼――”

常山心如刀割,抱著兒子同陸琉哭道:“夫君,你這是要了我的命啊!”常山本就生的嬌弱,這一哭,香肩顫動,玉容帶雨,既可憐又可愛。

陸琉心知今天這頓板子是打不成了,又聽常山如此啼哭,長嘆一聲,扶起她,“阿寶,你可知孽畜做了什麼?”

常山被丈夫摟在懷裡,鼻尖縈繞著淡淡的奇楠香,陸琉那聲“阿寶”,又喚得溫存之極,她心頭頓如小鹿亂撞,臉上泛出紅暈。

陸琉拉起常山後,也不待她站穩,徑自坐回軟榻,單手撐於扶手上,一雙桃花眼似笑非笑的斜睨著陸大郎,“你對你母親說說,自己到底做了什麼?”

常山離了陸琉的扶持,悵然若失之餘差點跌倒,又看他自顧自的坐下,也不管自己,心下暗惱,眼睛剛想朝陸琉瞪眼,卻又呆了。

書房裡燃了炭盆,本就溫暖,陸琉又不喜穿著厚重,身上僅穿著家常的白中單,肩上隨意搭了一件縹色常服,飄帶鬆散,燈影中,他色轉皎然,說不盡的風流俊雅。

常山不由看痴了,壓根不知應該說什麼了,哪裡還管得了陸大郎?陸大郎說什麼,她也聽不見了,只柔聲道,“阿澈,別氣壞了身體,我回去一定讓人好好管教大郎。”陸琉字元澈。

常山那聲“阿澈”讓陸琉臉色微變,但旋即恢復正常,常山一臉痴態,又讓他滿心厭惡。他眉色一冷,徑直往軟榻上一趟道,“我累了,你們都回吧。”

冷冰冰的一句話,讓常山滿腔柔情轉為一片冰雪,精細畫成的蛾眉即刻倒豎,正待發作,又見陸琉滿臉倦色,拇指不住的揉著眉心,本來就沒什麼血色的臉龐,如今越發像白玉一般,薄唇更是淡如水色,她心疼的問:“阿澈,是公事太累了嗎?我去和阿兄說,不讓他這麼累你。”常山長公主同當今聖上是同母所出的同胞姐妹。

常山的話,讓陸琉揉眉心的手指一頓,少頃後,他方抬目對她微微一笑:“不是公事太累,只是今天出城了一趟,有些累了。”

陸琉身體一向不怎麼太好,平日除了上朝外,也極少出門,常山也習以為常了,她伸手就想要撫摸陸琉的臉龐,“那你早點休息,別太累了,明天也別去上朝了,阿兄不會怪你的,要不要我喚御醫來?”

陸琉臉一偏,避開了常山的手,“不用了,你也早點回去休息吧。”陸琉說著起身扶著常山,送她出門.

常山哪裡捨得他出門吹風,殷殷囑咐讓他好好休息,就讓下人入內,宮人們有的抱起陸大郎,有的替常山披上斗篷,寺人打起風燈,伺候常山和大郎上了肩輿。

書房裡丫鬟們已經打掃乾淨了書房,重新上了茶盞,還架起了一酒釜,裡面盛滿了熱酒。

陸琉等常山離開後,靠在了軟榻上,低聲重複著常山的話,“別太累?”他連笑幾聲,“我如今還有什麼可累的?哈哈――”他拿過一旁的熱酒,仰頭灌了一大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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