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以後的長安城,依舊車水馬龍,人行匆匆。巍峨壯麗的宮廷主建築群在日頭的照耀下,越發顯出炫彩琉璃,莊嚴肅穆。賴瑾穿著一身白服走入大明宮中,光可鑑人的地磚映著他年輕的幾乎同弱冠少年沒差別的容顏,因為退卻了烏紗紅緋,白衣如雪,越發顯出容顏的精緻來。

端坐在御案後面的乾元帝打量著自己從小看到大的天才少年,微微輕嘆。“都已經和下任的交接好了?”

賴瑾頷首笑道:“回陛下的話,一切都妥當了。事情很順利。”

乾元帝嗤笑一聲,不是滋味的說道:“他是升官,你是心甘情願的離任,當然比旁人更順利一些。”

頓了頓,有些不滿的說道:“為什麼辭官,是怕‘功高震主’嗎?”

賴瑾輕笑著搖了搖頭,莞爾笑道:“說句大不敬的話,倘或是別人做皇帝,瑾兒一定小心謹慎。不過聖上與別人不同,瑾兒就是再擔心也不會疑心聖上會對瑾兒不利。”

乾元帝聽著賴瑾的話,目光在賴瑾的面容上逡巡不已。搖頭嘆道:“是啊,你於朕而言總是要比旁人不同。”

言畢,伸手召喚道:“你如今辭官了,朕以後也使喚不著你,且過來再給朕研磨潤筆吧!”

賴瑾點了點頭,湊上前去。將及指尖的寬大衣袖卷上去露出半截兒小臂,膚色如玉,纖細勻稱。他伸手握住硯臺旁邊的墨輕輕研磨起來。墨主和著清水的摩擦聲在寂靜的大明宮中響起,賴瑾恍惚間回到了十多年前的那個仲夏。那年,他十三歲,高中探花任職中書,第一次在聖上跟前侍候筆墨,當時他的心裡緊張的不行,握著墨柱的掌心都是汗水。

十多年後,同樣的場景再次出現在大明宮中,只是賴瑾的心緒變得異常平和,淡淡的寧靜中隱約帶著一絲離別的惆悵。

此番離開,不知再見是何年。

乾元帝原本還低著頭一聲不語的批摺子,不過很明顯他的心緒有些受影響。最終更是將御筆撂在一旁,伸手揉按著眉間,沉聲問道:“辭官之後,你準備去哪兒?”

賴瑾垂首,低聲說道:“草民想和沈軒逛逛咱們大業朝的大好河山,順著京畿道南下一直到最南邊的崖州,或者是直接北上,去瞧瞧老毛子所在的地方。也可能到西海沿子乘船入海,去看看西海諸多藩國的景色……倘或什麼時候累了就回京。草民在京郊還有好幾處溫泉莊子,尋一個住下來,閒時養養花弄弄草,是不是很安逸?”

乾元帝靜靜聽著賴瑾的話,沉默不語。半日功夫,方才輕嘆一聲,開口說道:“等你什麼時候回京外莊子上,朕也去瞧瞧。看看你的莊子和別人的有什麼不同。”

想了想,又笑道:“這麼多年也不見你擺弄花草,竟然忘了你在這方面的天分。我記得你沒入朝的時候就很會伺候這個,當日還給朕進獻了一盆冬日牡丹,好像還有幾盆曇花,大冬天裡開的那叫一個漂亮。把滿朝文武功勳王侯都給震著了。”

賴瑾微微一笑,也想到了當年的情景。

乾元帝又道:“等你現下工夫再種花草了,記得往宮裡頭送幾盆,讓朕瞧瞧這麼多年沒碰花草的探花郎,手藝生疏沒。”

賴瑾很是溫潤的勾了勾唇角,頷首應道:“草民遵旨。”

乾元帝聽見賴瑾一口一個草民如何,覺得略微刺耳的皺了皺眉,淡然吩咐道:“自稱表字罷。”

賴瑾頷首應諾,口內說道:“子瑜遵旨。”

