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殿面聖鴻臚傳唱,陰長陽錯偶建奇功

會試之後便是殿試,亦稱廷試。於四月二十一日在大明宮保和殿舉行。由聖上親任主考官,親擬考題,考校會試透過者之真才實學,然後就其成績優劣將所有的考生們進行排名,排出一、二、三甲來。一甲前三名賜進士及第,即民間俗稱的狀元、榜眼、探花,二甲若幹名賜進士出身,三甲若幹名賜同進士出身。

如無例外,此次的殿試考核只會對透過會試的考生們進行重新排名,並不會篩選取締,因此貢士們的心情較之前要輕鬆許多。且一想到等會子要面見天顏,大部分考生都有一種躍躍欲試的激動,想著倘或能在金殿應試中侃侃而談,指點江山,得到聖上的青睞,那麼這輩子平步青雲指日可待……

在這種全部人都神情激憤意氣風發的情況下,略顯得沉和淡定的賴瑾就愈發突出起來。

站在賴瑾身邊的陸子明不著痕跡的轉過頭來,輕聲問道:“你這是怎麼了?”

賴瑾回過神來,瞧見陸子明臉上毫不掩飾的關切神情,只覺得心中一暖,莞爾笑道:“想等會子殿試過後,我們去哪兒慶祝。”

陸子明:“……”

站在兩人身後的秦牧嗤笑一聲,剛要開口說話,陡然聽見一陣鍾磬樂響,牢牢緊閉的硃紅色宮門緩緩開啟,早在宮外等候許久的各級官員們開始按品級排隊入朝。霎時間只能聽見衣袂摩擦及腳步落地的聲音,除此之外,整個廣場寂靜無聲。

初生的朝陽給恢弘契闊的宮殿染上了一層金黃的色彩,紅牆金瓦,極盡奢華的大明宮在金色光暈的映照下顯得越發肅穆莊嚴,就連面前一層高過一層的漢白玉階磯以及中間雕龍刻鳳的圖案都毫無顧忌的透露出一種王者的威壓。適才還能談笑風生的諸位學子們立刻閉上了嘴巴,竭力遺忘的緊張從身體深處慢慢升起,擴散,深入骨髓和腦海。直到這一刻,眾人前所未有的明白過,影響他們後半生的科舉殿試,真的開始了。

在靜謐到肅穆的氣氛下,站在階磯上身著紅袍的禮部贊禮官揚聲唱道:“宣乾元三年乙辰科貢士覲見——”

於是所有貢士們按照禮官們事先交過的禮儀緩緩登上階磯,走入保和殿。文武大臣們皆隨品級在兩旁靜靜站立,審視打量的目光毫不掩飾的投放在他們的身上。光可鑑人的雕龍地磚幾乎能反射出他們緊張的面容,眾人隨著引禮官的引領走入指定位置,便靜靜的站立等待。氣氛一時間上升到凝重的肅穆,讓所有人都不自主的放輕了呼吸的頻率。

靜待半晌之後,殿外響起三下振聾發聵的鞭響。少頃,一身龍袍頭戴冕冠的乾元帝從偏殿走來,雍容肅穆的登上龍椅之後,文武大臣包括應試舉子們立刻跪地山呼道:“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接下來是一瞬間的平靜,隔了有一會兒的功夫,年輕的帝王方才輕聲說道:“免禮,平身。”

於是文武大臣們魚貫起身,寂然站定。眾位考生們也屏息凝神的站起身來,束手而立。

乾元帝端坐在龍椅之上,透過面前晃晃悠悠的冕旒打量下面即將要參加殿試的考生們,一個個精神飽滿,意氣風發,帶著一種還未曾經歷過廟堂傾軋。政治鉤心的簡單純粹。帶著對功名利祿青雲直步的美好嚮往,簡單熱血的讓人覺得有些無聊乏味。

乾元帝這麼想著,不著痕跡的勾了勾嘴角。視線便不由自主的落在了人群中那稍顯瘦弱卻又越發襯出身形勻稱,風姿翩然的少年身上。

少年五官清秀,眉眼精緻,周身透露出一種君子如玉的溫潤淡然,一舉一動都好像是潑了水墨的山水畫一般,風雅到極致,叫人觀之便不由自主的眼前一亮,只覺得有種說不出來的書香氣息撲面而來。

他就那麼靜靜的站在那裡,屏息凝神,眼眸微垂,恰到好處的舉止連最苛刻的教禮官都指摘不出毛病。他站在那裡並沒有任何一個多餘的動作或表情,卻讓人覺得看到他後整顆心突然安寧下來,腦海中不由自主的閃過寧靜致遠這個詞。

風姿翩然,宛若謫仙。

乾元帝饒有興味的挑了挑眉角,突然想到了當年賴尚榮以祥瑞為名進獻的那極品花草,好像便是眼前這極為出色的少年親自栽種的。當時這少年也就八、九歲的年紀罷?伺候花草的本事倒是一流,只不知這文章寫得如何?

