捷報頻傳入京,昭寧帝在乾清宮哈哈大笑,當著朝臣,直拍徐景昌的肩:“你帶出來的人,個個都是好樣的!”

炫耀!**裸的炫耀!工部尚書焦潤玉趕緊一記馬屁:“陛下慧眼如炬,徐都督年少有為!實乃佳話!”短短一個月,叛軍盡數蕩平,不獨徐景昌與庭芳系的人狠狠刷了一回軍功,還順道抄了一回家,發了注小財。要知道叛軍一路打砸搶燒,不知攏了多少銀子。也就是火器實在燒錢,不然此回竟是能算賺了。

朝臣的臉色可謂精彩紛呈,庭芳一點喜意也無。江南黨能如此囂張,仗著的不是實力,而是無知。此回平叛,照例有忠臣死於戰場,她們家的嫡系能贏的那般爽快,是科技的力量。只消軍紀別太差,誰拿著火炮連珠銃對著組織紀律薄弱的叛軍,都是碾壓性的勝利。扇了一幫蛀蟲的臉,並沒什麼值得高興的。這一幫廢物佔據著中樞,也就是能扇扇臉了。朝堂的博弈讓她覺得有些疲倦,昭寧帝不可謂不努力,過年都在工作,迄今為止正兒八經的假期,還是去年查完內務府貪汙案後在她家小睡的那一日。便是那一日,也蹲在演武場談了半日工作。

而她自己呢?夫妻兩個忙的孩子都顧不上了。可到今日,還在玩幼稚的掐架。淮揚平叛大捷,無法抹平洋船襲擊下火光衝天的傷痛。江西所有人,掙命的狂奔兩年,也不過看看追平火槍,早說好的軍艦,現在連影子都沒有。努力的人在殫精竭慮,蛀蟲別說幫手,連裝死都不會。總想著王田多可怖,官員不得經商多嚴苛,難道她們不曾留下口子嗎?要你們少貪一點很過分嗎?定國公府維持運轉,俸祿的三瓜兩棗不夠塞牙縫的,京城商戶努力的奉承,昭寧帝講了一句囉嗦嗎?沒有!別過界三個字,看著虛無,可是混官場的誰不知道死線在哪裡?然而他們就非要去踩。六部九卿,安安穩穩的做到老,榮華一世、蔭及子孫不好麼?都是聰明人,偏被貪慾迷昏了眼。要跟這麼一群垃圾鬥爭,簡直恥辱!

昭寧帝卻是心情極好,一年到頭不是這裡澇了就是那裡旱了,不是東邊震了就是西邊反了,通沒有幾件順心事。他高興的不是打了勝仗,而是從六部到地方,從文臣到武將,他的人開始茁壯成長。總有一天,他能徹底控制朝堂,實現他對庭芳和徐景昌的承諾,科技興邦。大捷,昭示著這一天很快就要到來,如何不喜?

誇完了徐景昌,掉過頭來誇庭芳:“君千戶可是太傅親自帶出來的弟子,沒辱沒門庭!她本是臨危受命,官職封的不低,此刻立了功不好再往上升,賞個從六品武騎尉與她吧。”武騎尉在本朝是勳爵,不在世襲罔替之列,俸祿亦很低,純粹的榮譽崗位,基本上可當獎狀使。

庭芳替君子墨謝過。

昭寧帝又批發了一堆勳爵給此番有功之人,朝廷無錢,賞銀子是不可能的,獎狀雖要花錢,到底花的少些。賞完一圈,話題又回到了庭芳身上,昭寧帝笑道:“太傅有郡主封爵,論理,郡主之子亦有出身,此番你排程得力,就封給葉晗個輕車都尉吧。”

不待庭芳謝賞,昭寧帝又對徐景昌道:“你家世子該請封了。”

徐景昌推拒道:“世子亦是國器,徐清年幼,暫不敢擔此任。”

昭寧帝笑道:“你的嫡長子,早晚該封的,何必拘泥。”

袁首輔暗自嘆口氣,他那一群親戚幹的都叫什麼事!葉太傅與徐都督本就榮寵至極,他們還嫌不足,非拿著金銀人命再給鍍一層金光。徐都督太能帶人,葉太傅太能撈金,這兩口子如此難纏,何苦硬碰硬。江南原也不是單靠著土地奢華的,且不論王田至多堅持到昭寧帝駕崩,便是長此以往都王田了,商業不是來錢更快麼?楊志初在京畿老家的庭院之奢華,靠地租不定攢幾十年。靠著商業,昭寧帝笑嘻嘻的就當做不存在了。貪汙從來不是重點,把事兒辦好了伸點手,做皇帝的哪裡好意思計較。葉太傅就不貪了?她真兩袖清風,袁守一還叫人嫉妒什麼?平素人家孝敬她收著,到了要緊時刻吐的爽快,怎怨的昭寧帝寵她?換哪個皇帝不寵這等截自家封地所產以供軍需的忠臣!

