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陰陰的,長亭外衰草寒煙,盡顯冬日蕭索氣象,道上並無車馬,行人也甚是稀少,因此亭前一眾人便顯得格外引人注目。

楊縝道:“不用馬車?”

望望延伸的遠道,紅凝搖頭。沒有必要,因為不知道這條道路會通向哪裡,更不知道自己將會在哪裡停下,“不知何去何從”說的大約就是這般情況了了。

倔強的掙扎最終敵不過命運,和那個掌握命運的人。

而強者掌握弱者的命運,似乎也是天經地義。

休息兩個月,這個世界已經變得有些陌生,紅凝漠然收回視線,唇邊掛著禮貌的笑:“在府上叨擾這麼久,多謝王爺。”

楊縝“嗯”了聲:“怕是要下雨了。”

紅凝抬頭看看天色:“那民女先趕路,告辭了,王爺珍重。”

轉身之際手被扣住,那手很有力,宣告著對方的強勢與□□。

他淡淡地道:“一定要走?”

那天晚上他沒見到錦繡,只道她與妖狐鬥法受傷,匆匆帶回來請名醫尋良藥,令她安心調養,之後再沒像往常那般糾纏過,直到她說離開也不曾出言挽留,親自率人送出城。紅凝原以為他已經忘記了那夜的話,誰知這時重新提起,不由搖頭:“我要的,王爺給不起。”

“願得一心人?”楊縝沒有意外,“你不是尋常女子,心中所想無非是這個,本王也料到你必不會答應,但皇家王族,不可能有一心人,便是本王立業之前也有許多事不能自主,如今本王雖不能休妻娶你,然這世上果真有合你意的男人?尋常男子實難配得上你。”冷銳的眼睛裡泛起暖意,他緩緩抬起二人的手:“女人不必過得太累,何不尋個歸宿,縱然身份委屈些,我會寵你。”

“王爺是好歸宿嗎,”紅凝唇角微揚,“王爺這些話對多少女人說過?”

楊縝道:“只有你。”

紅凝略覺意外,仍是搖頭:“王爺想要留下我,是真的喜歡,還是因為得不到?”不待他說什麼,她抬眉道:“我很特別,不像別的女人那樣奉承王爺,王爺或許有點興趣,可惜那始終只是興趣,喜歡過的人尚會被冷落,興趣就更難長久了,何況王爺明知道我肯接受你的好意,是因為你長得像一個人,王爺甘心做別人的影子?”

楊縝道:“你又如何確定,本王對你不是喜歡?”

“能確定的是,沒有我,王爺也會過得很好,”紅凝回頭看了眼遠處的王夫人,笑道,“可惜不能留下來喝小郡王的滿月酒,民女先恭喜王爺了。”

沉默,扣著她的手越發收緊。

楊縝猛然丟開她:“也罷,你要走便走,但下次若是再讓本王遇見……”他低頭湊近她的臉,冷冷地道:“本王可能會仗勢欺人強搶民女。”

紅凝尚未反應過來,唇上瞬間的觸覺已消失。

“前面是瀝州。”楊縝直起身不再看她,徑自率眾人回府去了。

不能接受的情意,卻也出自真誠,其中愛護之意,仍令人感激。

也只是感激。

方才一幕當著遠處那麼多人,紅凝沒覺得羞惱,莞爾。她並沒有回頭看那遠去的挺拔背影,彷彿什麼都沒發生過,挎著包袱順著路就往前走。

天色越發陰暗,冷風吹在臉上,吹入衣領,吹得心裡一片空蕩蕩的。

縱然失去了目標,跌得頭破血流,卻還是要繼續往前走下去,這就是人生,充滿妥協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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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總要在現實中妥協,只是,終究意難平。

想放棄固執順從現實安排,也許會過得更好,卻害怕將來回頭那一日,已經認不出自己,忘記了心中最重要的事物。

紅凝絲毫沒在意天氣變化,默默地邁步往前走,感到無限的灰心與疲乏。

走了不到一裡,前方路口處站著個人。

紅凝頓了頓腳步,此時,身後忽然傳來急促的馬蹄聲,不等她回身,一匹駿馬拖著淡淡的煙塵在她身旁停住。馬上的人紅凝認識,正是楊縝從京城帶來的親信太監。

那名太監先下了馬,恭敬地朝她作了一禮。

紅凝道:“王爺還有話要帶給我?”

