賴家書房瑾玉談心尚書彈劾賴瑾反擊

如今且說賴瑾夜晚歸家,枯等許久的沈軒不免皺眉問道:“怎麼去了這半日功夫?”

賴瑾不好和他說府裡頭的各項瑣碎之事,只得開口笑道:“有一陣子不見,老太太拉著我說了許多話,姊姊妹妹們也都聚在一塊兒聊了半晌,況我還有兩句要緊的話囑咐給人,許多雜事下來,便耽擱了。”

沈軒點了點頭,起身說道:“那你快些回房安置,明兒一早還得上朝呢!”

賴瑾向沈軒微微一笑,又說了許多閒話,方才歸房洗漱不提。

至次日一早,便賴瑾照例去翰林院點卯。進門的時候就瞧見眾人的神色頗為古怪,看向賴瑾的神色也有些躲躲閃閃的。賴瑾心下狐疑,給眾位上峰同僚見禮之後,默不作聲的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坐好。

這廂陸子明幾個鬼鬼祟祟的湊了上來,神秘兮兮的說道:“你知道嗎,吏部尚書李大人昨日上摺子將驃騎將軍給彈劾了?”

賴瑾微微皺眉,不以為然的說道:“他能彈劾什麼,總歸是一些貪汙銀錢的小節之事。聖上都不做追究了,他還能怎麼樣?”

陸子明搖了搖頭,壓低嗓音說道:“他彈劾沈將軍結交京官,圖謀不軌。”

賴瑾的動作微微一滯,旋即開口說道:“無稽之談。”

“我們大家都知道他這話是扯淡,但此中已然牽扯到了沈將軍與你。我看他是來者不善,你自己警醒一些罷。”秦牧開口勸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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賴瑾有些厭煩的將手中毛筆撂在硯臺上,挺直脊背說道:“我與沈將軍光風霽月,問心無愧。我怕他亂說什麼?”

“他已經得到訊息,說沈將軍在戰場上貪汙的那些東西,全部裝在你的行禮中抬回京都。如今就藏在你們家裡。請聖上下旨,查抄你們家呢!倘或聖上真的同意了,恐怕你們家結交外員的罪名就證實了。稍有不慎,他再參你家一個圖謀不軌,那就麻煩了。”趙岑一雙劍眉緊蹙,對自己的小兄弟十分擔心。

賴瑾心下微驚,更多的卻是惱怒。當即起身說道:“我去面見聖上。”

說著,便向院裡的大學士告了假。那王學士嘆息一聲,頷首允了。

賴瑾這孩子什麼都好,只是少年得意,未免有些輕狂了點,行事太不謹慎,如今就被人家輕易抓到了把柄了。好在這孩子年紀尚小,聖眷優容,想來也只是虛驚一場,不會有什麼大事兒。

這廂賴瑾急匆匆的出了翰林院就奔大明宮而來。到了臨敬殿時,戴權正在外頭候著。賴瑾上前請求陛見,戴權衝著他微微一笑,輕聲提點道:“聖上今日的心情不錯,小賴大人倘或有什麼諫言,不妨直說。”

方才轉身進殿通報。

少頃,乾元帝沉聲說道:“讓他進來。”

賴瑾微微理了理思緒,進殿叩拜。

乾元帝看著舉止已然恢復平穩的賴瑾,眼中笑意一閃而過。沉聲問道:“愛卿要求陛見,有何要事?”

賴瑾聞言,只略沉吟片刻,徑自說道:“我聽說吏部尚書彈劾我結交外官,遂前來辯解。”

乾元帝沒想到賴瑾開門見山,旋即開口笑道:“哦,你如何辯解?”

“尋常百姓家每逢年節之事都要禮尚往來,共敘情意,何況是我們這等人?我與沈將軍少年相識,陛下也是曉得的。如今闊別八年驟然相見,沈將軍送我一些禮物也是人之常情。怎麼到了李尚書口中,就成了藏汙納垢鬼蜮之事?想來原是他自己汙穢慣了,所以瞧見別人也都不乾淨。佛祖說相由心生,大抵就是這麼回事。”

乾元帝聽見賴瑾理直氣壯的答言,忍俊不禁的勾了勾嘴角,旋即問道:“那李尚書彈劾沈將軍在西北戰場貪墨一事,你又如何看待?”