陳鳳寧此時也生出一絲悔意,他跟嚴鴻信合作,打的是架空嚴鴻信的主意。當官的,誰沒想過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榮光。就如文臣們選定昭寧帝的理由一樣,他選嚴鴻信,也不過為了好控制罷了。誰知道嚴鴻信竟是出不了頭,到今日,已是一步踏出,再難回頭。

昭寧帝同親信們自是高興的,嚴鴻信等人也擠出了笑臉,紛紛道喜。昭寧帝在心裡扒拉了一下他看中的地方官,打算明年在江南強行推行機器繅絲的同時,逐漸替換掉中樞裡的舊黨官員。心情一好,人更大度,衝朝臣們揮揮手:“你們該忙的都去忙吧,太傅和徐都督留下來陪我說說話。”

眾人都極有眼色的告退。昭寧帝領著兩位心腹,往西邊收拾出來做起居之所的屋裡坐了,才斂了笑問庭芳:“花了多少銀子核算出來沒?”

庭芳道:“沒那般快。”

昭寧帝臉色陰鬱的道:“一場仗至少打飛了我一艘船!我早晚要他們屍首分離、不得好死!”

徐景昌亦道:“幾處戰場,不知死了多少百姓。眼看著要過年,原是闔家團聚的時候,偏丟了命、斷了糧。冬季運輸困難,甘肅陝西山東等地大雪封路,連賑災都沒法子做,那起子小人,其罪當誅!”

昭寧帝道:“依舊不可莽撞,太傅咱們合計合計,怎生拆散了他們,叫他們狗咬狗去。水混了剛好提拔咱們自己人。”

庭芳點點頭:“是。”

昭寧帝皺眉道:“你今兒怎麼蔫兒了?又肚子痛?”

徐景昌道:“前日有些傷風,已是好了,只精神差些。”

昭寧帝道:“你不舒服便告假,很沒必要熬著。”又問,“晗哥兒呢?他可好幾日沒入宮了,我問唐太醫,說是又著了涼,不讓見風。是日日出門吹的麼?”

庭芳扯出一個笑臉道:“不是吹的,就是身子骨弱,洗澡的時候圍著火盆,還是涼著了。”

昭寧帝沒好氣的道:“叫你放在宮裡養你偏不聽,火盆哪裡就能跟地龍比了!”

庭芳也著實被葉晗的身體磨的心焦,差點就一口應下了。可皇宮裡步步危機,昭寧帝公然表示喜歡葉晗,幾個皇子必圍著他打轉兒。此刻叫皇子討好,將來必被收拾。打壓外派還算輕的,葉晗生的那樣好,要被沒節操的皇子收拾上了床,那才是死無葬生之地!古代醫療如此慘烈,她可不敢保證自己能活到七老八十,護的住葉晗的一生。

昭寧帝打小就自詡徐景昌的保護傘,時不時就想著張開老母雞似的翅膀罩著人,雖然總罩不到點子上。此刻待葉晗,更是上心。他本就喜歡孩子,頭一個李初暉是公主,能可勁兒寵,再往後的碰都不敢多碰,生怕碰出個父子相殘來。而葉晗是外臣,他一腔父愛照耀完李初暉後,剩下的全撒在葉晗身上了。聽著葉晗又感冒,鬱悶的道:“輕車都尉先別給他吧,待大些再說。”說畢,又補充了一句,“你尋個積年的老農給他認個乾親壓一壓。”

徐景昌苦笑:“他乳母就夠命苦的了,幼年喪父,青年喪子,被夫家打了出來,幸而大姐姐使人找乳母,才撿了條命,也沒見壓住了多少。罷了,橫豎此回太醫說沒什麼大礙,再熬上兩年,我便教他習武,大些就好了。”

沒有抗生素的時代,小孩兒感冒都極兇險,轉成肺炎便是絕症,只得精心再精心,一有不對趕緊控制,除此之外別無他法。昭寧帝嘆了一回,轉了話題道:“過幾日休沐,我不想看摺子了,去潛邸的作坊耍一日,你們要去麼?”

徐景昌道:“正算中軍的年貨,我不得閒兒。”

昭寧帝道:“那些瑣碎怎地都是你管?旁的人吃閒飯吶?”

徐景昌無奈的道:“陛下,工部虞衡清吏司現都扔給我管著,您什麼時候撥個人過來?要麼我就去虞衡清吏司當郎中,要麼就只管中軍,兩邊都插手,實在管不來,沒得誤事兒。中軍的年貨早報上來了,我愣是沒功夫批。”

昭寧帝不好意思的道:“這不是本月有戰事你要看軍報麼?國家大事唯祀與戎,軍火改造不好再放虞衡清吏司,將來得單闢出一個部門來。似江西一般,得歸我直管。只現在不是談這個的時候,再看吧。此事太傅有經驗,且記在心裡。”

庭芳從袖中抽出個薄本子來,用銅管筆記上,回家再梳理。

昭寧帝又笑問:“太傅休沐日有空否?”

