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預料到情況下,賈珠在書店街上遇到了王仁。[ ]

說實話,賈珠很驚訝,以他對王仁的瞭解,他這位表弟,可不是那種喜好讀書風雅事,回來書店街逛書店的人!賈珠想到最近叫自己揪心的事,看著王仁的眼神很是複雜。

還不等他招呼,那邊王仁已然忐忑著走上前來,很有些羞愧地瞅了眼他,根本不敢與之對視,訥訥道:“表哥,我是特意來找你的……你有空嗎?我們一起喝杯茶?”

他雖姿態擺的低,可堵在賈珠跟前的模樣,分明是不容置喙的,賈珠自己也想和他好好聊聊,便答應了。

兩人相約到了附近一家茶樓,王仁顯然是早有準備,老早就訂了包廂,也不見小二來問他們喝什麼茶,早有茶博士在那裡為他們泡了雨前龍井。

王仁對著賈珠笑笑:“知道表哥喜歡和龍井,我早讓人備著了。”

賈珠沒說話,王仁也不多說,兩人靜靜看著茶博士泡茶。茶博士手藝很好,洗杯洗茶,每一個動作,都漂亮優雅,隨著水汽蒸騰,茶香也四溢開來,端的是沁人心脾。

只可惜,在座的兩個,是對此道一竅不通的紈絝子弟王仁,一個是心裡藏著事兒,根本沒心思去體會這沁人的茶香。

茶博士把茶水遞給兩人,自己收拾好東西,輕手輕腳地走出了包廂,王仁拿起那小小的紫砂杯子,學著文人的做派,一口一口小心啜著,生怕叫賈珠把自己看低了,硬是每一口都只沾沾唇,做出副斯文人的樣子——他自覺自己依然很體貼賈珠斯文人的脾性,一抬頭,卻見人家神不守舍一口把茶水悶幹了,王仁當即暗自罵了聲娘,也不裝了,放下杯子,打算開門見山。

來之前他妹妹就交代了,要是賈珠魂不守舍,那就是說他的心已然動搖,自己只要裝可憐就好,想賈珠這樣讀書讀得迂腐了,最講究君子風度的人,最受不了的,就是這一招。

牢牢謹記妹妹叮囑的王仁長長一聲嘆息,引得了賈珠注意後,王仁就露出苦笑道:“說起來,實在對不住表哥,可我是真沒辦法了……我沒臉登門拜訪,只想私下和表哥聊聊,不瞞您說,我在這邊,都守了好幾天了,就盼著你能出現……”

說話沒頭沒腦的,可賈珠的心,卻聽得越發沉重了幾分,沉默一下,才勉強笑道:“表弟要有事,直接來找我就好,有什麼不好登門的。你我親戚,何必如此客套?”

王仁苦笑:“若是以前,自然是不用客套的,可我如今做出這般強人所難的事,哪還有臉見你?”頓了頓,驀然抬頭,摻雜著血絲的雙眼帶著苦笑看了賈珠,王仁滿懷抱歉道,“表哥才華橫溢,年少有禮,長輩人人都誇,這麼多年,一直不嫌棄我這個表弟紈絝無能,待我極好,這點,我這個當表弟的,都記在心裡……現在耍無賴賴上你,是我,是我這個當表弟的對不住你!”

說著站起來走到一邊,就要給賈珠跪下賠不是。

賈珠驚得跳了起來,忙忙拉住他,驚問道:“你這是幹什麼?”

王仁卻不肯起來,羞愧難當道:“表哥你就別攔著我了,你越這樣,我心裡越過意不去!”彷彿下定了決心一般,抬頭道,“表哥你怕不知道,其實是我在叔父面前攛掇著,死乞白賴讓叔父把妹妹許配給你,還說妹妹出事,都是因為姑姑執意要接妹妹過府做客,派來的馬伕不頂事,才害了妹妹,合該表哥對妹妹負責一輩子……”

賈珠聽得心頭一驚,手下松了力道,王仁真就撲通一下跪到了地上。賈珠趕忙把人又拽起來:“你別這樣,有什麼話,我們好好說。”

王仁拉著他手,不讓他動作,盯緊了他的雙眼,哽咽道:“我知道我對不住表哥,讓妹妹嫁給你,是委屈你了,不說你原本就定了親,單隻妹妹那殘缺了的腿,也配不上你……可我,可我是真的沒有辦法了……”說著也不怕賈珠看了笑話,竟是嚎啕大哭了起來。

“我和妹妹自小沒了爹,後來娘也去世了,靠著叔父嬸孃,日子也說是穿金戴銀的,可這寄人籬下,到底要看人臉色,便是叔嬸至親,到底不如親生爹孃……我知道,你們都認為我不成器,是,我也承認,我文不成武不就,人還不聰明,貪玩不肯用功,比起妹妹,我什麼都不是……可那不代表我就不疼這個妹妹了!”王仁哭得形象全無,連眼淚一把,鼻涕一把的,動情極了,“我還記得我爹去世的時候,妹妹還不懂事呢,小小的個子,走路踉踉蹌蹌的,爹還囑咐我,日後要照顧好妹妹……娘去世的時候也說,以後,我就是妹妹最大的依靠了……她往日過得好,我這個當哥哥的不爭氣,乾脆就少跟她來往,免得拖累她,可我心裡,我心裡,從來沒忘過這妹妹。”

拽著賈珠的衣袖,王仁哀慟道:“表哥你是不知道,妹妹殘了腿後之後,整個人都頹廢了。原來那麼愛說愛笑的一個姑娘,誰見了不喜歡啊?誰見了不誇啊?可自打知道自己的腿再也好不了,妹妹整天整天就呆在自己屋子裡,食飯不思,十天半月不說一句話,整個人死氣沉沉,精氣神兒全沒了……要不是嬸孃讓人盯著,表哥,你知道嗎?妹妹怕早就自盡而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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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珠聳然而驚:“表妹真如此了?”