賴瑾眨了眨眼睛,向著乾元帝諂媚笑道:“我聽聖人說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既然聖人都這麼說了,想來也是有些道理的。”

“這麼說,你承認沈軒在西北的時候大肆搜刮戰利品了?”乾元帝挑了挑眉,看著賴瑾說道。

賴瑾搖頭說道:“微臣並不曾如此說。只是微臣聽聞市井言語,這李尚書自擔任吏部尚書以來,賣官鬻爵,大肆收受孝敬,聽說他岳母前年六十大壽,前往慶賀者無以計數,往來具是豪門大戶,所送賀儀更是車載斗量,想必家中闊綽得緊。怪不得人人都說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李尚書十年寒窗,一朝得意,珍惜眼前福分和光同塵也是無可厚非的。可是我卻聽說這李尚書同外省一些節度使的關係莫逆,經常替他們安排周全,提拔心腹。我只是笑李尚書燈下黑,只能瞧見別人,反而看不見自己罷了。”

乾元帝端著茶盞的手臂一頓,抬眼看向賴瑾,沉聲說道:“空口無憑,你可有真憑實證?”

賴瑾頷首笑道:“現在雖然沒有。不過陛下倘或能給微臣一個月的時間便宜周旋,微臣定然能拿出確鑿證據的。”

乾元帝目光灼灼盯著賴瑾,半日,方才徐徐說道:“你可知道你在說什麼?”

賴瑾一臉鄭重的點頭應是:“微臣自然曉得,微臣願為陛下效力,萬死不辭。”

乾元帝沉吟半晌,突然笑道:“既如此,朕就給你一個月的時間,權且看看你能折騰出來什麼?”

賴瑾聞言,領旨謝恩,躬身告退。

出了臨敬殿的時候,戴權一臉深意的走上前來,開口笑道:“年輕人血氣方剛,年少輕狂。可悠著點。那吏部尚書老奸巨猾,又是上皇的心腹臣子,你萬事要考慮周全。”

賴瑾衝著戴權微微一笑,開口說道:“上皇因身子不好在後宮養病,李尚書竟然還拿這種沒影兒的事情去勞累上皇憂心,果真是不忠不孝,不配為官。”

“可不是。”戴權介面說道“比方說這一次的彈劾,聖上考慮沈將軍年歲尚輕,建功不易,原本就沒放在心上。豈料這位老尚書不依不饒,竟然請動了上皇,那上皇又不明所以,只跟聖上說國法無情,不可徇私。聖上也很是為難啊!”

賴瑾驟然停下腳步,滿面狐疑的打量戴權。豈料戴權彷彿無事人似的,轉身伺候聖駕去了。賴瑾自己個兒在宮道上琢磨半日,方才輕笑一聲,舉步去了。

這廂賴瑾出宮以後,徑自下了請帖邀馮紫英、衛若蘭幾個相熟的世家子弟前往一品堂吃酒。眾位玩伴們幾日不見,自然又是好一頓的噓寒問暖。酒過三巡之後,賴瑾開門見山,將李尚書彈劾自己同沈軒的事情說給眾人聽。

馮紫英率先皺眉罵道:“這老貨還沒完了是吧?”

衛若蘭氣的將酒樽一把摔在桌子上,恨聲說道:“寒門老狗,只會咬人。”

馮少楠挑眉說道:“沈二這小子不管怎麼說都是我父親認下的義子,也是我們馮家人罩著的。這李默成仗著自己是吏部尚書,也忒不把我們馮家看在眼裡了。”

“寒門官宦,向來視我等功勳世家為眼中釘,肉中刺。倘或是別人藉此生事,我倒也不以為然。可這李默成好歹也是上皇跟前兒的得意人,我們這些個功勳世家對上皇他老人家也算是忠心耿耿,不敢有半點違逆。李默成此番向沈軒出手,雖然有一部分原因是徇私舞弊,可也未免不顧大局了一些。”

韓琦說的隱晦,可是眾人也都聽懂了。不免心下一驚。陳也俊皺眉說道:“你的意思是……李默成此番作為,是上皇授意的?”

衛若蘭挑眉說道:“怎麼可能?”