庭芳笑道:“公事沒有,可我得在家帶孩子。”

昭寧帝道:“上半晌兒去逛一圈,下半晌我去你家玩。我們徐都督休沐日犯不著忙一整日,咱們一道兒喝酒。”

全年無休的昭寧帝是苦逼了點兒,庭芳笑著應了。

休沐當日,昭寧帝正欲出門,就被外祖絆住,說的是年底官員考核排程之事。好容易忙完都快巳時了。趁著有空檔趕緊帶著庭芳開溜。晃到潛邸作坊,只覺恍如隔世。作坊裡擺了許多架子桌子,跟不進許多人。昭寧帝叫起跪迎的工匠們,帶著庭芳與趙太監說起往事。走到個桌子邊,對庭芳笑道:“那年你在這裡求我,叫我罰跪了,難受勁兒還記得否?”

庭芳哼哼:“下輩子都記得。”

昭寧帝大笑:“小氣鬼,你就不記得把我氣的半死。你打小兒就是個當官的料,端的是心黑手很臉皮厚,一點都不同我講人情。”

庭芳沉默了一小會兒,當時確實有更好的解決方法,比如換個嚴家女什麼的,但為了跟太子表忠心,她才懶的節外生枝。當年的福王不懂,現在昭寧帝回憶起來,必是懂了的。只得稍微解釋道:“那時年紀小,行事過於莽撞,陛下不會還記仇吧?”

昭寧帝道:“你家陛下大度著呢。嚴春文那樣我也沒弄死她不是。”

庭芳笑了,還真是!雖是軟禁,該有的待遇也沒削減了。皇宮樸素,那是昭寧帝小氣,而非針對。管過專案的理工男,摳門起來簡直不是人!

昭寧帝被庭芳笑的發毛,眯著眼問:“你又打什麼壞主意呢?”

庭芳正欲說話,忽見一物飛來,前端閃著火光,瞳孔一縮,是手雷!眼疾手快的把昭寧帝撲倒在地,巨響在耳邊炸開!隨即後背一陣劇痛,震的整個左臂都被卸下一般!

趙太監尖銳的叫聲響起:“有刺客!護駕!護駕!”

昭寧帝重重摔倒在地,回頭一看,不止見到了庭芳鮮血淋漓的肩膀,還有一把匕首刺在了眼前!

昭寧帝驚恐的睜大眼,我……要死了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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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寧帝嚇的呼吸都停滯了,就在匕首要插向他的一剎那,庭芳用右手支撐起身體的重量,利用腰力飛身一腳踹在了刺客的腹部。電光火石間,庭芳一個利落的前空翻站起,劈手奪刀、割喉!隨即扔出匕首,正中另一個刺客的胸口。鮮血漫天,昭寧帝看著庭芳護衛在他身前的背影,猶如神祗!

刺客是昭寧帝潛邸時的工匠,力氣夠大,格鬥技巧卻遠不如庭芳。見轉瞬之間已有兩人喪命,齊齊一窒。聽到呼喊的錦衣衛衝了進來,庭芳斷喝一聲:“留活口!”

其餘兩個刺客瞬間被制服,剩下的工匠皆嚇的瑟瑟發抖,不敢動彈。庭芳看著被錦衣衛扭住的刺客,輕蔑一笑:“就買通了四個工匠?怎麼,都忘了我是太傅了麼?”

全場錦衣衛:“……”媽的你不是體弱多病嗎?手雷炸完還能奪刀歌喉順手解決另一個刺客,你這麼兇殘對的起文官兩個字嗎?直接去大同當總兵好嗎!

昭寧帝狼狽的從地上爬起來,急切的問庭芳:“你的肩膀沒事吧?”

庭芳的左手根本抬不起來,可如今不知敵方底細,絕不能暴露弱點。強忍著劇痛,故作輕鬆的道:“無事,掛破一點了油皮。陛下呢?”

昭寧帝搖了搖頭,示意自己沒受傷,然而他面色慘白,站在後方,看的見庭芳的左肩鮮血潺潺,冬日厚重的衣服已經浸透。他迫使自己冷靜,當機立斷的道:“回宮!”

錦衣衛謹慎的把昭寧帝團團圍住,昭寧帝拉著庭芳的袖子,就往外跑,跑動中,鮮血順著身體流下,在潛邸的石磚上留下了一條血線。

奔跑可能震裂傷口,可庭芳顧不得了。潛邸應該是很安全的地方,可是他們卻被自己人背叛。不知道潛邸是否還有別的埋伏,本是昭寧帝拉著庭芳,跑到半途,已是庭芳拽著昭寧帝狂奔。二人直奔到御駕處,昭寧帝手腳並用的爬入,又伸手把庭芳拖上馬車。昭寧帝跌坐在車內,大喊一聲:“回宮!”

而簾子放下的瞬間,庭芳強撐著的表情頓時垮下,昭寧帝驚的眼淚都差點出來了,抓著庭芳的手一疊聲的問:“你怎麼樣?傷著哪兒了?”眼角的餘光,分明看見庭芳方才蹭過的地方全是鮮紅。

馬車啟動,聽著轟隆的錦衣衛的馬蹄聲,庭芳稍微放鬆些許,她倒在馬車裡,已說不出話來。方才的手雷,幾乎是挨著她炸的,她清晰的感覺到手雷裡混著火藥的鐵屑扎進她肉裡。燒傷不足為懼,大不了留疤,只那鐵屑不知扎的多深,會不會感染?會不會破傷風?或者,根本不用等到那時,她已失血過多而亡?