言畢,撂下手中的筆墨,退下略淨了淨手,復返回來繞到乾元帝的身後,幫他按摩肩頸放鬆。

感受到脖頸處恰到好處的力量,乾元帝放鬆了緊皺著的眉頭,沉聲說道:“你弟弟四處遊學多年,今年方才回京趕考一舉高中狀元,朕準備讓他先在翰林院呆一段時間,在朕身邊呆一段時間。然後再放他出去歷練歷練。”

賴瑾低眉斂目,口中說道:“多謝聖上。”

乾元帝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說這些話,想必是離別的情緒太過溫婉憂傷,讓他恍惚間忘了自己的身份地位。忘了帝王高高在上的孤單和寂寥。用一種通透淡然的語氣說道:“我記得你弟弟今年二十四歲,好像到如今還沒有表字呢?”

賴瑾想到自家那常常被人說是離經叛道的二弟,會心笑道:“瑜兒總說他的名字很好,不太想取表字。”

乾元帝莞爾笑道:“現如今入了朝堂為官,就是大人了。還是取個表字為好。”

賴瑾剛要應諾,只聽乾元帝繼續說道:“也別叫他自己費心了。朕索性給他起個表字,當年你的表字便是朕給起的,如今朕也給你弟弟起了表字,湊成一對剛好。”

賴瑾只得躬身謝恩道:“多謝陛下。”

乾元帝仔細想了一會兒,便道:“你名瑾字子瑜,取良材美玉之意。你的弟弟明瑜……表字就叫公瑾罷。賴公瑾,希望他能像昔日周公瑾一般輔佐朕,輔佐朕的兒子。”

言外之意,朕也會像孫策對待周公瑾那般信任、重用。

賴瑾聞言,躬身跪拜道:“多謝陛下。”

乾元帝睜開眼睛,低頭看著面容沉靜的賴瑾,擺手說道:“你先退下吧!”

賴瑾有些不捨的看了端坐在御案後頭的乾元帝,以頭觸地,低聲說道:“子瑜告退。”

六月盛夏,午後的日光依舊肆意傾灑。剛剛從大明宮裡頭辭官出來的賴瑾站在宮道上仔細望了半日,身旁依舊是掌宮內相的戴權輕笑道:“怎麼,這會子就捨不得了?”

頓了頓,又埋怨道:“要我說你也多餘,你現今還不到三十歲,多好的年紀。學那些骨頭都快沒了的老臣致仕做什麼?難得聖上和太子殿下都喜歡你,信任你,你就是不為你自己考慮,也得為你們賴家一族考慮才是。”

賴瑾回過神來,展顏笑道:“賴家的前程,自有父親和瑜兒去拼,我這幾年在朝上撲騰的也有些累了。何況聖上也知道,我根本就不適合官場的生活。之前有那麼多政績,都仰仗著聖上的信任和幫襯,我能做的也都做了,再賴在位子上不走,下面的人都會有意見的。”

頓了頓,抬頭看著面前威武壯麗的大明宮,嘆息似的說道:“我就是有些捨不得聖上。”

回想他穿越到紅樓一夢的近三十年來,幾乎有二十多年的時間都陪伴在乾元帝左右。兩人雖名為君臣但實質感情也類似於父子,這次賴瑾辭別廟堂,只覺得胸中壓著的一塊沉甸甸的石頭終於被挪開了,心裡頭一陣輕快。唯有那位相處了十來年待他一直不薄的乾元帝,讓賴瑾覺得很是不捨。

不過仔細想想,如今急流勇退的決定也是最好的。總好過霸著位子不肯放手,鬧到將來功高震主鳥盡弓藏的下場。沒有人能和帝王手中的權力相抗衡,賴瑾明白這個道理。

回家之後,賴家眾人包括沈軒在內都在廳堂上等著。對於賴瑾的做法,賴家眾人雖然理解但是並不支援。總覺得賴瑾有些杞人憂天。畢竟賴尚榮還在朝中內閣幹的好好兒的,瑜兒也馬上就入朝為官了。賴瑾在這個時候辭官致仕,實在叫人費解。

不過再是不能理解,一家人終究還是要支援一家人的。看著從外頭慢慢進來的賴瑾,賴嬤嬤開口嘆道:“你進宮告別聖上了?”

