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深在腦內的回憶中, 專注的看著桓樂,一眼不眨。

桓樂在現實的小院裡, 氣鼓鼓的看著岑深, 也一眼不眨。

哦,他還在碎碎念:“阿岑到底看到誰了?他對我都沒這麼笑過,為什麼,這到底是為什麼……”

可岑深似乎沉浸在自己的畫面裡, 絲毫沒有反應。

桓樂怕強行把他拉出來,會對他的大腦產生損傷, 於是只好忍著、忍著,繼續忍著。

五分鐘後, 岑深終於回神, 但他意外的發現阿貴不知為何笑得四仰八叉的,整隻龜都快斷氣了。而桓樂蹲在地上,雙手抱著膝蓋,拿後腦勺對著他。

“怎麼了?”岑深問。

“哼!”桓樂鼻孔出氣。

岑深疑惑的望向阿貴,阿貴順了口氣, 說:“樂樂少俠這是吃醋了。”

這就讓岑深更一頭霧水了,不過幾分鐘的光景, 桓樂吃誰的醋?這兒除了他們兩個還有第三個人嗎?

“到底怎麼了?”他又問了一遍。

“你剛才看到誰了?”桓樂終於回頭,眼睛瞪得大大的, “長安城裡美男子是很多,但是你不能對他們笑的!”

岑深:“……”

桓樂:“你看你心虛了!”

可岑深再怎麼樣也不會承認他是看見桓樂才笑的,而且他根本沒覺得自己笑過。清了清嗓子, 他說:“我只是看到宋梨摔了一跤。”

桓樂狐疑:“真的?”

岑深:“真的。”

桓樂:“你騙我!”

“還有完沒完?”岑深的臉倏地冷了下來,“站起來。”

桓樂被他訓得呆了兩秒,整個人立刻變得委屈巴巴的,又不得不聽他的話站起來。不過他站是站了,身子還彆扭的別著,就是不肯正面對著岑深。

全身上下,連每一根頭發絲裡都寫著“我很委屈我很氣”。

岑深無奈,“過來。”

桓樂慢吞吞的小步挪過去,小眼神瞅著岑深,一臉控訴。

於是岑深就在這樣的目光下,抬手揉了揉他的腦袋,給他順毛,“這樣可以了嗎?”

桓樂立刻搖頭,而後把臉頰湊上去,用意相當明顯。

岑深沒辦法,只好勉強親了他一口。

桓樂總算眉開眼笑,也回了他一個大大的親吻,可把岑深嫌棄得直往後仰。可桓樂伸手一撈,就攬住了他的腰,強勢地把人按在桌上深吻,吻到——氣消為止!

什麼時候氣消,他自己說了算!

被迫旁觀的阿貴只恨自己跑得不夠快,一大把年紀了還要吃這種狗糧,快吐了。

“夠了,別鬧了。”良久,岑深推開桓樂,微微喘著氣,唇頰泛紅。領口也歪了,露出的一截鎖骨上有明顯的吻痕。

“好嘛。”桓樂蹭了蹭他的臉,轉身給他倒來一杯溫水。在他喝水的時候,慢條斯理的幫他把鎖骨遮住。

隨後,岑深又繼續查詢柳七的回憶,斷斷續續的把後續的發展理了出來。

桓樂一邊給岑深夾菜,一邊梳理著前因後果:“也就是說,宋梨在掙扎過後,還是沒有使用那支筆帶來的便利。”

“也不能這麼說。”岑深點頭:“他走錯過路,可最後又走回來了。”

宋梨用那支筆寫出了很多首詩,無一例外都是傳承至今的佳作。這些詩沒有署名、沒有朝代,在那個時候,也沒有任何人聽過,也就是說,只要柳七不戳穿他,宋梨完全可以將它們據為己有。

這麼大的誘惑,對於宋梨來說,太難以抗拒了。

他掙扎過、痛苦過,岑深看到了他把筆扔掉,又踉蹌著衝出去把它從草地裡撿回來的神經質一般的舉動。

這個時候,岑深一度覺得柳七就像蠱惑人犯罪的魔鬼,他把筆給宋梨,又暗中觀察,到底想要看到什麼呢?

宋梨的心逐漸被利益侵蝕,他說服自己那只是一條通往理想的捷徑而已,於是在無數個失眠的夜晚後,他靠那些詩獲得了短暫的成功。

他挑選了一兩首相對普通的,並沒有大肆宣揚,但書院的大門,就這樣再度為他敞開。

那一天他換上了嶄新的衣衫,甚至是嶄新的一雙布鞋,拿著書走過南榴橋。他將要翻開人生的新篇章,迎來一個嶄新的明天,可天公不作美,就在他走到橋中央的時候,竟下起了小雨。

就是這場莫名其妙的雨,將他的腳步又攔了下來。

他怕雨打溼他的新衣服新鞋子,於是匆匆跑到了橋下一家鋪子的屋簷下躲雨。那天跟他一起來躲雨的還有一位老熟人,沒錯,又是桓三公子。

宋梨總是能在南榴橋這兒碰到桓樂,而桓樂總是會笑著跟他打招呼,從不在意他的身份。

“老闆,來兩碗面片湯!”桓樂撣了撣衣服上的雨水,一撩下襬,大大方方的在店門口的小方桌上坐下,還熱情的招呼著宋梨,“來啊,我請客。”

宋梨本想拒絕,可他今天早上都沒怎麼吃早飯,聞到鋪子裡傳來的香味,肚子已然在咕咕叫。他有些不好意思,可又抵不過肚餓,於是低著頭坐下了。

“多謝三公子。”

“不客氣。”

桓樂說話時,總是帶著少年人特有的神采飛揚,哪怕外頭的天如何昏暗,都不能遮蓋他眸中的光芒。

宋梨與他閒聊了幾句,雨越來越大了。

老闆端上了面片湯,給桓樂的那碗比給宋梨的要多一些,連蔥花都灑得更多。宋梨不著痕跡的看了老闆一眼,但什麼都沒看出來。

吃到一半,桓樂忽然抬頭,“咦?今兒怎麼都沒聽你提起你的詩了?”