庭芳的血流速度已減緩,可是依舊沒能止住。昭寧帝不懂醫術,只能掀開簾子催促外頭道:“快!”又低聲吩咐,“使人回宮報信,帶太醫出來,太傅受傷了!快!”

此回跟出來護駕的最高指揮是京衛指揮使、靖國公世子燕關,乃昭寧帝正兒八經的表哥。一面分兵控制了作坊,一面圍著御駕往皇宮飛奔。聽到昭寧帝的吩咐,又連派了幾個親信去接太醫匯合。

行到半路,接到信兒的徐景昌策馬接應。不敢耽誤御駕速度,只得跟在御駕旁邊跑著,心急如焚。接近皇宮時,錦衣衛報:“陛下,太醫出來了。”

昭寧帝忙道:“停車,先放太醫上來!”

御駕比尋常馬車都寬許多,徐景昌先下馬衝到跟前,昭寧帝立刻道:“上來!”

緊接著太醫爬上了馬車,昭寧帝再吩咐馬車繼續走。沒有減震的馬車無比搖晃,太醫手忙腳亂的從藥箱裡翻出藥粉止血。徐景昌抱住庭芳,輕聲問:“還能撐住麼?”

庭芳痛的咬住徐景昌的衣裳,冷汗層層,半晌才抖著聲音道:“你先別管我,京城立刻戒嚴,令禁軍守衛京城。”

徐景昌顫聲道:“我已吩咐下去了,放心。”

庭芳堅持道:“最高指揮不得擅離,送我入宮後,你自去忙。”

昭寧帝急的一聲汗,只管抓著王太醫問:“她怎麼還在流血!你的藥粉有沒有用啊!”

王太醫急道:“馬車太晃了,無法處理傷口。”

昭寧帝又掀簾子吩咐:“召集太醫院,預備會診!”

車輪碌碌,終於抵達了乾清宮。徐景昌打橫抱起庭芳,就往乾清宮內狂奔。方才藥物勉強止住的血,又開始流。在乾清宮的地毯上留下點點印記。將庭芳放入昭寧帝日常起居的房間,早等在此的太醫一擁而上。昭寧帝跳著腳指揮:“快拿大剪刀,把她後背的衣服剪開!”

哪消昭寧帝吩咐?太醫院個個都是身禁百戰的好手,王太醫與庭芳最熟,早就分派開來。不一時麻沸散與放了少量鹽的清水同時送到。庭芳強撐著沒昏過去,也不多問,接過藥碗一飲而盡。卻是在鹽水沖刷傷口時,忍不住痛呼出聲。

昭寧帝站在幾步外,看見了庭芳左肩的傷口猙獰,不敢想當時若非庭芳及時將他撲倒,以身護衛,會是什麼結果!麻沸散的效用沒那麼快,王太醫輕聲道:“國公,太傅傷口需藥清理,您定要按住她,下官要落刀了!”

徐景昌應了一聲,雙手似鐵鉗般扣住庭芳的右肩與後頸。王太醫深吸一口氣,小刀穩穩的落下,劃開庭芳的皮膚。庭芳痛的全身肌肉繃緊,抓住坐墊的手,關節泛白。昭寧帝驚的後退幾步,撇過頭不敢再瞧。

鹽水不斷的沖刷著傷口,碎屑一點點被挑出。麻沸散並沒有那麼好的止痛效果,庭芳欲昏不能,伏在徐景昌腿上嗚嗚的哭著。徐景昌冷靜的摁著庭芳,但額上的汗珠暴露著他的緊張。看著座鐘,時間一分一秒的過,足足耗了四十多分鍾,太醫才停手,開始上藥。

太監飛奔入內,低聲道:“外間錦衣衛求見徐都督。”

徐景昌深知事關重大,咬咬牙,把庭芳放下,與昭寧帝交換了個眼神,大步流星的往外去。昭寧帝渾身是血,有刺客的,亦有庭芳的,可他顧不上,吩咐太監道:“去請秦王妃來照應。”說畢,奔去南書房,處理後續。

庭瑤趕到時,乾清宮密密麻麻的圍著錦衣衛,禁軍更是佈滿了皇宮。非昭寧帝口諭,她根本就靠近不了乾清宮。提著裙子一路小跑,到了屋內,太醫剛好包紮完畢。紛紛朝庭瑤見禮後,皆退出房間,由宮女替庭芳換衣。

庭芳大口的喘著氣,第一關算是闖過了,接下來是感染關。見了庭瑤,無力說話,失血過多造成的暈眩,加重了難受。庭瑤坐在炕邊,心痛的撫摸著庭芳的頭髮,眼淚顆顆落下。她在心疼庭芳遭受的磨難,也在後怕不久前的刺殺。如果昭寧帝沒帶著庭芳……一旦嚴鴻信挾天子以令諸侯,葉家徐家將是滅頂之災!她的手在顫抖,那是極端恐懼下的失控。差一點點,就一點點,整個葉家就死無葬生之地了!