王仁沉痛點頭:“這種事,我還能騙您嗎?你去問叔父嬸孃,他們都知道的,妹妹她、曾經還投繯自盡過……”

賈珠身子顫了顫,眼中快速劃過愧疚和羞憤,這些日子,他心底一直矛盾糾結,不知道該拿什麼眼神去看自己的生母。本來,他還能勉強寬慰自己,到底鳳表妹還活著,只是傷殘了一條腿,母親還不算罪大惡極。可如今王仁這般哭訴,卻打破了他最後一絲幻想。對一個花季少女來說,殘疾,怕是比死亡更加殘酷的一個結果吧?他的母親王氏,雖然沒有殺了王熙鳳,卻生生毀了她的一輩子……

王仁這邊還在哭訴著:“我實在沒辦法了,才想到讓你娶妹妹這樣荒唐的主意,我知道,你是好人,也是把鳳丫頭當成親妹妹看待的,妹妹嫁給你,肯定不會吃苦,姑父姑母又疼愛妹妹,將來也不會有什麼婆媳矛盾……我知道自己不是人,為了妹妹,就把表哥你拖下水不地道,你要打要罵,我這裡都受著,只盼你,你不要遷怒我妹妹,她現在還在家裡魂不守舍的,根本不知道這樁婚事……表哥,你就當可憐可憐鳳丫頭,娶了她吧,我對不住你的地方,這輩子,你只要一句話,讓我上刀山下火海,我都半點不皺眉頭的。下輩子,我結草銜環,再報答你!”語畢,還重重給賈珠叩了個頭。

賈珠羞得都很不能找個縫鑽進去。

他母親做的孽,人家苦主半點不知情,還這樣巴巴來求他,放下顏面自尊,給他賠不是。賈珠臉上火辣辣燒得慌,一把把人拉起來,又羞又急:“你給我起來,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既然我父母和舅舅已然商量好婚事,我自然會遵從把表妹娶進門來好好對待,你何苦這般?我難道就是那麼不通情理的人嗎?”

王仁生怕他發怒一般,趕忙道:“怎麼會?表哥德才出眾,我們這群人裡誰不知道?我怎麼會這麼想你呢。”一邊卻還是不放心,忐忑地問道,“表哥你,答應婚事了?”

賈珠好笑的看著他:“你這樣巴巴來找我,難道不知道我爹孃已經應允了婚事了?”

王仁卻不避諱,坦言道:“這我當然知道,自打我在叔父那邊死纏爛打地說了這主意,後面的兩府的一舉一動,我都注意著。”一時又露出苦笑來,“可說到底,妹妹要嫁的人,是你,如果你一定不同意……”

賈珠神色莫測地看著他:“我要不同意,你就把婚事作罷?”

王仁定定瞧了他一眼,誠懇地搖頭,抱歉道:“……不會,哪怕你不同意,我也不會讓這樁婚事作罷的,你,是妹妹最好的婚事人選了……”

“既這樣,你還來找我?”賈珠觀察著他的臉色,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怎麼突然就這樣咄咄逼人了。

王仁低著頭,顯然很有些難堪,卻還是說道:“表哥說我厚臉皮也好,說我沒良心為了妹妹犧牲了你也好,我王仁平素就不爭氣,想來以後也落不了什麼好去……可我想要你知道,我妹妹是無辜的,你就當看在大家表親的份上,以後,稍微對我妹妹好點……”

他這般低姿態,甚至連詛咒自己的話都說出了口,賈珠心底反而堵得慌,想到自己曾經竟然還曾對著這樁婚事抱有不滿,只覺得自己枉作為人。

母債子還也屬應當,他母親作下孽,害了表妹,人家兄長耍點小心機,又算的了什麼?還能比上他母親謀殺未遂,毀人一生的罪孽嗎?

“表弟,你、是個好哥哥。”良久,賈珠笑起來,眼中帶著堅決,看著王仁道,“你放心,我以後,會對表妹好的。”

王仁驚喜抬頭:“真、真的嗎?”

賈珠點頭:“表妹以後會是我妻子,我當然會對她好。你放心,我絕不會有半點對不住她的。”

王仁喜得又要跪下謝他,被賈珠一把攙住:“婚事定下來,你可就是我大舅子了,哪還能叫你這般?”

王仁一會兒傻笑,一會兒謝他,撓著頭,樣子別提多傻了。賈珠笑著看著,嘆息:“從前,我都不知道,原來,你是這麼好一個哥哥。””

王仁臉上有些紅:“這算什麼啊,不都是我該做的!”

兩人又聊了會兒,賈珠心事太多,沒就逗留,很快就走了,王仁送他到了樓下,看著人走遠了,才又返身回包廂。打開門,裡頭已然多了個身影,聽見響動,轉過身來,嬌靨如花的人兒,不是王熙鳳又是誰?

王仁沒好氣的看著她:“這下你滿意了?為了你,我可是連面子都扔了,給人都跪下了。”

王熙鳳笑著給他倒茶:“哥哥辛苦,你對我的好,我都記著呢,日後,我一定,好好報答哥哥。”

到底是親兄妹,王仁也不做得過分,接過茶鼓囊了一句“你記得就好”,就結束了這個話題,倒是有幾分真心道:“表哥是個好人,你嫁給他,會幸福的。”

王熙鳳有些驚異地看了眼他,王仁滿身不自在轉開了眼睛,王熙鳳心頭湧過一道暖流,笑道:“嗯,我知道的,我會過得幸福的。”

哪怕是為了叫她那好姑姑膈應一輩子,她也得過得好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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