乾元帝覺得自己的好奇加重了那麼一點點,於是他不著痕跡的擺了擺手,站在身後的戴權立刻有眼力見兒的捧過試題,乾元帝親自持刀開封之後,內侍官門立刻捧著試題給所有的殿試考生們奮發已畢,禮部尚書朗聲說道:“乾元二年乙辰科殿試開始——”

於是所有考生們對著桌案行叩拜之禮,方才端坐於前,開始答題。

因所有的殿試考題全部由聖上自己出題,乾綱獨斷,隨心所欲,並不會拘泥於四書五經,也不會拘泥在朝政軍事當中,全看聖上一時心血來潮想考什麼。當然,倘或是皇帝自己犯懶不想琢磨也可以要求信任的臣子出幾道題目由他抓鬮選擇,再不濟的也可以在堆積如山的奏摺中隨便選一個話題當做考題。事關國祚綿延,江山社稷,皇族顏面的大事兒,一般人不會太過輕狂。不過也有特別不靠譜的,比如說前朝最後一位皇帝周獻宗,據說他在殿試的考題上問了如何討愛妃歡心的試題,弄得那屆考生集體凌亂,拒絕答題。當然,那位皇帝最終是被徒家的老祖宗帶著一幫子兄弟們給滅了,不過由此可見殿試考題的保密性和不確定性,因此在殿試中能作弊的也就更少了。

賴瑾看著自己面前的考題——何以強國。

題目宏大,內容空乏。

賴瑾微微皺了皺眉,有些不確定的抬頭看了一眼。經歷過後世應試教育的同學們都知道,考試的作文題目不怕你小,不怕你具體,就怕你的題目起得太大,因為越大選擇的空間就越多,越叫人無法準確的理解上位者的心思。後世是有一句很精確的話叫無法定位,這樣的文章寫起來一個不好就會讓人覺得你是在誇誇其談,空乏無畏。

可你若是認真琢磨寫了,也唯有兩種結果,一是因循守舊,毫無新意,老生常談,這樣的文章雖說中規中矩,但定然得不到上位者的喜歡。倘或你若別出心裁,劍走偏鋒,像商鞅似的弄點什麼變法革新出來……一個不小心得罪了當朝既得利益者,在這種絕無背景的情況下,老牌功勳們想要捏死你簡直比碾死一個螞蟻還要簡單。

想到這裡,賴瑾心中微微一沉,有些鬧不明白乾元帝的心思究竟如何。

聯想到賴尚榮之前說過的乾元帝雖然表面看起來溫潤儒雅,脾氣柔和,其實卻是個乾綱獨斷,性格果毅,又很喜歡故弄玄虛,最討厭臣子揣摩他的心思的人。可是這樣一個人所喜歡的臣子偏偏都又是聰明絕頂,慣會觸類旁且身負真才實學的。用賴尚榮的話說聖上覺得這樣的人用起來才有成就感。

兼之今天所看見的科考題目,綜上所述,賴瑾直接肯定乾元帝是個很喜歡玩兒人的皇帝。享受一切盡在手中的掌控,享受扮豬吃老虎的歡愉——這樣一個哪怕是當了皇帝還得與上皇斡旋,處處伏低做小,卻又步步緊逼,步步算計的人……性格變態點也是正常的。

賴瑾嘆息一聲,任命的展開草紙,用最最精緻、飽滿的館閣體寫道:“世人之稱我大業也,曰天朝上國……少年智則國智,少年富則國富,少年強則國強,少年獨立則國獨立,少年自由則國自由,少年進步則國進步……”