宋梨愣住,拿著筷子的手也頓在空中,任面片湯的熱氣不斷上升,模糊了他的臉。

桓樂便開玩笑似的說:“你這是打算放棄了?”

宋梨依舊沒有答話,臉上掛著幾近凝固的乾笑,血色漸漸退去。

瘋書生,瘋書生,他被人這麼叫,不就因為他三句話不離他的詩麼?

如今提都不提了,是打算放棄了嗎?

宋梨漸漸的感到難以呼吸,目光發直的盯著桓樂衣服上的一個泥點。再看看自己,哪怕一塵不染,好像都有洗不淨的汙垢。

他攥緊了筷子,好像攥著他的筆,開始顫抖。

“啪!”他驀地把筷子拍在桌上。

桓樂錯愕的抬頭,他剛才只是隨口調侃,所以並未放在心上,此刻見宋梨露出這等異樣,可不有些摸不著頭腦麼?

可不等他問話,宋梨就說了聲“抱歉”,起身衝進了雨幕。

那天的雨下了很久,越下越大,越下越大,是以誰都沒有發現在雨中狂奔的宋梨。他跑了很久,一直跑到一處斷牆前,才因體力不支而跪倒在地。

他像是瘋了,把懷裡的詩稿和書通通撕爛,歇斯底里的叫喊著,把它們通通都扔在雨中。

這之後,宋梨生了一場病。

但是病榻之上的宋梨,好像又變回了原本的宋梨。他把那支筆鎖進了抽屜裡,拒絕了重新進入書院的邀請,繼續寫自己荒誕俗爛的詩。

這之後,似乎過了很久,宋梨都沒有出現在柳七的記憶裡。

“也就是說,是、是我打消了他冒用那些詩作的念頭?”桓樂驚奇得差點語無倫次。對於他來說,那就是一個再平常不過的雨天,他甚至都不曾記起自己還與宋梨開過那樣的玩笑。

可誰知道就是那麼一句玩笑話,卻改變了他的決定呢?

阿貴便以一副過來人的口氣道:“少年人,這就是活得時間太短的鍋了,你要知道人生就是這樣的。不起眼的一件小事、一件東西,甚至一句話,或許就可以改變別人的人生,你們這些小年輕啊,就是活得太jb我行我素了。”

“這是我的錯嗎?”桓樂瞪大了眼睛,“而且我可是把他拉回了正道啊,否則歷史說不定就被他篡改了。”

阿貴搖頭晃腦,“正道歪道哪有那麼容易分,反正最後都是一條尋死的道。”

岑深靜靜看他們拌嘴,自不去理會。他仔細翻找,終於在腦海的角落裡,找到了最後一個畫面——他看到宋梨揹著行囊,似乎要離開長安。

這時候的宋梨,眼神出奇的平和,平和到近乎哀傷。

他混在出城的隊伍裡,緩慢的挪動著步子,一步步走出了這座巍峨雄城的大門。在離開的前一刻,他久久回望著城門上的牌匾,忽然熱淚盈眶。

他不發一言,只是伸出手用力的揮舞著,好似用盡全身的力氣在跟誰道別。來來往往的人都奇怪的看著他,可不再言詩的宋梨,誰都不認得。

柳七在城樓上看著他,岑深便也在那兒。

俯視可以獲得一個更大的視野,在他的眼中,宋梨渺小得彷彿人海中的一粒沙。沒有人來送他,他卻拼命的揮著手,像是跟這座城告別。

亦或是,告別從前的自己。

別了,長安。

別了,宋梨。

被折斷的筆已經永沉水底,從此以後南榴橋再也沒有瘋書生的故事,也不會有人再嚷嚷著要做天下第一詩人。

桓樂聽完,沉思片刻,道:“那這中間,應該就是他找我一起去鬼宴的事情了。”

阿貴問:“是因為你一句話點醒了他,所以他才找你一起去的嗎?不會是為了報復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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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能。”桓樂篤定。

“也許,正因為如此,所以他覺得桓樂是唯一懂他的那個人吧。”岑深道。

可桓樂懂嗎?

不,他不懂。

桓樂又不可避免的想到了鬼宴的那個晚上,宋梨的眸子裡閃爍著興奮的光芒,他說自己想要作一首曠古絕今的詩,所以邀請桓樂同去鬼宴。

或許他是在賭,賭自己到底有沒有那個才能。

而在鬼宴之上,當他吟出那句“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以為自己成功了的時候,才是一切痛苦的開端。

李白那種曠古絕今的恐怖天賦,將他徹底打倒在地。無論你多努力,你都無法達到那樣的高度,甚至當你作詩時,下意識吟出的也是別人的詩句。

何其可悲。

何其可笑。

這繁華的長安城啊,多少才子多少俊傑,他們生活在璀璨的燈火之下,共同交織著一場異常美麗的迷夢。

宋梨不過是一個不起眼的名字,是這時代裡的一塊磚、一棵草。

如果他有罪,那這個罪名大概就叫做平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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