雪簌簌的下,又是冬天!庭瑤討厭冬天,多年前陳氏在雪天生產,差點撒手而去;還是冬天,東宮的喪鐘迴盪在耳邊,她的祖父命喪黃泉;又是一年的冬天,昭寧帝驚魂未定,她眼睜睜的看著庭芳慢慢陷入了昏迷,無能為力。庭瑤知道自己不能哭,更不能傻傻的呆在乾清宮照顧庭芳。她得去處理宮務,她得再次清理宮中的太監。昭寧帝出宮固然不是秘密,可是她不信沒有裡應外合!替庭芳蓋好被子,低聲叮囑守在屋中的宮女後,擦乾眼淚,疾步往後宮而去。

昭寧帝遇襲,禁軍與錦衣衛傾巢出動。宮門城門層層關閉,中軍守衛內城,其餘四軍分別守著四方。所有的百姓官員,皆被攆回家中。白天理應繁華的京城街道,陷入了死寂!

昭寧帝坐定在南書房,他渾身是血,卻無心收拾。他面無表情的等待著錦衣衛審訊的結果。主犯不用猜,他死了誰獲益便是誰。他想知道的是牽連到底有多廣,滿朝文武裡,還有幾個忠臣!

嚴鴻信被直接抓入了詔獄,審訊還在繼續。昭寧帝仔細梳理著他能知道的一切。

為什麼想起去作坊?昭寧帝眼神冰冷的看著趙太監,問道:“朱永望呢?”

朱永望乃乾清宮的小太監,趙太監緊張的雙腳發抖,強壓著懼意答道:“今日……今日不該他當值……”

昭寧帝沉聲道:“滿宮徹查,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趙太監嚇的滾出了乾清宮,幹起了小太監才幹的跑腿的活。

昭寧帝繼續沉思,朱永望挑唆他去潛邸看作坊,而作坊的工匠皆已跟了他十數年。一人得道雞犬升天,他們原只是閒散親王家的工匠,卻因昭寧帝登基一躍成為了潛邸舊人。雖無官職,卻與工部密切合作,按照昭寧帝對工部的關注程度,這幫舊人極易冒頭。可是本該絕對信任的舊人居然行刺於他!皇帝出行,自是護衛嚴密。然而作坊面積雖大,擺的東西卻極多。錦衣衛被他留在了門外,而叛變的工匠定早得到了他要去作坊的訊息。作坊那等地界兒,藏匕首與手雷太容易了!他們沒誰想到,會在潛邸遭遇伏擊。

昭寧帝恨的咬牙切齒,如此陰毒!誘他死於“玩物喪志”,不單想奪了他的一切,還要在史書上給他留下千古罵名!嚴鴻信,我操你大爺!

你真以為殺了我,就可以扶植幼主上位,把控朝政嗎?你居然天真的以為,葉太傅與徐都督會任由你宰割嗎?兩日之內打下安慶與池州的葉太傅,會臣服在爾等跳樑小醜腳下,乖乖的被你分馬分屍?你們這群渣滓,知道什麼叫兵權嗎?

昭寧帝往西屋的方向看了一眼,若太傅有個三長兩短,我要你們九族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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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皇帝,昭寧帝最大的依仗不是文臣,而是武將。徐景昌、庭芳、周毅、王虎、戴適、譚慶生、君子墨……這是他的伴讀給他帶來的,分散在天下各地手持火器的精銳;大同、太原、薊鎮的三鎮總兵,是他的出身帶來的嫡系。不停的抵禦外族入侵,不停的平叛流民造反,昭寧帝端坐龍椅的真正資本,從來就不是中樞官員。

嚴鴻信的指甲被一個個的拔出,慘叫響徹了詔獄。徐景昌不喜殺戮,更厭惡錦衣衛的殘忍。可此時此刻,他鎮守在詔獄裡,冷漠的看著嚴鴻信掙扎。一個一個如雷貫耳的人名被挖出,陳鳳寧、曹俊郎、吳世賢、高昌齊,內閣六部九卿,泰半都赫然在列。徐景昌聽在耳裡,出離的憤怒!

原來,你們把陛下扶上皇位,就是為了今天!原來,你們願輔佐陛下,為的不過是想繼續為所欲為!你們有沒有一個人想過,陛下真死了,天下會是什麼下場?你們知不知道主少國疑代表的是任人宰割!

徐景昌極力壓抑著怒火與恨意,他最親近的兩個人,為了家國天下殫精竭慮;從天佑六十一年十一月十八日那天起,至今日七百三十三天,昭寧帝沒有一日能好好休息!庭芳數次帶病戰鬥在一線,連在生育的鬼門關當口,都在想著黎民蒼生!他們三人,本應無憂無慮的呆在作坊,做著自己喜歡的事,歡快的過完一生。可是為了朝廷,他們誰還有空碰心中珍愛?