賴瑾一邊提筆蘸墨,一邊覺得臉上*辣的,有種心虛而羞愧的感覺漸漸漫延。白如美玉的雙頰不知不覺染上了一層暈紅,在外人看來,卻好像是神情激動下的餘韻,越發顯出少年人如朝陽,揮斥方遒的意氣風發。乾元帝暗暗打量一會兒,不由得起了兩分好奇,越發期待起賴瑾的策論來。

而這廂賴瑾卻在絞盡腦汁的改編——沒錯,正是改編。去掉了所有不合時宜的言論,新增上一些壯麗輝煌,契闊華麗的辭藻,刪刪減減讓文章整體內容保持在千字以內,賴瑾版的《少年大業說》新鮮出爐。心裡默默對梁啟超致以敬意,完成全部文章的賴瑾深吸一口氣,平穩一番思緒以後,再次沾墨,認真謄抄一遍……

“……紅日初升,其道大光;河出伏流,一瀉汪洋;潛龍騰淵,鱗爪飛揚;乳虎嘯谷,百獸震惶;鷹隼試翼,風塵吸張;奇花初胎,矞矞皇皇;干將發硎,有作其芒;天戴其蒼,地履其黃;縱有千古,橫有八荒;前途似海,來日方長。美哉,我少年大業,與天不老!壯哉,我大業少年,與國無疆!”

“好!好!好!”乾元帝越發痛快的伸手拍了拍桌案,朗聲笑道:“這小滑頭,性格端的謹慎,文章寫得倒還挺有鋒芒的嘛!”

站在下首的陸柯並王崇維兩位閣老對視一眼,心中暗自奇道:“聖上從未見過賴家小子的字跡,怎的知曉這文章便是那少年寫得?”

不過他們兩個對於這篇時文倒也很有印象,一來那一張漂亮的卷面實在養眼,字型端的是方正、光園,烏黑,體大,可以說是最為標準的館閣體。難得那字型中還有一種梅花傲然的風骨,叫人觀之便心曠神怡,精神氣爽。再者那通篇的駢文朗朗上口,辭藻華麗,契闊恢弘,那樣的文采別說是尋常時文策論,哪怕是放在青詞當中也絕對稱得上華麗極妍。

三則立意標新,從少年教育之角度談論強國富民。比其餘考生的“開源節流,肅清吏治,嚴整兵事”之類的老生常談更為新穎,叫人看了頗有一種耳目一新的感覺……

幾點下來,眾位監考官們不得不承認。雖然賴瑾年紀尚小,但這一手文章寫的倒是絕對的好。

如今看見向來待事苛刻的聖上也如此讚不絕口,兩位大學士對視一眼,試探性的說道:“那聖上的意思……這篇文章可以點為狀元?”

“狀元?”乾元帝重複一嘴,搖頭說道:“倘或論起文章來,這篇《少年大業說》絕對可以稱得上是絕妙美文,可朕之考題‘何以強國’,分明問的不是這個,此子如此撰文,未免有偷懶耍滑之嫌,朕若是點此篇文章為狀元,豈不是默許縱容了他這點小心思?”

兩位大學士一時間摸不清乾元帝的想法,只得沉默不語。

只見乾元帝又指著另外兩片策論笑道:“這兩篇文章雖然沒有這一篇辭藻華麗,但是言之鑿鑿,言之有物,可見是秉性認真,肯踏實做是的人。這篇條理清晰,更為務實的便點為狀元,這篇筆鋒稍次的可以點為榜眼。至於這篇《少年大業說》……”

乾元帝沉吟片刻,突然開口笑道:“便點為探花好了。這樣也算是名符其實了。”

陸柯並王崇維兩位大學士暗暗點頭,以為乾元帝說的是賴瑾的風姿容色,豈料乾元帝心中想的卻是宮裡那兩盆和祖宗一樣供著的嬌花嫩草。

思緒迴轉,乾元帝又接連指了二甲傳廬之後,便將所有的考卷交換給兩位大學士。揮手示意兩人退下。

……

金榜題名,鴻臚傳唱。

對於一個以讀書科考為宗旨的書生來說,沒有任何一件事能比這個更為重要。十年寒窗無人問,一舉成名天下知。傳臚唱名的意義並不緊緊代表著你從此踏入進士的行列,從此可以身穿官袍,治理一方。他更多的是一陣精神上的鼓勵和慰問,是對一個人辛苦半生默默無聞的償還和回報。

