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生塔內的劇烈對抗, 震得九霄之上雲霧翻湧,月色如血。魔氣從各個陰暗的角落裡滲出, 像黑暗的爪牙, 瞅準了人心最薄弱的地方,伺機而動,卻又被深刻於城市底下的大陣死死壓住。

天地元力在躁動,穿梭在鋼鐵森林的縫隙中, 徜徉在血月的照耀下,像冷冽的風, 染上了一絲肅殺的意味。

西子衚衕的深處,結界已悄然築起, 一切的躁動都被隔絕在外, 化作一聲嘆息,隨著葉落。

黎明姍姍來遲。

血月被紅日的光芒覆蓋,日光照耀之下,魔氣逐漸收回了自己的爪牙,像是一場夜雨, 消散得不留痕跡。

然而大陣還在運轉,每一隻躲在陰影處的影妖都能告訴你, 風裡還有可怕的氣息。

隔壁的影妖是一群機靈鬼,在異變來臨之前就躲進了小院裡避風頭。但是院中的氣氛有些太過壓抑, 一切都靜悄悄的,於是它們也只好躲在遊廊下,不敢造次。

屋子裡, 隱約有說話聲傳來。

“他的病暫時壓制住了,但這已經是第二次病變,這些刺只會慢慢長長,恐怕不能再收回去,你要做好心理準備。”南英的聲音還是一如既往的溫和。

可是桓樂的心卻無法再得到什麼安慰,他看著側躺在床上,短短一夜好似又瘦削不少的岑深,問:“接下去……他會怎麼樣?”

南英收好藥箱,道:“現在有兩個辦法。一,讓病變自然發生,雖然他的背上會長滿尖刺,但尖刺本就是他本體的一部分,雖然會給生活帶來不便,但鈍痛過後,其實並不會給他的身體造成太大的傷害。二,我給他施針,強行讓他恢復本體,這會讓他更好受一些,也方便照顧。但恢復本體之後,他可能就再也便不成人形了。”

聞言,桓樂沉默著,下不了決定。良久,他才沙啞著嗓音說:“我想等他醒過來,問問他的意見。”

南英點點頭,病情發展到這個地步,讓病患自己選擇活下去的方式才是最好的。但他擔憂地看著桓樂,就怕他壓力太大。如果他也垮了,這病就真的沒法治了。

“不要太過憂心。如你所言,他心魔藏得太深,想活又不能活,才最痛苦。但換個角度看,昨天的那場變故,把他的心魔給挑破了。心魔這種東西,一旦放到陽光下暴曬,就變得沒那麼可怕了。所以,這是危險,也是機會。”

“機會……”桓樂喃喃重複著,眸光忽明忽暗。

南英看著他,微微笑著,眼含鼓勵,卻沒再說什麼。有些事點到為止就好了,個人有個人的造化。

很快,南英就被家裡那位接走了,約定明日再來複診。

落滿了椿樹葉的小院裡,很快就連一縷風聲都聽不到了。影妖們受不了這壓抑的氣氛,從角落裡鑽出來衝阿貴擠眉弄眼,阿貴卻沒有心思去搭理他們。

他望著枯坐在床前守著岑深的桓樂,綠豆眼裡滿是憂慮。樂樂少俠這幅模樣,可真是不太妙,別岑深的心魔破了,他反而想不通了。

“樂樂少俠?”阿貴試探著搭話。

桓樂沒有回答,頭發絲都沒有動一下。

阿貴心道壞了,連忙爬過去,就是踢他一腳讓他醒過來,也好過讓他這麼傻呆呆地坐著。可他剛爬到桓樂腳邊,就聽桓樂的聲音在頭頂響起。

“我一直嚷嚷著要救他,跟他做很多承諾,可其實我什麼都沒能做到。”