徐景昌被這一群人渣噁心的想吐,他曾天真的以為錦衣衛的手段過於暴虐,多次勸說昭寧帝廢止如此刑罰。可此時此刻,他只覺得錦衣衛不夠狠!這幫為了饕餮之慾刺殺明君的畜牲,就該死的更慘,就該下到地獄,永世不得翻身!

刑訊持續到晚上,乾清宮裡站了些許朝臣。唯二沒有陷進去的袁首輔與韋鵬雲立在當中,旁邊是氣的破口大罵的趙尚書,他的親外孫險些喪命,他怒的實在太有理由了!嚴鴻信想殺昭寧帝,不就是因為皇帝的外公,比“太子”的外公舒服太多麼!這般“擁立之功”,伴隨的必然是趙家三族陪葬!此仇不共戴天!

除了趙尚書,餘者都沉默不言。此刻能站在乾清宮內的,皆算親信。可門當戶對的風俗下,他們或多或少都有親族涉及。謀反,誅九族。乾清宮內,太醫院正、左右院判盡數到齊,若體弱多病的葉太傅撐不過今晚,誰都不敢想震怒之下的昭寧帝與徐景昌,會有怎樣的反應。

昭寧帝面色陰鬱,一言不發。詔獄裡的審訊結果一點點的傳來,昭寧帝已在心中暗暗盤算,從何處調人補上空缺。低頭掃過徐景昌上呈的摺子上,熟悉的人名在不停的增加。掃過乾清宮,自嘲:該不會最後就只剩眼前的三瓜兩棗了吧?

鬱氣堵在胸口,無處發洩。兢兢業業的兩年,換來的是如此局面。昭寧帝捫心自問,他確實不算寬厚,但也絕對稱不上無德。居然眾叛親離到此地步,太出乎意料了!

你們竟就恨的想殺了我,果然奪人錢財,如殺人父母啊!可是你們不照樣也奪我錢財,奪天下之錢財麼?正因為怕我殺了你們,才索性先下手為強麼?

京城的燈火徹夜不熄,夏波光立在定國公府的上房,看著徐清與葉晗睡下,同時排程著家丁和親兵,與前來守衛的錦衣衛配合,務必使公府萬無一失。今夜是註定了的不眠夜,全京城沒有幾家能睡的安穩。

皇帝遇刺,太傅重傷。錦衣衛在圍住各家府邸的時候,統一口徑的告知所有人官方的資訊。涉事人員聽聞昭寧帝無事,早已魂飛魄散。被咬出來的人一個個被抓入詔獄;暫留在家中的人,抖如篩糠。

楊安琴看著面如土色的丈夫,唯有麻木。公公陳鳳寧已被帶走,姜夫人關在屋內,閉門不出。年僅四歲的長孫陳元敏在她懷中睡的香甜,楊安琴卻不知她這般安逸的抱著孫子的時光,還剩幾時。

陳謙默默的立在一旁,順著母親的手,看著兒子恬靜的睡顏,眼淚忍不住的流。覆巢之下無完卵,即便昭寧帝對無辜稚子網開一面,他又如何活的下去?他今日方知祖父與昭寧帝已是兵戎相見的死敵。他一直不明白,為什麼祖父要與庭芳決裂而非合作。在今日之前,掉頭都還來的及不是麼?可偏偏祖父選擇了最絕的路,親手將全家,送入黃泉!

陳謙與徐景昌同歲,他已考上童生,大好的年華,光明的前景,皆成泡影。嬌妻幼兒相伴,再沒有比這更美好的人生。可是,他們都要死了。陳謙無聲的哭泣著,他一點也不想死,一點也不!錦衣衛換防的腳步聲那樣分明,他們整個陳家,插翅難逃。

沒有下過詔獄,永遠不會知道錦衣衛在凌虐人方面有多麼驚才絕豔。陳鳳寧被關在鐵籠子裡,上下皆是尖銳的刺,他只能痛苦的半蹲著。腿腳的肌肉發酸,但他不能有一絲鬆懈,否則尖銳的刺就會扎進他的肌膚,痛的顫抖。養尊處優的權臣,從來沒受過如此折磨。而他的旁邊,是閣臣曹俊郎。烙鐵一下一下的按在曹俊郎的皮膚上,皮膚燒焦的味道與慘叫,刺激的陳鳳寧想大叫。往日熟悉的同僚們,被錦衣衛用各種手段折磨著,哪怕他們已經徹底招供,也不會減輕半點刑罰,因為昭寧帝就是想把他們活活折磨致死!