正所謂成名之前百無一用是書生,成名之後則是滿堂朱紫貴,盡是讀書人。

鴻臚傳唱便是一道巨大的分水嶺,它的兩邊永遠對立著成功與失敗,治人與受制於人。

沒有人能夠在這一刻依舊淡然如故,哪怕是做了很多心理建設的賴瑾,在面對這一刻的時候,依舊緊張的無以復加。在淡然溫和的表象之下,是一顆騷動的快蹦出嗓子眼的緊張的心。

天色大白,掙脫了一夜陰霾的驕陽再一次高掛天空,肆無忌憚的播撒著自己奪目的光芒,將莊嚴肅穆的紫禁城渲染的越發壯麗恢弘。

透過殿試的舉子們頭戴三枝九葉冠,身穿進士服在引禮官的指引下穿過一道道宮門,徑自走到奉天殿。這座威嚴壯麗,華美肅穆的宮殿是紫禁城內最高最大的一座宮殿,也是帝王舉辦登基大典等重要禮宴,與大臣們平日裡上朝議事的地方。眾位考生們站在奉天殿前,舉目望著高高在上的宮闕,極目看著寬廣契闊的廣場,由衷的升起一絲渺小的感覺。

王宮大臣們已經魚貫進入殿內,唯有他們依舊在殿外靜靜等待。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只聽見一陣禮樂聲響,禮部尚書王崇維捧著一個製作精美華麗的黃冊走出殿外,看了看靜默肅穆的進士們,輕勾嘴角,朗聲說道:“……一甲第一名,秦牧。”

站在人群當中的秦牧只覺得一愣,霎時間腦袋一片空白,呆呆的看著階磯之上的王崇維,竟不知該怎麼反應了。

看得他身後的陸子明一陣著急,連忙伸手捅了捅秦牧的後背,回過神來的秦牧這才走上前去,跟著前來導引的引禮官晃晃悠悠的進了奉天殿。

王崇維見此情景,不由得想起了當年自己金榜題名的情況,寬容的勾了勾嘴角,繼續唱道:“一甲第二名,趙岑。”

“……一甲第三名,賴瑾。”

適才看著秦牧和趙岑兩個暈暈乎乎的模樣,賴瑾還暗自偷笑。可這會子聽到了自己的唱禮官念自己的名字,賴瑾的反應也好不到哪兒去。呆呆的站在原地愣神半晌,直到前來接應的引禮官頗為和善的呼喚了兩遍,勉強回過神來的賴瑾才舉著步子,緩緩走入奉天殿……

饒是後世的賴瑾曾跟著旅遊團進過故宮,可是面對著另一個時空的威嚴肅穆,空間高度都放大了無數倍的奉天殿,賴瑾依舊有種被震懾的感覺。

皇家的威嚴肅穆,和一個個封建王朝的底蘊並不是後世崇尚民主的國家能夠複製出來的。那種高高在上,金口玉言,掌握著天下大勢,生殺大區的睥睨氣勢也是無法用口沫盡訴的。覺得這一切都飄飄忽忽的賴瑾只能在引禮官的引導下乖乖的給聖上叩頭,然後慢慢走到了左班文官正七品官員應該站立的地方站定。這個時候,恍恍惚惚才回過神來的賴瑾突然想到,不知這個位置是否就是當年父親賴尚榮所戰過的地方。

賴瑾默默想著,突然感覺到一陣灼熱的視線,下意識抬頭望去,只見對面武官的隊伍中,一個身著蟒袍官服的二品大員衝著他含笑示意,賴瑾微微一愣,旋即認出這人正是衛若蘭的父親,都指揮使衛弘。不免回了一個充滿敬意的笑容。心中也不自覺的想起了自己那般加入戰場的兄弟們。不知那些熱血沸騰,執著的想要建功立業的世家公子哥兒們,現在可好?