“有什麼不可能的?”馮少楠冷笑介面,“我早些日子便曾說過,如今上皇已經是上皇了。真正當家作主的乃是當今陛下。你們都不聽我的勸,只一味巴結著上皇詆譭當今。哄得上皇即便深居後宮,也念念不忘把持朝政。這也就罷了,如今你們卻又順了當今的意討伐西北,又建此大功,上皇心裡不舒坦,想要告誡一二也是有的。”

馮紫英等人略有不滿的皺了皺眉,各自沉吟不語。當日參軍遠赴西北,眾少年們想的都是國仇天下,並未顧慮太多。何況這不論怎麼說,也是幫他們老徒家打天下。要是上皇真的因此而遷怒大家,真真的叫人心寒透了。

一時間桌上靜默,無人說話。沉吟半晌,賴瑾方才開口說道:“今日我去聖上跟前兒陳情。我自是不會說謊哄騙陛下,所以從西北回來的事兒也都一徑預設了。其實這本就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兒,舊規矩不都是這麼著的,怎麼到了李尚書這裡就成了貪贓枉法了?我心裡不服,只說那李尚書本就是個和光同塵的人,倘或真論起徇私來,他私底下結交外省節度使的罪名可要比我和沈軒相交甚好要大多了。”

韓琦聞言,則衝著賴瑾問道:“那聖上怎麼說?”

“聖上只說他貴為天子,自然要公平待人。說我空口無憑,沒有證據。何況這件事情上皇還在後頭看著呢。聖上也沒辦法。”

衛若蘭冷笑道:“上皇的狗自己都不乾淨,還有臉面攀咬別人。他今日能追究沈軒在戰場上的罪過,明日也難保不會以此要挾我們。正是此等時候大家更應該聯起手來,定不能讓瑾弟弟和沈二吃虧。”

陳也俊也點頭笑道:“我聽說這李尚書的族人在老家仗著他的威勢,包攬訴訟,縱奴行兇,欺壓百姓,魚肉鄉里,幹了多少民怨沸騰的事兒。這到底也不是什麼秘聞,等會子我家去,也讓家下人好好打聽打聽。蒐集了他們家的罪證,咱們一起做數。”

“我聽說這李尚書的夫人也曾揹著他在外頭放印子錢,這也是掉腦袋的大罪。等回去我好好問問,看看是否能找到證人和證據。”馮紫英說著,伸手拍了拍賴瑾的肩膀。“如今咱們幾家也算得上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你倘或有什麼為難,直接開口同我們說就是。”

賴瑾趁勢說道:“多謝幾位兄弟相助。在下無以為報,唯有一杯酒水聊表謝意。”

眾人嘻嘻哈哈的共同舉杯,大家又說了一會子閒話,方才盡興而散。

賴瑾到家的時候,沈軒業已經下朝歸家。想必是知道了李尚書上奏彈劾的事情,自己一個人悶悶的在後院演武場上耍槍。招式渾然犀利,殺氣畢露。想必心中恨意頗深。

賴瑾站在一旁看了一會兒,只等到沈軒自己收招,將長槍放到兵器架上,這才上前笑道:“你在西北成日打仗都習慣了,如今回京了,也不曉得放鬆放鬆。”

沈軒悶悶說道:“我連累你了。”

賴瑾不以為然的擺了擺手,開口說道:“這倒也不算什麼。我並未放在心上。你也不必在意,不過兩三天的風波,以後就沒事了。”

沈軒依舊有些抑鬱的說道:“終究是我對不住你。”

賴瑾搖頭笑道:“與你無關。”

正和沈軒說著話,賴瑜小包子從後堂上顛顛兒的跑了過來,口中不斷叫爹爹,上前一把抱住了賴瑾的大腿。賴瑾輕輕敲了敲賴瑜的腦門,口中糾正道:“叫哥哥。”

賴瑜小包子搖頭,上氣不接下氣的說道:“爹爹來信了。哥哥給我念信罷。”

賴瑾心中越發高興,立刻抱起賴瑜往書房走。口中不住調笑道:“瑜兒已經識字了,怎麼不自己念信?”

賴瑜搖頭,乖乖說道:“未有長兄允許,弟弟不敢擅自翻閱長兄信件。”

頓了頓,略有不滿的說道:“可是爹爹為什麼只寫信給長兄,卻不給瑜兒。是因為他不喜歡瑜兒嗎?”