可是他們能不招麼?不能。劇痛之下,明知說了亦不會有好下場,可是總有人報有一絲希望,求死的希望。互相的攀咬,又加速了盟友們的分崩,隨即而來的是更殘酷的懲罰。詔獄裡血腥味濃郁的令人窒息,宛如人間地獄。

至清晨,清晰的卷宗呈至昭寧帝的案頭。一夜未眠的昭寧帝看著卷宗,冷笑。昔日劉永年,一點小事就讓庭芳遭受池魚之殃,今日方知狂妄才是江南本色!昭寧帝突然哈哈大笑,萬萬沒想到,繅絲機竟能做了他的催命符!以紡織為本的江南人,竟然為了遮蔽繅絲機於門外,不惜刺殺一個帝王!諷刺!太諷刺了!昭寧帝抑制不住的笑,笑的眼淚直飈。

他從來沒有禁絕過商業,不過是想用更豐厚的利潤,誘使土地國有。因為再好的商業,總有無法惠及之處。唯有土地,唯有土地能安頓所有的人。流民四起時,絕無可能有盛世繁華。土地收歸國有,僅僅是想給不那麼聰明的人一條生路而已。聰明絕頂的中樞官員看不透嗎?不!他們想要的根本不是財富!而是肆意妄為!是玩弄人命於股掌,是竊取皇權謀權勢滔天!

父皇,這就是你留給我的天下,這就是你留給我的臣子!你tmd的執政幾十年,就剩下這麼一群屎?太能耐了!簡直能耐的恥於做你的兒子!

昭寧帝攥緊了拳頭,好爹爹,我真想把你和你那群臣子扔在一起,千刀萬剮!

卷宗被丟到了袁首輔手中,袁首輔看著情緒不穩的昭寧帝,頭皮一陣陣發麻。一面焦急的想太傅怎麼還不醒?一面快速瀏覽卷宗。卻是越看臉色越怪,看到最後只剩愕然!因棉紡織衝擊江南,舊黨畏懼繅絲機繼續衝擊,故發動起義,無果,害怕昭寧帝追究,於是就一不做二不休,乾脆弄死昭寧帝?袁首輔不自覺的晃著腦袋,怎麼都想不明白期間邏輯!昭寧帝舉步維艱,你們一個個貪的流油,不會洗白,還不會跑麼?怕昭寧帝追究,辭官不就行了麼?能把嚴密佈局刺殺的腦子,正經用用嗎?袁首輔難以置信的再看一遍,確認自己沒看錯,良久無言。

昭寧帝笑道:“閣老也覺得荒誕吧?”

袁首輔無話可說。

卷宗在朝臣間傳閱,待傳回昭寧帝手中時,南書房又陷入了寂靜。昭寧帝看向朝臣,一字一句的道:“我執政兩年,有犯過該死的過錯麼?”

袁首輔忙道:“陛下息怒!”

昭寧帝平靜的道:“我沒怒。”

略頓了頓,昭寧帝道:“若非我之過,偏又這麼多人不滿,那便是天之過了。”

南書房的臣子全然不知昭寧帝在說什麼,皆在心中暗想,昭寧帝是氣糊塗了麼?

昭寧帝並不糊塗,事情發展到今日,無非就是仗勢欺人四個字。仗的是中樞官員“齊心協力”的勢,仗的是縱橫官場逼的他節節退讓的勢,更是仗著霸滿朝堂致使帝王親信無法入中樞之勢!閣臣六部九卿,總計十四人,屬於他的只有首輔、吏部尚書與工部尚書。勉強剩一個罵天罵地全憑著運氣莫名其妙入閣韋鵬雲。不足總數的三分之一。侍郎往下,除了吏部工部,亦沒幾個自己人。是啊,他並不是他們想象中的傀儡,他想做真正的帝王,所以他們就膽大妄為的想殺了他,徹底扶植一個真正的傀儡。他的第五子,最年幼的兒子,無知幼童,太好控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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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一個皇帝不想要絕對的忠誠。足足一夜的思考,昭寧帝清晰的認識到,庭芳條件反射的以身相護,不是他們的感情好到超越生死,更不是庭芳忠心可昭日月,而是他們的利益一致!他的太傅教過他,絕對的利益,才會有絕對的忠誠。人心易變,但利益不會。只有背叛階級的個人,沒有背叛利益的階級。

他的太傅在與高燒抗爭,而他不能把所有的一切,都寄託在太傅身上。因為太傅,很有可能會死……

他需要有許許多多的同盟,利益絕對一致的同盟。扶植地方官是一條路,可是那不是最好的路。他能給的利益,一定沒有貪汙來的多。所以,誰,才能依附並僅僅依附他而生?

君子墨的名字滑過他的心間,除了他視為左膀右臂的徐景昌與庭芳,只有一種人,永遠不會背叛他,那便是從來連人頭稅都沒資格交的……女人!

權力,會讓人癲狂!嘗過權力的滋味,就再也不可能回到原先的模樣。嚴鴻信癲狂了,差點殺了他。那他若讓女人癲狂呢?昭寧帝勾起嘴角,所有試圖想殺他的人,就會被癲狂的女人活活咬住,扒皮抽筋,不得好死!

沒有什麼比收買一無所有的人更划算的買賣了!昭寧帝再次掃過稀稀拉拉站在南書房的朝臣,緩緩的道:“涉事官員皆凌遲處死,夷其三族!”