而此時被賴瑾唸叨的馮紫英等人則有些狼狽的遊走在茫茫的大草原上。一望無際的草原,碧空如洗的藍天,風吹草低見牛羊的美景無論何時都讓人心情舒暢。然而陷入了迷路這樣尷尬的境遇內的少年公子哥兒們,心情卻絕對談不上舒暢。

馮紫英有些憋屈的拍了一下馬背,看著四處風景都差不多的大草原,喪氣的嘆了一聲。

他身後的陳也俊臉上的表情很是尷尬,越發自責的說道:“都是我的錯。要不是我只顧著追敵反而脫離了大部隊,你們也不會為了找我而迷路——”

“大家都是兄弟,別說這些沒用的話。”衛若蘭伸手捶了陳也俊一下,倒是有些慶幸的說道:“還好韓琦急智,叫我們想辦法換了北蠻人的衣裳,不然若是路上遇見了北蠻士兵,我們這千八百個人都不夠給人包圓兒的。”

“出師不利啊!”韓琦嘆息說道:“倘或還有機會回京,哥兒幾個千萬別把咱們迷路的事兒到處說,也忒丟人了。”

衛若蘭靈機一動,開口說道:“昔漢武帝時驃騎大將軍霍去病憑八百騎兵殺入匈奴大營,從而大敗匈奴。如今我們手下也有近千人馬,不如也效仿先人,來一個出其不虞?”

馮紫英沒好氣兒的白了衛若蘭一眼,開口問道:“你知道北蠻大營在什麼地方?”

衛若蘭促狹一笑,開口說道:“我們雖然不知道,但我們可以讓他們帶我們去嘛!”

眾人聞言,哈哈大笑,只聽衛若蘭繼續說道:“我們手上不是有薛大呆子的印鑑嗎?想辦法糊弄成前來北蠻做生意的商隊,然後神不知鬼不覺的摸到北蠻王庭去……”

眾人眼前一亮,覺得這計策果然可行,於是紛紛點頭附議,唯有馮紫英沉吟問道:“可我們此次出兵西北,除了身上穿的盔甲手裡持著的刀劍以及必備要拿的糧草之外……手上哪裡來的交易貨物啊?”

這麼一說,眾人心裡都有點淌血。在邊塞的時候大家到時有機會去薛家商鋪陶登一把,只是那時候大夥兒滿腦子想的都是正面驅敵,要知道這會子會和大部隊失去聯絡,他們早就……

只可惜馬後炮從來無意。幾個少年搖頭嘆氣,開口說道:“既如此,我們先往前走著。左右北蠻的大部隊此刻必定同我朝的軍隊糾纏著,想必他們的部落當中男丁也不會太多。如今北蠻傾慕我大業之繁華,想必部落當中定然也有我大業之絲綢瓷器,鹽磚糖茶……”

……

……

這廂風光得意的探花郎賴瑾自然不曉得自家兄弟們目前所處的尷尬境遇。因鴻臚傳唱之後便是御街誇官,秦牧、趙岑、賴瑾三人隨著引禮官前去偏殿換了衣袍之後,一個個滿身大紅,頭簪紅花的走出殿外。

三個人俱都是年少風流,意氣風發。秦牧世家公子,風流倜儻,趙岑寒門俊秀舉止得宜,賴瑾容色精緻,風華絕代,三人騎著高頭大馬並排走在長安街上,長街兩旁看熱鬧的老百姓們立刻喧譁起來。

一方方的絲帕,一朵朵的絹花漫天灑落,打在臉上和身上,賴瑾當初在街外看父親的時候,只覺得他風光得意,可如今輪到自己被砸,確實覺得很有些疼痛。

尤其是有的絹花根本是從人的頭上摘下來的,略微鋒利的釵尖不經意的掛在臉上,甚至能留下點點紅印。賴瑾終於知道御街誇官的人要頻頻舉手示意,大抵也是要揮舞手臂,擋住這些砸向臉面的絹花之物罷……

可惜在馬上的賴瑾並沒有當初賴尚榮的好眼神,在比肩繼踵人山人海的人群當中,賴瑾並沒有發現自家人的身影。於是在漫長的御街誇官之後,略帶點子黯然心情的賴瑾跟在秦牧和趙岑的身邊前去瓊林宴赴會。又是一個晚上的歌舞昇平,極盡歡顏不必細說。

且說在遙遠的西北草原,一隻大約近千人的北蠻軍隊押解著一批約有三百人的俘虜走進大營。為首的偏千夫長呼呼兒吩咐部下先將人看管起來,自己則拿著一方印鑑走入大將軍巴扎的營帳。彼時巴扎正在和一位卑躬屈膝,極盡阿諛諂媚能事的漢人打扮的男子聊天,瞧見呼呼兒進賬,沉聲問道:“有何要事?”