“樂樂少俠,你……”阿貴想說,你已經做得比許多人都要好了。能夠積極的想辦法,不管是多虛無縹緲的希望都不曾放棄,這就已經很厲害了。

可是抬頭看到桓樂的臉,阿貴又頓住。

少年眼眶通紅,哭得稀里嘩啦。

岑深的哭從來都是隱忍的,但桓樂不一樣,他哭也哭得光明正大。傷心,卻又倔強,從他擦眼淚的動作就能看出來,帶著股少年人特有的狠勁。

他眼淚多啊,一時半會兒還哭不玩。

“你們這個哭完那個哭,老夫我心很累的。”阿貴忍不住吐槽。

桓樂好不容易止住了眼淚,但還有些抽抽。深吸一口氣,自動過濾了阿貴的垃圾話,自顧自繼續說:“夫子總說我不懂人心之深,不知世界之大,我以前其實心裡還不太服氣。”

可現在桓樂終於能夠懂一些了,自從來了現代以後,一樁樁事情接踵而至,真相被一層層揭開,直至他看見岑深絕望的眼神。

他以往總覺得自己無所不能,他是驕傲的大唐少年,不論什麼事,往前衝就可以了、不放棄就可以了,瀟灑恣意,無所畏懼。

他該多回頭看一看的,看一看同行的人是否已步履蹣跚。

“阿岑,以後換你牽著我的手,你帶我走,好不好?”桓樂努力的睜著紅腫的眼睛,握著岑深的手,眼巴巴地看著他,“不管你變成什麼樣子,不管你去哪裡,我都賴著你……”

好不好?

桓樂一遍遍呼喚著岑深,低頭親吻著他的手背,深情依賴。而此時此刻的岑深,正陷在一千三百年前的回憶裡,目睹一場告別。

一鬼一妖的大唐名偵探組合終於迎來了最後的散場時刻,霞光暈染的天空下,長安城宛如被詩人賦予爛漫色彩的詩篇,每一塊青石板,都是一句瑰麗的詩行。

“我準備去投胎了。”夫子微笑著,走在飛揚的柳絮中,步履輕快。

“你離開往生塔那麼久,回去一定受罰,不可能讓你輕易投胎。”柳七的語氣還是那麼冷,但莫名的帶著一股急切。

夫子聳聳肩,“該來的總要來,該你的逃不過。輪迴往生,便如一段遠行,你就當我去了那太陽升起之處,或許幾百個日落後,我便又回來了。”

柳七沉默良久,道:“可我還沒有找到答案。”

夫子嘆了口氣,澄澈的目光望著柳七,“你還記得你最初的願望嗎?”

柳七答:“當然。”

頓了頓,他又道:“我只是想造出一件神器。”

話音落下,晚風吹過,彷彿帶走了一絲他話語裡的沉重和無奈。困惑依舊困惑,但他的臉上也許已經有了一絲笑意。

雖然岑深看不見柳七的臉,但對面的夫子笑了,他抬手拍了拍柳七的肩,道:“記著這句話,答案慢慢找,總會有的。但我該走了,柳兄,咱們——山水有相逢。”

臨別前的最後一眼,夫子向柳七行了一禮。

黑夜逐漸吞沒了晚霞,紅燈初上的時候,夫子轉身走上了南榴橋,自此消失在漫漫長夜中,只餘柳七站在石榴樹下,身影寥落。

柳七似乎在嘆息,但風聲太大了,岑深沒有聽清楚。畫面一轉,是柳七伏案桌前,不停地修改小繡球的設計圖紙和陣法圖的畫面。

岑深依舊看不見他的臉,但能看清圖上的所有東西。那些精妙的設計、彷彿無窮無盡的靈感,不斷的否定、又不斷地重建,無數畫面中,柳七就這樣一直在改、一直在改,彷彿窮盡畢生,只為了這麼一個目的。

他想要的答案是什麼?