太監面有曖昧之色,謹慎地道:“王爺說,姑娘什麼時候累了,可以再回來。”

心高氣傲目空一切的人,這些話也只能讓人轉達,當面他是萬萬不會說的。紅凝忍不住好笑,累了,已經累了,可王府不是個休息的好地方。

見她神色尚好,那太監忙道:“王爺是有心人,想留姑娘多住些時候,姑娘何不……”

紅凝打斷他:“民女漂泊四方,行蹤不定,恐怕沒有機會再回來了。”

那太監愕然,漸漸地露出讚賞之色。平民女子能嫁入王府,已經是飛上枝頭了,何況睿王風華正茂,如今他親自開口挽留,對別的女子來說那是想都想不到的好事,不會也不敢拒絕。

紅凝鄭重地作禮:“有勞公公,且代民女多謝王爺的好意,請王爺保重。”

見她去意堅定,那太監知道勸不過來,嘆息良久,也沒多說什麼,囑咐她幾句“保重”“平安”之類的話,便打馬回去了。

等到太監離開,紅凝徑直走到路口,在那人面前站定。

風吹動金色衣袍,如同盛開的金色花朵,上有雲霞映襯,他隨意站在路旁,從容閒適,不怒而威。

紅凝平靜:“中天王還要封印我嗎?”

不待他回答,她又自嘲地道:“我看也沒必要了,有你們在,我這點微末法力也做不成什麼。”

錦繡面色不改,語氣平淡:“此事干係甚大,不容你胡來。”

對這句“胡來”,紅凝連諷刺的力氣都沒了:“是我區區凡人自不量力,自取其辱,事情已經如你所願,你不必特意來嘲笑我。”

他搖頭:“崑崙天妃本是凡人,姓聞。”

紅凝愣。

他解釋道:“她在凡間還有個嫡親的妹妹,楊縝正是她的後代。”

還真是巧合。紅凝恍然:“怪不得他和白泠長得那麼像。”

他輕聲:“你為何要有這麼重的凡心。”

“因為你們,”紅凝毫不遲疑,“看到你們,我就厭惡仙道厭惡天意,若你真的對我還有一絲內疚,不如開恩成全胡月他們,當初你能用瑤池水助我脫胎換骨,一定也能幫胡月。”

天不容人妖結合,當初海明與連華選擇放手,那樣的成全,也是種變相的愛和保護吧,這種選擇固然明智,卻始終負了他們自己的心,誰能保證他們不會遺憾?胡月不肯放手,所以才會落到今天的境地,但這種外人眼裡的悽苦日子,在他們夫妻二人看來未必就不好,可見好與不好,只要他們自己來評判就夠了。

紅凝嘆氣:“是我騙了她,聽說戚公子已經死了,她也失蹤了,想是被強行帶走的,若能讓她脫胎換骨跟丈夫一起轉世,她肯定願意,你就當是可憐他們吧。”

錦繡道:“胡月非我族類。”

紅凝莞爾:“未來王妃不正是北界王之女嗎,你要討北仙界靈泉應該不難。”

錦繡沉默片刻,道:“若她願意,我會盡力。”

紅凝也不稱謝:“盡力不盡力與我何幹,都是你的恩典,你可以放心了,我不會再找陸玖。”

走出十幾步,背後清晰地傳來他的聲音:“你可記得入世的緣故?”

“我不需要記得,”紅凝頭也不回,語氣平靜得近乎麻木,“既然我前世選擇做人,一定有我的道理,今生我更不會修仙。”

冬季的大雨原本很少,偏偏有這麼巧給趕上了,雨水迷住眼簾,周圍景物也已經看不清,模糊中只見前面有片密密的樹林,如煙如霧的雨氣中,那樹林彷彿一道神秘的墨色屏障,將裡面與外界隔絕起來。

衣衫緊貼在身上,紅凝並沒有感覺到冷,依舊不快不慢地朝前走,她恍惚記得方才那太監說過沿途有不少酒店客棧可以避雨,誰知這半日竟沒見到一家。

大概是太累的緣故,思緒也開始麻木,心中只剩一個念頭:樹林裡沒有雨,可以進去歇會兒。

離樹林越來越近,腳步越發沉重。

一雙手從後面伸來,將她扶住。

頭頂的雨彷彿也停了,身體被柔和的金光包圍,空氣中充斥著淡淡的香味和暖意。紅凝轉臉,眨掉遮擋視線的雨水,努力看清來人:“又是你。”

溼透的青衣裳猶自滴著水,沾溼他那身乾淨的金色衣袍,他對此全不在意,只是將她擁入懷中,一隻手輕輕替她撥開額上粘溼的髮絲。

那夜的場景在他看來早已習慣了,正如千年前,他親自將她送入地府,親眼見她將手遞到那人手上。人間十世,這樣的場景幾番重現,每次看過便是徹夜難眠。

任憑他摟著,紅凝靜靜地看著他半日,忽然輕聲笑了。

他立即看她的眼睛。

紅凝認真地與他對視:“中天王很在意我?”