呼呼兒眼帶輕蔑的看了那漢人一眼,方才抱拳說道:“回將軍的話,末將奉命在外巡視,在仙子河上游碰見了一隻將近一百人的隊伍。他們身上穿著我北蠻百姓的服飾,卻大多數人根本不會說咱們蠻話。末將懷疑他們的是大業朝廷的奸細,為首的一人卻說他們是前來經商的商人,是大業朝廷內皇商薛家的人。”

說著,將手中的印鑑遞給巴扎,呼呼兒繼續說道:“這便是為首那人的印鑑。”

“哦?”巴扎有些好奇的接過那方小小的印鑑,白玉所致,瑩潤光澤,觸手生溫。巴扎放在掌心掂量了掂量,方才遞給身邊那漢人問道:“薛禮,你瞧瞧這是不是你們薛家的東西。”

薛禮心下微微一沉,接過印鑑端詳了端詳,大驚失色的說道:“這、這是我們東家少爺的印鑑!”

巴扎眼前一亮,開口追問道:“什麼東家少爺?”

薛禮卑躬屈膝的說道:“回將軍的話,我們東家少爺姓薛諱蟠,表字文起。乃是我們薛家長房嫡系的長子嫡孫。目下我們雖依舊稱之為少爺,然則老東家已經病故,這少爺才是薛家的掌盤人。奈何少爺向來喜歡安逸享樂,倒也不曾多加照管經營上的事情——”

“既然如此,那外邊將近一百人的隊伍是怎麼回事?還掩人耳目的換上了北蠻百姓的衣衫,其鬼蜮行徑,真叫人不解啊!”

說這話的,也是一個文人打扮的中年男子。姓範名正思,表字墨詰。不過他和薛禮不同,乃是隨著父親投奔而來的。平日裡也自詡為半個北蠻人,如今在巴扎的掌下做幕僚,很得巴扎的器重。

巴扎和呼呼兒聽見範正思的分析,臉色微沉,懷疑的目光看向薛禮。薛禮滿頭大汗,心中卻愈發平靜。細細思量半晌過後,方才笑道:“我在邊塞呆了約有十年的功夫。如今朝中的事兒也不大知道了。不過聽前兩年從金陵過來的管事們議論過,說我們少東家原是在金陵為爭風吃醋,犯下了人命案子。後來不得不上京城避禍。如今想來……少爺此番入了北蠻境內,或許和這件事情亦有些關聯。”

這話說的有些牽強,不過也未必沒有這種可能。巴扎向來知道大業朝廷不比他們這邊鬆散,刑罰律法都是很森嚴的,何況他也聽人說起過大業新登基的小皇帝和老舊功勳世家頗有些不對付,想來拿了薛家人開刀,也未必沒這種可能。

不過薛蟠究竟是個怎麼樣的境況,巴扎漠不關心。他想的卻是薛蟠的身份——既然他是正經的薛家主子,那說話的分量可比薛禮要重多了。倘或能拉攏到薛蟠為他們做事……

這麼想著,巴扎豆大的眼睛眨巴眨巴,沉聲問道:“你認得你們這位少東家嗎?”

薛禮聞言一愣,立刻開口應道:“我已經盡十年沒回過金陵了。最後一次見少東家的時候他才六七歲。”

巴扎有些煩躁的皺了皺眉,擺手說道:“不管怎麼樣,你先跟著呼呼兒去認認吧。”

薛禮心中略微忖度出巴扎的心思,當即唯唯諾諾的應了,隨呼呼兒出去認人不提。

到了看管馮紫英等人的地方,薛禮站在柵欄之外自然不認得裡頭所有人。但是他曉得既然能得到自家少爺的印鑑,想必這群人和少東家關係匪淺,聯想到此番大業駐紮十萬兵馬攻打北蠻,聽說為首的主帥便是神武將軍馮唐。這馮唐和榮寧二府的關係向來不錯,自家太太和榮國府的太太又是嫡生姊妹……

薛禮在邊塞呆了十年,因薛家是皇商的關係,到了地頭他率先拜訪了振威將軍馮漢,如今瞧裡頭關押的人中有一個竟和馮漢的兒子馮少楠有四五分相像,心中便約莫出來個大概。又見裡頭眾人隱隱簇擁著馮紫英為首,當下走上前去,故作遲疑的看著馮紫英,口內猶猶豫豫的說道:“你可是少東家?”