“不是的。”賴瑾好笑的應道:“想是父親不曉得瑜兒如此聰明,下次哥哥在心中和父親說,讓父親寫信給瑜兒就是了。”

賴瑜這才滿意的點了點頭。迎頭又碰上了趕過來的賴嬤嬤並賴大幾位家人,賴瑾口頭上給眾位長輩們見禮。眾人簇擁著進了書房。果見乾淨的花梨大理石大案上擺著幾封信件。賴瑾走上前去,將賴尚榮的家書拆開匆匆觀閱了一番。

信中賴尚榮簡單報了平安,只說前一陣子衙門事忙沒有精力給家中寫信。如今地方上的事情基本已經收拾妥當,請大家不必擔心。信中還略重筆墨向賴瑾闡明薛蟠去揚州相幫的事情。賴尚榮對於不通文墨但性子直爽的薛蟠頗為喜愛。只說賴瑾要好好同薛蟠相處,這個朋友結交的不錯。雖然自古以來官宦和商家地位不同,但賴家又與別家不同,不必拘泥世俗禮見。

信中還說賴尚榮並林如海與薛蟠短暫接觸,發現其人秉性良善,但是脾氣驕縱,缺乏管教。因此便將薛蟠暫且留在揚州代為調、教一二。薛蟠本人也同意了。賴尚榮在信中囑咐賴瑾將此情況告訴薛家母女,免得薛蟠許久不歸,兩人擔心。

其後便是對賴家所有人問好寒暄,特地還囑咐了賴瑜的教養問題。只說長兄如父,賴尚榮如今遠在千里之外無法給賴瑜啟蒙,叫賴瑾前往別疏忽了賴瑜的教養問題。

最後便是像賴嬤嬤和賴大夫婦兩人請罪。說自己身為長子卻不能在跟前盡孝,希望幾位老人平日裡多加保養,千萬不要勞累。

長長的一封家書唸完,賴家眾人這才松了一口氣,賴嬤嬤展顏笑道:“尚榮這麼長時間沒給家裡來信,我原也擔心他在揚州遇到麻煩。如今既然說塵埃落定,什麼都解決了。我們也放心了。”

桌案上還有幾封信箋,是林如海寫給林黛玉的。賴瑾將所有書信收好,吩咐大丫鬟錦香進府裡送給林姑娘。賴家眾人也都各自散了做事不提。

賴瑜小包子看著桌案上依舊有幾封厚厚的信件,信封上卻沒有任何字樣,不由得狐疑問道:“這封信是誰送來的,怎麼上頭什麼字都沒寫呢?”

賴瑾微微一笑,將那封信件拆開,定神觀閱一番,眼眸不可思議的睜大了。

一旁坐著的沈軒留意到賴瑾的震驚,開口問道:“怎麼了?”

賴瑾心不在焉的搖了搖頭。不動聲色地說道:“這封信是我在外做官的一個朋友寫的。當初我拜託他將那省的民風習俗一一記錄下來與我觀看,屆時讓我也漲漲見識。沒成想他竟當真了。這心中寫了好多西南當地的民俗風情,地理人文,瞧得我越發驚愕。竟覺得自己見識太小,坐井觀天。“

沈軒聽聞賴瑾一席話,只覺得他言語不實。卻也想到賴瑾不想多說自有他的道理,當下也不細問。

賴瑾這才將手中書信一一整理好放在私密的地方。同沈軒和賴瑜兩個道:“我們出去罷。”

一時間眾人去了後院兒坐著。傍晚日光稀疏,百鳥歸巢。趁著涼風習習倒也頗為愜意。三人在後頭石亭裡納涼,賴瑾閒來無事指導賴瑜小包子給父親回了家書。小孩子手腕無力,筆鋒無骨,但在賴瑾手把手教導了近一年的情況下,賴瑜的字跡勉強端正清秀。

小包子皺著眉頭用頗為童趣的話將這一段時間自己經歷的事情並感想一一寫在信中。遇見不會寫的字還得抬頭問問賴瑾。賴瑾十分耐心的告訴了,賴瑜又低頭寫信。約過了小半個時辰,一封家書將將寫完。

賴瑜小包子將書信晾乾,遞給賴瑾的時候,還不忘皺眉提點道:“記得告訴父親,下次要特特給我回信才是。”

玉雪可愛的包子臉嚴肅端正,看得賴瑾和沈軒失笑不已。大家又玩鬧了一會子,便有小子前來通報,說榮國府的寶二爺到了。目下已經被家下人引去書房。賴瑾聞言,立刻起身笑道:“忘了這麼個學生了。那我先去了。”

沈軒點了點頭,繼續陪著賴瑜頑耍。

這廂賴瑾行至書房,見寶玉垂頭喪氣的坐在椅子上,一隻手撐著下巴,雙目無神看向遠方。心中微微一嘆,上前叫道:“寶玉?”