賴瑾點頭笑道:“已經拜別過了。聖上還給瑜兒起了表字呢!”

坐在一邊的賴瑜猛然一愣,想不到話題竟然會轉到自己的頭上,不覺愣愣問道:“給我起了表字?”

賴瑾點了點頭,開口說道:“公瑾,字公瑾。聖上的意思是希望瑜兒能像三國周公瑾一般輔佐陛下,成為大業朝的棟梁之才。”

賴家眾人心下一喜,不覺開口附和道:“如此說來,聖上對於瑜兒倒是寄予厚望的。”

賴瑾抿了抿嘴,頷首應道:“那是自然。”

說話間,外頭下人進來詢問在何處擺飯。賴嬤嬤伸頭瞧了瞧外頭的天色,開口吩咐道:“就在偏廳吃飯罷,那邊還涼快一些。”

欣然飯畢,賴瑾和沈軒回房開始打包行李。賴尚榮隨後跟了進來,開口問道:“這一走,你們準備去哪兒?”

賴瑾回頭笑道:“想先去西南瞧瞧。聽說雲南大理四季如春,花草開的也比這邊繁盛多了。我想去看看那邊的花草樹木,要是行的話多帶些種子回來,看看能不能養活。”

賴尚榮嘆息道:“你從小就*鼓搗花草,小時候的最大志向竟然是希望爹爹能做大官兒然後叫你心無旁騖做個只會享受的衙內。不過咱們家當時的情況並不是很好,逼得你不得不進學上進入朝為官。爹也知道這麼多年的積極鑽營,你過的並不舒坦。如今終究可卸了肩上的擔子,希望你能過上你想要已久的生活。”

賴瑾停下手中的動作,轉過頭看向賴尚榮道:“爹爹……你會不會覺得瑾兒太自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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賴尚榮莞爾笑道:“你怎麼會這麼想?爹爹的瑾兒是最懂事最體貼細緻的。當年你為了爹爹,為了賴家竟然連孕育子嗣的能力都沒了。這麼多年爹爹一直覺得對你不起——”

“爹你千萬別這麼說。當年那件事情是意外,我們都不想的。何況現在我和沈軒過的挺好,沒孩子也挺好。再說瑜兒不是說了,今後有孩子會過繼給我一個嘛!”

賴尚榮想到一直陪伴在賴瑾身邊無怨無悔的沈軒,頷首說道:“沈軒是個好樣的,是咱們賴家對不住他。”

自賴尚榮進門就一直躲了出去的沈軒出現在窗戶外頭,木木的說道:“我喜歡瑾兒,你們同意瑾兒和我在一起就是天底下最好的事兒,我感激還來不及,怎麼會覺得賴家對不住我?”

賴尚榮猝不及防被嚇了一跳,看著站在窗戶外頭的沈軒有些惱羞成怒道:“正所謂君子不立危牆之下,你怎麼能站在牆根兒底下聽我們父子說話?”

沈軒眨了眨眼睛,很是無辜的說道:“我並不是有意偷聽,只是習武之人向來耳聰目明,所以我就聽見了。”

賴尚榮一時語噎,也沒了和賴瑾談心的興致,怒氣衝衝的出去了。

沈軒從窗戶外頭爬進來,開口問道:“伯父生氣了?”

賴瑾搖頭笑道:“爹不是生氣,是覺得沒面子罷了。”

沈軒上前,握著賴瑾的手道:“我會一直陪在你身邊。”

賴瑾定定看著一臉認真的沈軒,心中暖暖的應道:“我知道,我也是。”

不論何時,我們都會陪伴在彼此的身邊,不論富貴榮華,不論艱難險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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