馮紫英心中一動,看著對面漢人裝束的薛禮眨了眨眼睛,開口問道:“你是……”

薛禮臉上一片驚喜,立刻隔著柵欄拽著馮紫英的衣袖說道:“可真是少東家,我是西北商隊的總管事薛禮啊!我聽說您因打死了人避禍京都,怎麼如今竟跑到這地方來了?”

馮紫英心下微定,順著薛禮的話道:“如今聖上登基已久,羽翼漸豐,正想著尋摸一些功勳世家的過錯發作,我在金陵那點子舊事便被翻騰出來了。我這也是沒有辦法,因得知聖上要攻打西北,我和神武將軍馮唐之子馮紫英關係頗好,便求他帶我來西北暫且避避風頭。興許也能熬出點功勞與之前的罪過相抵。豈料大軍交戰的時候我就被衝散了,就成現在這樣子了。”

這話說的真真假假,倒和之前薛禮編排的話不謀而合。站在一旁聽了半晌的呼呼兒嗤笑一聲,滿眼輕視的打量一會兒,開口說道:“兩國交戰,豈是兒戲。那大業朝的將軍也是個糊塗的人。真是一顆老鼠屎攪和了一鍋湯。”

他心裡知道巴扎的想頭,便衝著馮紫英說道:“你出來。”

馮紫英身後的幾個小兵聞言大驚,立刻拽著馮紫英的胳膊衝呼呼兒問道:“你們想幹嘛?”

“反正不會殺人,瞧你們嚇成那樣子,還上戰場呢!”呼呼兒“呸”的往地上吐了一口濃痰,歪歪脖子示意看守的將士將馮紫英提拉出來,帶著薛禮又返回了營帳。

巴扎對待馮紫英的態度倒是很和藹,柔聲說道:“薛家公子原本是錦衣玉食,享受富貴之人,卻被那大業狗皇帝逼的不得不跑到這西北戰場風餐露宿,真是可憐啊!”

馮紫英有些鬧不明白巴扎的想法,只得順著他的意思將乾元帝一頓臭罵。左右他們這些老牌功勳也不怎麼瞧得上性格綿軟的小皇帝,這番痛罵倒也是真情實意。巴扎看在眼中,只當是薛蟠對朝廷的不滿,立刻堆起笑容說道:“別看我們北蠻將士們大多是粗人。但是我們最懂得知恩圖報,對待朋友那絕對是傾心相交,實心實意。自然也不會做出那起子過河拆橋的事情來。想當年大業老皇帝起兵反周的時候,不也是仗著你們這群功勳家的祖宗給他打天下嗎?結果這轉過眼來才幾年,你們這些功勳世家的子弟們也要夾著尾巴做人了。”

這話是真真說到了馮紫英的心坎兒裡頭,當即有些憋屈的破口罵道:“都他娘的不是東西,要不是我們家的老祖宗拼了命的打天下,他徒家也沒有今日之風光。如今帝位坐穩了,便想著狡兔死,走狗烹。弄了一群酸儒寒門成日嘰嘰喳喳的,一群連血都沒見過的自命清高的窮酸竟也能和我們平起平坐,我呸!”

“可不是嘛!這事兒做的當真不地道。”巴扎附和著,眼珠子一轉,開口笑道:“不知薛小兄弟想不想報仇?”

馮紫英聞言,心中一動,看著巴扎默然不語。

巴扎開口笑道:“我聽呼呼兒說你們原也是大業軍隊裡的人,只是一不小心同他們走散了。我如今有個辦法,可以將你們原封不動的送回大業軍中。只是……有個小小的事情,也想請你幫忙。”

馮紫英心下微沉,脫口說道:“你想讓我當奸細?”

巴扎聞言朗笑道:“你們漢人就是聰明,說話都不用說透了,就能明白我的意思。事成之後,我可以讓你留在我們北蠻,也給你封個王爺噹噹。在哪裡不是錦衣玉食,奴婢成群,你又何必非得在大業才行呢!”

馮紫英連忙搖頭說道:“那怎麼行,我母親和我妹妹還在京都呢!”

“你回到大業的軍隊之後,只要時不時的傳個訊息,讓我們曉得他們軍隊的動向就可以。他們又不曉得我們是怎麼知道的訊息,何況你若真的想回神京,我們也可以幫你的忙,給你多立幾場功勳,到時候你回了神京也可以風光做官,豈不是更美了?”