賈寶玉回過神來,看著賴瑾說道:“我今天不想上課。好容易藉口到你們家散淡散淡,你別催著我讀書。”

賴瑾輕嘆一聲,順勢坐到寶玉對面,開口說道:“我父親自小便教導我,讀書是為明理,進學是為增長見識。這本是見快樂豐富的事情,怎麼到了你頭上竟變成這般痛苦了?”

寶玉淡淡說道:“因為我父親同你父親不同。我父親讓我讀書,只是想讓我下場科舉,金榜題名,光宗耀祖。”

聽出寶玉言語中的怨懟,賴瑾沉默半日,開口說道:“其實這也是一種活法,不能說政老爺就是錯的。”

寶玉介面說道:“可這不是我想要的。他既然喜歡科考,為什麼自己不去考?因自己考不上所以就來為難我?他們整日裡說我不如珠大哥哥,不比他上進不比他少年多才。可是珠大哥哥已經被他們逼死了。到如今,他們又來逼我。我寧願他就這麼把我打死,我也不會順了他的意下場科考,去做那國賊祿蠹,爭那浮名功利。我今日便明說了,別說是再下一次場,就是再下一百次場,我依舊通不過。瑾弟弟你也不用白費力了。”

寶玉說到這裡,情緒有些激動。起身說道:“我如今被他們逼得實在不耐煩,只好出來你這裡躲一躲。你倘或與我還有半點情分,就別同他們一樣逼我。我便對你感恩戴德了。”

賴瑾瞧見寶玉這番模樣,只覺得心中猜想果然成真。當下越發頭疼的嘆息一聲,拉著寶玉的手說道:“你先坐下,咱們有話慢慢說,何至於激動到如斯境地。”

寶玉聽了,方訕訕的坐下,低頭不語。

賴瑾知道寶玉這大抵便是青春逆反心理作祟。心中想了千百句的好話勸慰,又怕寶玉聽不進去。尋思半晌,只挑了個最為安全的話題問道:“那你有沒有想過,你將來想做什麼?”

寶玉聽得一愣,滿面狐疑的問道:“什麼做什麼?”

賴瑾耐心說道:“你如今年歲尚小,自然可以在家裡,同姊妹們玩耍談天,不必想的太多。可是你終有一日是要長大的。到那時,你要怎麼辦?”

寶玉愣愣的想了半晌,開口說道:“哪裡又想的那麼遠了。我如今只想著同家裡的姊姊妹妹們相守在一起,過一天就算一天。最好等到有朝一日我化作飛灰去了,我也管不得他們,他們也顧不得我。大家各自散了罷了。”

賴瑾聽寶玉越發糊塗的話——饒是他從小到大聽習慣了,此刻也覺得好笑。當下耐心同寶玉講道:“我知道你平日最喜歡以女兒家自比。只說男兒都是汙穢濁物,女兒家都是千金萬金的小姐。最該配家裡榮養著,一輩子都無憂無慮才好。可是你有沒有想過,家裡的姐姐妹妹們終久是要嫁人的。到說親論嫁那一天,倘或家裡門第好,能說個書香之家,文墨之流,夫妻兩個舉案齊眉,琴瑟和鳴,那是再好不過。倘或是自家門第不好的,真配了那起子屠夫粗人,動不動打罵斥責的,一輩子也就完了。”

寶玉聽的心中懼怕,脫口說道:“那就這一輩子不嫁人。”

“等到老了老了,連個養老送終的人都沒有,自己孤零零的,後事終難繼?”