其實他跟夫子的對話裡講得很明白,他就是想造出一件神器而已。他是一個天才的匠師,也是一個瘋狂的匠師,他在乎的從來只是他的作品。

小繡球送他到了大唐,但卻還不夠完善。柳七將它反覆修改,終於得到了最終的成品,可這個成品還不能令人滿意。

因為柳七以器證道,他因造出了小繡球,而擁有了半神的能力,對於“神”的界定自然有了更深層次的理解。

小繡球,還不能稱作一件神器,頂多跟柳七這個半神一樣,只是個半神器。

也就是說,他仍然沒有跳脫出天道規定的規則之外,他仍被束縛在這個框裡,以至於被擋在神匠的門檻外頭。

柳七想要尋找一個答案,一個能讓他跨過這道門檻的答案。

畫面一轉,又回到了告別之前。

仍是那個小酒館裡,夫子怡然自得地喝著酒,對著緊蹙眉頭的柳七,忽然問出了這句話:“你焉能知道神不也是天道的傀儡呢?你哪怕成了神,也永遠在天道的控制之下,又何談打破規則?”

柳七愣住。

岑深也愣住。夫子說到底,只是盛世大唐裡一個不起眼的夫子而已,上有天子,天子之上還有神明,他能說出這幾句話,著實讓人驚訝。

難怪柳七能跟他成為朋友。

可是這樣一個涉及到規則之外的答案,尋找起來又是多麼困難。夫子在時,柳七沒有找到答案。夫子走了,柳七依舊沒有找到答案。

但他依舊在尋找,從不停止,從不懈怠。

岑深看著他皓首窮經、上下求索,也看著他走過長安的大街小巷。雨水打溼了他的春衫,終於有一天,當他走遍長安又回到南榴橋時,他決定折返。

於是他又從大唐回到了1910.

闊別良久,他仍是找到了投胎而來的友人,可惜那只是個還學不會走路的小屁孩兒。小屁孩兒當然不能幫他找答案,於是柳七又回到了南京。

他太過專注於小繡球的改進,以至於都快忘了上海那邊還有一個正在長大的朋友,直到有一天,當他提著工具箱路過火車站時,看到一個七八歲、戴著貝雷帽穿著背帶褲的少年正順著人流向他走來。

幾乎是一瞬間,他就感知到這是他的朋友。

兩人在人群中擦肩而過,柳七沒有叫住他,壓了壓帽簷,站在原地看著他被一個花白頭髮的老人牽著,送去了馬路對面的一輛轎車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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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轎車上下來一個衣著華貴的美婦人,老人對著她點頭哈腰,陪著笑臉將吳崇庵送到婦人身邊。

“太太,我家少爺就拜託您了。”

美婦人淡淡的應了一聲,沒有過多熱絡,也並未冷臉。而吳崇庵緊緊地抓著手裡的小皮箱,叫了聲“姨母好”,便低頭看著自己的鞋尖,顯得有些拘謹和不安。

柳七靜靜地看著這一切,沒有動作。而岑深很快便想起了桓樂數次提到過的,廟裡大師給夫子的批語——沒有親緣,一生孤苦。

那是一個戰亂的年代,吳崇庵的父母可能有千萬種理由死去,他個人的命運或許也微不足道。但就在這個時刻,他與柳七這兩條平行線,又奇妙的交匯於一點。

幾天後,柳七在一棟花園小洋樓的外面,看到了蹲在院牆裡獨自玩耍的吳崇庵。而他手裡拿著的,正是匠師協會的標志物——六柱八卦鎖。

八卦鎖又稱魯班鎖,根據六爻八卦和榫卯結構設計而成,看似簡單,實則奧妙無窮。

匠師匠師,說到底就是工匠。無論他們創造出多少傳奇,技藝有多登峰造極,一以貫之的始終是不可磨滅的匠人精神,所以選這麼一個東西作為匠師協會的標誌,再契合不過。

而它如今正被吳崇庵攥在手裡。

天道總是神秘莫測,人人都想要反抗命運,可有時又不得不相信冥冥中自有天定。

自此之後二十餘年,大唐匠師協會迎來了最後一段繁盛時光,也迎來了它最後一任會長。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依舊是《平凡之路》單曲迴圈,咬緊牙關、攥緊拳頭,迎來絕望中的吶喊,然後獲得新生。其實這首歌出來的時候,大家就可以放心了,所有的故事都開始明朗化,都會有一個嶄新的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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