“我是皇商之家,三代之內不能入朝做官。”

“至少也可以將你身上的殺人重罪抵消罷。你到時候也不用害怕那狗皇帝會找你算賬了。”

馮紫英心中冷笑,大抵是明白巴扎的意思了,倒是沒想到他們向來認為是頭腦簡單、四肢發達的北蠻人也會使離間計,當下故作沉吟,虛以委蛇的說道:“這個我得好好想想。”

巴扎見馮紫英已有些心動的模樣,心知這種事情也不能操之過急,立刻豪爽一笑,哈哈說道:“那薛小兄弟不妨慢慢的想。我先吩咐下面人弄些好酒好菜,為薛小兄弟接風洗塵。”

馮紫英立刻說道:“能不能給我準備些熱水和換洗的衣服,我想梳洗梳洗。”

巴扎對此嗤之以鼻,認為薛蟠果然是少年紈絝的性子,受不得一點兒委屈。當即大手一揮,開口吩咐道:“給薛兄弟預備洗澡水。”

呼呼兒大眼珠子一瞪,有些不滿的說道:“大軍途中,哪來的洗澡水?”

“那就將兄弟們的水勻出一些來給薛兄弟洗澡。薛兄弟是我們的客人,難道我們連客人這點兒要求都無法滿足嗎?”巴扎說著,意味深長的看了馮紫英一眼,開口說道:“若真是如此,薛兄弟也不會放心同我們合作吧!”

馮紫英輕勾嘴角,沒有應答。

這廂呼呼兒心不甘情不願的轉身弄水去了。薛禮則湊到巴扎身邊,開口說道:“少東家一路風塵,想必也累了,我先帶他去營帳歇歇。”

說著,壓低嗓音道:“順便也好好勸勸他。”

巴扎滿意的點了點頭,賞了薛禮一個讚歎的目光,這才派親兵押送薛禮和馮紫英兩個回了營帳。

看著就在帳外把守的將士們,薛禮心中微嘆,從靴筒中掏出一支竹炭和一封宣紙鋪在几上,背對帳門口中說道:“幾年不見,少爺竟也長的這麼大了。”

馮紫英低頭,看那宣紙上寫道:“可是馮家少爺?我是薛家西北商隊總管事薛禮,你有什麼事情可以同我說,我不會害你的。”

馮紫英眼眸閃爍,口裡應道:“我原本想著就我們家過去的功勞,不過是打死了人罷了,又能怎地,豈料聖上還不依不饒起來。”

薛禮見狀,又在宣紙上寫道:“我一家父母族人都在金陵老家,我的一個私生子目下正在馮漢將軍的帳下當差。我是自己人,我不會出賣你的。否則的話我見你的第一面,就和巴扎說你是馮紫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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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紫英見薛禮指名道姓,如此坦蕩。不由得信了兩分,卻也未敢全信,只得寫道:“我們在打仗的途中與軍隊走散了,結果被呼呼兒當俘虜抓了來。我們要跑,唯一的機會便是等會子巴扎請喝酒的時候。你能不能幫我將**下到酒水裡?”

口中依舊不忘和薛禮不鹹不淡的“敘舊”。

薛禮微微皺眉,在宣紙上寫道:“巴扎表面看起來很信任我,其實他對於漢人都非常戒備。我在營中一舉一動都有北蠻將士看管著,我根本無法接近他們的機密之地,也不可能在他們的飲食中動手腳。”

馮紫英見狀,有些為難的抿了抿嘴。

薛禮沉吟片刻,開口說道:“不過我能接近我們自己的貨物。我可以在我們的鹽磚中下藥。但是他們手上的鹽應該足夠,會不會用我們的東西,我也不知道了。”

馮紫英眼前一亮,立刻寫道:“沒問題,你先將**下了,其餘的事情我們自己來。對了,你知道北蠻軍隊做飯的地方嗎?”

薛禮點了點頭,將几 上的宣紙撕成細碎的小條,然後放入口中全部吞嚥。這才將北蠻軍隊起火的地方說給馮紫英聽。馮紫英見薛禮行事如此謹慎,不由得微微一笑,信任之情又多加了兩分。

但也僅止於此。事關大局,馮紫英覺不會因為自己的感情用事而牽連到大家的安全。正在想著,忽然有人掀開營帳的簾幔,呼呼兒一臉鐵青的走進來,悶聲說道:“水弄好了,你可以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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