寶玉聽了,心中越發慌亂。

賴瑾且又說道:“那就先不談這些個姊妹們。單隻說老太太和太太——兩位老人家年歲越發大了。你如今年歲還小,他們老邁之軀惦念著你,將你照顧的無微不至也無可厚非。可等到他日及冠了,你依舊如現在這般混事不理,你有沒有想過他們怎麼辦?”

寶玉開口說道:“赫赫揚揚的國公府,榮養老祖宗和太太自然是沒問題的。哪裡就至於你說的那步田地?”

賴瑾笑道:“人無遠慮必有近憂。且不說國公府以後如何,我們單以這國公府論——如今朝廷禮法,承爵的乃是大老爺,將來大老爺沒了也是璉二爺襲爵。老太太是他們的嫡親長輩,孝敬養老也是應該的。可是二太太呢?他日政老爺告老之後,這兩個老人一身希望只寄託在你的身上,你準備如何奉養兩位老人?”

寶玉無措的想了半晌,終究開口說道:“老祖宗不會不管我們的,大伯父不會不管我們的。”

“所以你便理直氣壯將所有責任都推到了老太太和赦老爺的身上?”賴瑾又是好氣又是好笑的挑眉反問。這幾年他忙著科考入官,和寶玉並不如先前一般親近。可此番談話下來,賴瑾深深察覺到寶玉的想法和思維方式竟然和當年進學時候別無二樣。賴瑾不知道寶玉是天性如此還是裝的糊塗。可現如今他既然來了,怎麼也得把寶玉的美夢打碎。

“老太太和太太為了你的前程嘔心瀝血,政老爺雖然不善言談,但也是十分的盼子成龍。所以每日言談教訓嚴厲方正了些,卻也是希望你將來能更好。而你身為人子,總是要有侍奉老人的責任和義務。你有沒有想過如今你肩不能提,手不能挑,又不肯科考舉仕,等到來日父母老邁,你準備如何盡孝道?”

賈寶玉想了想,說道:“侍奉床前?”

“吃飯穿衣,侍奉湯藥,家居萬事,哪樣不需要錢?到時候你們離了國公府,你怎麼賺錢侍奉床前?”賴瑾的問題一個接著一個。

賈寶玉平日只顧玩花弄草,何曾想過這些細碎的問題。當下有些厭煩的擺了擺手,開口說道:“瑾弟弟想說什麼,只說便是。你這樣問來問去,問的我頭都疼了。”

賴瑾這才轉口問道:“我知道其實你是喜歡讀書的。你如今都喜歡讀什麼書?”

寶玉笑道:“我喜歡經史子集,不喜歡八股文章。”

賴瑾點了點頭,開口說道:“我如今在翰林院任編纂,就是負責修訂《周史》。於我共同作業的還有今科狀元秦牧和榜眼趙岑等。他們都是難得的少年才俊,何況翰林院中的學士們也都是飽讀詩書的老儒家。各個談吐恢弘,對於經史子集十分瞭解。每日裡閒談詩詞,討論子集,日子過得也很愜意。”

寶玉有些不明所以。

賴瑾嘆息一聲,開口說道:“你想和我一起在翰林院談論經史子集嗎?”

賈寶玉微微遲疑,開口說道:“我最討厭賈雨村那樣的官宦,一個個的國賊祿蠹,滿口的道德文章,一肚子的男盜女娼。我不屑與他們為伍。我還聽說那翰林院裡的一位學士還因為一己私仇上奏彈劾了你和沈將軍。我不喜歡他們那樣的人。”

賴瑾輕勾嘴角,開口笑道:“那樣的人是少數。翰林院泰半官員都是林姑老爺那樣的清流名士。學富五車,才高八斗,秉性高潔,自然不屑於做那種事情。至於李尚書也不過是個特例,他在翰林院的人緣兒也不好。”

賈寶玉想了想,開口說道:“是了。在什麼地方都有一些特別討厭的人。比如咱們家的那些管事婆子們。”

賴瑾心中暗笑,旋即應道:“不錯。李尚書於翰林院就如同管事婆子於府上,都是不受人待見的。”

賈寶玉見賴瑾附和他的話,越發高興的點了點頭。

賴瑾又說道:“左右政老爺和老太太太太如今也勸你上進讀書。你也不想總是挨打受罵,為什麼不咬咬牙過了科考,也進翰林院同我們一起呢!整日裡談論詩詞風雅,修撰經史文章,不也是你喜歡的事情嗎?”