外面颯颯的雨聲不停,泥水裡濺起水花,聽在耳朵裡反覺得更加沉寂。許久才見他開口,聲音很輕,如同天地間遙遠的雨聲,虛無飄渺:“縱然生我的氣,也不該這樣,凡人更應珍惜自己。”

生氣?紅凝“哈”地笑了聲:“我是生你的氣,因為你把我弄到這個鬼地方,害了白泠,包庇陸玖,仗著法力安排我的人生,還要假惺惺地做好人,我選的路,我自己會承擔後果,要你管什麼閒事!”

因為我不能任你承擔那樣的後果。他緊緊地皺了眉,鳳目裡也隱約有了一絲惱火之色。

轉世為人還能鬧出這麼大的事,不知惜命!仙界的力量豈是凡人能撼動?陸玖真被殺,北界王豈肯罷休,動不了崑崙天君,動她卻輕而易舉,灰飛煙滅都是輕的。

對視半日,責備的話終究無從出口,多少惱怒無奈,盡化作輕聲一嘆。

他沒有解釋,用寬大的衣袖將她裹住。

面前是少女蒼白的臉,帶著雨水,有點泛青,卻始終不曾有半點示弱,目光甚至是帶著仇視的。這只小妖做出的事總是那麼危險,讓他不能心安,她可以不惜代價去報仇,他卻不能任她這麼做。

紅凝看了他半日,突然道:“中天王纏著我不放,莫非……是動了凡心,喜歡上我了?”冰涼的手指輕佻地從他唇上撫過,感受到那身體明顯僵了下,她改為雙手摟住他的頸,故意壓低聲音:“仙凡殊途,你是中天王,就不怕天劫?”

他看著她,不語。

她從腰間拉起他的手,放到臉上摩挲,接著慢慢地往下帶:“或者你只是和陸玖一樣,想下凡玩玩?”

他抽回手。

“可惜我對你沒興趣,”她從他懷中離開,含笑吐出惡毒的話,“我看到你只有厭惡,若有天劫,我真恨不得你也嘗一次。”

他站在那裡,看著她越來越遠,鳳目中沒有半點表情。

執掌中天十萬年,年少心性早已不見,習慣謹慎與算計,掌控所有的事,包括他自己。正因為預感到事情發展下去的危險,在眼看她步入情劫時,他明明可以控制,可以留住她,然而,他卻選擇保全自己,僥倖地選擇放任,執意相信她是年少輕狂,將她的陪伴與追逐當作花朝宮寂寞生活的點綴,親手推開。

他保全了自己,得到千年的內疚。

她還是那只不知天高地厚的、固執得可惡的小妖,他也還是名震天庭的中天王,不同的是,她忘記了他,他卻沒有。

忘記不要緊,可以再想起來,歷經此番苦心安排,她若能想通,會不會就是最終的解脫?

雨更大了,道路泥濘,那單薄的身影搖晃著往前走,終於踉蹌幾步,跌倒在樹林邊上。

他下意識上前一步。

嘈雜聲起,一隊人馬彷彿從天而降,出現在林邊,馬上十來名青衣黑衣的帶刀勁裝人,似乎是保鏢,另外還有幾名沒帶武器的家丁,中間是一輛朱漆馬車。

趴在泥水裡,紅凝頭腦沉沉,與神仙鬥本就是件可笑的事,果然敗得這麼徹底,一年多的苦心,落得如今狼狽的模樣,還是快點離開吧。心裡想著,她掙扎著想要從泥濘中爬起來,誰知大病初愈又遭雨淋,最終還是體力不濟,只得繼續伏在泥水中喘息。

一雙雪白的緞靴映入眼簾。

做工精細,靴筒鑲著金絲線,攢著幾粒寶石,稍微識貨的人就知道,這種白緞質地非同一般,絕非市面上賣的尋常緞子,價格必定十分昂貴,而且最不經染,一旦被汙,想要再如先前一般潔淨鮮豔就難了。

然而此刻,它的主人絲毫沒有珍惜的意思,任它泡在泥水中。

下雨天不著木屐,卻穿著這樣的鞋出來,簡直奢侈至極。

不要在這裡。憑著僅剩的意識,紅凝雙手死死地抱住那腿,聲音微弱而堅決:“走,帶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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