賈寶玉高興的點了點頭,開口附和道:“我在家裡,同各處姊妹們也經常談論詩詞典故呢!只是老爺不喜歡這些個,說是旁門左道的小東西。他只讓我讀四書五經,八股文章。”

“那你不如好好進學,入了翰林院,以後都可以名正言順的討論詩詞了。想必到時候政老爺見你科舉過了,也不會狠管你了。”

賈寶玉默然看了賴瑾半晌,突然開口笑道:“說來說去,你還是幫著老太太和太太老爺們,逼著我唸書。”

賴瑾有些尷尬,剛要開口說什麼,就聽寶玉嘆息說道:“可是你終久同他們不一樣。你肯和我好好說,並不像他們,只一味的讓我怎麼做,卻從來不肯聽我的意願。”

聽到賈寶玉這麼一說,賴瑾竟也覺得心裡有些酸酸的。開口說道:“我們常常羨慕閨閣女兒乾淨無邪,不必考慮光宗耀祖,支撐家業。可卻不知道,閨閣女兒們之所以能如此天真爛漫,是因為外頭的爺兒們都將所有的風雨遮擋了。所以閨閣的姊妹們才能像園子裡的一朵朵嬌花,肆意開放。寶玉你從小便自詡護花使者,如今何不努力些,為園子裡的所有姊妹們遮擋風雨,讓他們能一輩子無憂無慮呢?”

賈寶玉聞言宛若五雷轟頂,細細思量半晌,開口笑道:“怪不得人人稱讚瑾弟弟天資聰穎,乃神童般的人物。果然想的與我們這些混沌濁物不同。先前是我想左了。只一味覺得男兒如何汙濁不堪。卻沒想到若無淤泥之護育,何來池中白蓮悄然綻放?若不是那些花下泥土滋育撫養,又何來這滿園的奼紫嫣紅。罷了罷了,我既然已經生成汙濁之身,又何必豔羨花朵女兒們的清淨美好。若是一味親近,也只不過玷汙了這些個嬌花嫩草。莫不如就這麼汙濁到底,倘或能護住一兩朵嬌花盛放,也不忘我來這人世間走一遭了。”

賴瑾聽賈寶玉這席話聽的滿頭大汗,不過瞧見他竟然肯上進了,心中倒也越發高興。當即說道:“以你之資,科考中舉本不是什麼難事兒。那我便在翰林院等著你了。”

賈寶玉衝著賴瑾微微一笑,輕聲說道:“我知道你是為我好,我省得的。”

一句話未落,兩人相視一笑。

賈寶玉在賴家書房又坐了一會子,吃了兩盞茶,方才起身說道:“時候也不早了。我合該家去,免得老祖宗和太太惦記。明日的時候我依舊這個時辰到你這邊來。你在勸學齋給我留一間廂房做書房就是。我喜歡你這滿院子的鮮果蔬菜,花花草草。哪怕是在這裡看些迂腐文章我也是可以忍受的。倒比在老爺那裡強多了。”

賴瑾笑著回道:“你若是喜歡,那便是再好不過的。我這便吩咐家下人將你的書房收拾出來,明日你便過來讀書就是了。”

賈寶玉點了點頭,又隨同賴瑾去後面拜見了老嬤嬤和賴大等人,方才家去不提。

這裡賴瑾送走了寶玉,立刻迴轉書房。將先前藏起來的無名信件翻了出來。

看著那封信上寫著的李默成自做官以來所犯下的種種罪行。賴瑾心中暗自驚疑。只因那信中除了將這些罪行陳列之外,竟然還有兩封李默成同平安州節度使銀錢來往的私密信箋,以及平日裡李默成收取賄賂的罪證,他家夫人私底下放印子錢的證據,甚至還有王御史家夫人李氏謀害沈軒父母的證據……

不過短短半天的時間,自己迫切需要的罪證就這般輕而易舉的到了手中。

賴瑾持信的手悄悄握緊。終於明白戴權今日在大明宮外說了那許多話的意思了。

卻原來,他也不過是聖上手中的一把刀,幫著他剷除異己罷了。只不過與旁人不同,這把刀,他當的心甘情願。

賴瑾微微一笑,將信件放在桌案上,沾墨一一抄寫已畢。又寫了個條陳摺子彈劾李默成。做完這些之後,賴瑾將那原本的信件湊到燈下燒成灰燼。又將所有罪證小心收好,準備一個月後之後附在奏摺上一併交到聖上手中。

這廂寫好了彈劾摺子,賴瑾心中一動又寫了一封家書給賴尚榮。信中將李默成彈劾他結交外官,收受賄賂之事詳細說明,然後由飛鴿傳書,立刻送往揚州。

不過三五日的功夫,賴尚榮的書信自揚州傳來。賴瑾細細觀閱之後,本就胸有成竹的一番舉動,因賴尚榮的親授機宜越發底氣充足。

而馮紫英幾位少年歸家,將當日酒席上韓琦猜測上皇惱怒之語一一說給家中長輩聽。如今幾位功勳世家見當今帝位越坐越穩,上皇威儀卻日漸淡薄,正愁先前舉動太猖狂,而至如今無以示好。如今聽了幾位晚輩的話,隱約也覺察出了其中蹊蹺。當即默許了各家晚輩們的種種動作,並不阻攔,也並不相幫。態度十分曖昧溫婉。

如此又過了月半功夫,馮家兩兄弟和衛若蘭等也將自己搜尋到的罪證一一奉上。賴瑾又帶著沈軒和眾位子弟們碰了碰頭,一番秘密商議下來,到了一個月後的約定時間,賴瑾上奏陳辯順道也彈劾李尚書的摺子悄然送到了乾元帝的御案上。

臨敬殿中,乾元帝端坐在龍椅上俯首批折。太子殿下站在一旁聞聽聖訓,視線不住的掃向被單放在一邊的賴瑾彈劾李默成的奏摺。

乾元帝開口笑道:“怎麼,有點兒沉不住氣了?”

太子殿下搖頭笑道:“只是覺得這位少年探花果真伶俐聰明,只是若論城府涵養的話,倒是比他的父親差多了。”

畢竟這事情倘或落在賴尚榮的身上,他斷然不會如此草率的出手。

乾元帝微微一笑,漫不經心地說道:“賴尚榮和賴瑾不同。賴尚榮自幼以奴隸之身外放,一家子榮辱興衰都壓在他的身上,所以賴尚榮一舉一動自然沉穩周密,因為他怕一步走錯便萬劫不復。可是賴瑾卻是自幼被幾家人寵大的。他年幼聰敏,又是賴尚榮的嫡子,暫且還沒有光宗耀祖的重任壓身,賴家眾人自然把他寵上了天。次後榮國府為了拉攏賴尚榮,對賴瑾也是優容寵溺。賴瑾自己也爭氣,少年科舉,高中探花,成了我大業朝自建朝以來最年少的一位探花郎——”

太子殿下微微一笑,介面說道:“不光是我們大業朝,觀閱史書來看,賴子瑜的成績也是少有的。也是父皇文成武德,我大業朝才能有此神童,有如此輝煌戰績。”

乾元帝微微一笑,對於兒子的奉承頗為自得。繼續說道:“他年少得意,順風順水,性子自然有些驕矜,受不了屈也是能理解的。因此李默成的彈劾,倘或放在賴尚榮身上能夠容忍,放到賴瑾身上就未必能忍得了。何況這當中又不止是他一家人的事兒,畢竟還有沈軒牽扯在其中。倘或那李默成彈劾功成,其後果自然也不是賴瑾一個人能夠承擔的。因此他斷然不會隱忍”

“再者他有父皇的聖眷在身,自然也是不必忍的。”太子殿下說著,微微笑道:“這孩子倒是個福星。那李默成因仗著皇爺爺的信任,背地裡做了不少小動作。父皇正想著要料理他,便出了賴瑾的事兒。賴瑾年少氣盛,攛掇著那幾個功勳少爺一起出手對付李默成。不僅幫了父皇,同時也離間了皇爺爺同幾位功勳之家的關係。父皇次後又順水推舟,將那些致命的證據給了賴瑾。果然不出所料,那賴瑾是忍不住的。”

乾元帝將硃筆放下,挺直脊背,衝著太子微微笑道:“只要是朕的人,只要他死心塌地跟著朕,朕又豈會讓他吃虧。”

太子殿下輕勾嘴角,但笑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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