袁首輔等人� ��低頭不語。

接著昭寧帝露出一絲笑,不容反駁的道:“即刻下旨昭告天下,下一屆科舉,增設女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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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尚書嘴唇動了動,想反駁,卻找不到合適的詞。說逆綱常,才刺殺了皇帝的臣子們更逆綱常;說女子不宜為官,文有葉太傅捨身護主、武有君千戶以少勝多,只怕比八成的官員都相宜。趙尚書能做到吏部尚書,耿直的理由佔了多半,可既然能做到尚書,自然不僅僅只有耿直。昭寧帝在笑著,可是誰都知道他此刻心裡必然烏雲罩頂。朝臣惡毒背叛,太傅高燒不止,正預備血洗朝堂的昭寧帝,是不會介意是不是多砍幾個人的。

南書房沉默了許久,袁首輔終是勸道:“陛下,稚子無辜,且饒他們一死。”

夷三族,乃父母、兄弟、妻子。餘下的族人,慣例長流。通常十四歲以下因年幼可免死,袁首輔不希望昭寧帝怒火之下連幼童都不放過。他與昭寧帝君臣相得,不願史書記他太多的暴虐。

刑部尚書正蹲詔獄裡,工部尚書焦潤玉嘆聲道:“陛下,主犯自要重罰,臣以為從犯罪止自身即可。”閣臣九卿就佔了十個,此十個高官,不拘是主還是從,皆要做主犯處死。這裡就涉及幾十個家族,下剩的再牽連三族,京城何止血流成河?

韋鵬雲道:“謀反不分主從。”

袁首輔也嘆道:“就要新年了……”說著頓了頓,“太傅還病著呢……”

太醫的診斷,亦擺在案頭。庭芳肩胛骨骨裂、還有無數碎屑嵌入肉中。頭三日極為要緊,一個不好就沒了。聽得袁首輔此言,昭寧帝只得道:“可。”就當積德了。昭寧帝也不是殺人狂,恨的也只是意圖謀殺他的人。

趙尚書躬身道:“陛下仁德。”

熬了一個日夜,袁首輔滿眼血絲。昭寧帝衝朝臣擺擺手:“都回吧,姥爺你使人擬定一個名單,六部缺人。”

趙尚書應了。一群人魚貫而出。昭寧帝坐回椅子上,用手撐著額頭。少了三分之二的官僚,朝堂必陷入癱瘓。這便是他之前想緩緩圖之的理由。低品級的躍升,更加靠不住。女科休說是下屆的事,哪怕立等錄上三百人,也沒有能入中樞的。年輕有為到葉太傅那份上的,萬中無一。

太監前來勸道:“陛下,您躺會子吧。”

昭寧帝起身往西走,沒兩步又停住,掉頭往東間走去。庭芳還在西間,他住西邊屋裡,太易生謠言。橫豎乾清宮那樣寬,上哪找不到間屋睡。躺在床上,身體很疲倦,但睡不著。還是李太監替他一點點按著頭上的穴位,才慢慢睡去。

一個日夜,足夠庭瑤徹查完皇宮,朱永望被找到,只留下一具屍體。再追查其在京家眷,已人間蒸發。庭瑤面色陰沉如水,安頓好受驚的李初暉,踏上馬車往定國公府而去。

定國公府的正院裡,陳氏哭腫了眼。見了庭瑤,更是泣不成聲。孃家身陷囹圄,女兒生死未卜,她再一次陷入了絕境。

庭瑤看著母親,心中酸楚。她的母親善良到了懦弱,一輩子沒甚長進,卻也一輩子沒害過一個人。看著榮華富貴,實則煎熬不已。夫妻離心、家族分崩,好容易過了兩天安生日子,又經離喪!

陳氏抓住庭瑤的手,期盼的問:“三族,不含孫輩吧?”

庭瑤低聲道:“大舅……是主謀。”

陳氏的臉色更加蒼白,她緊緊咬住嘴唇,抑制住想嚎啕大哭的衝動。父母兄長,嫂子侄兒,沒有一個人能有生路!陳氏只覺得全身被射的千瘡百孔,每一個親人的名字,就是她身上的血窟窿!流血不止、痛不欲生!

一隻小手,摸上了陳氏的臉。葉晗稚嫩的聲音在屋中響起:“奶奶別哭。”

陳氏抱起葉晗,又想起尚未脫險的庭芳,更是不住的哽咽。她並非不分是非之人,父兄膽敢刺殺皇帝,死有餘辜。她哭的更多是母親嫂子與侄兒。她的女兒救了皇帝,可她的女兒也身受重傷。那是她父親下的手,她將來又如何能面對為國盡忠的女兒?她因女兒封的一品誥命,還敢穿麼?還有臉穿麼?

陳氏吶吶的問:“不就是要行王田麼?咱們家也沒有田,不照樣能過麼?為什麼爹爹就要致庭芳於死地?”

庭瑤語調平靜的道:“不算我這個王妃,當朝太傅,至少能保陳家三代富貴。但姥爺他不稀罕,他不想要葉太傅的照拂,他想要葉太傅滾,讓他取而代之。”

陳氏張著嘴,說不出話來。

庭瑤道:“王田也好,繅絲機也好,不過是他們的藉口。不用花心思,只要當官,就能橫徵暴斂的日子多舒服啊,不獨是錢財的問題,還有心中爽快。陛下和葉太傅為什麼要換個貪錢的路子呢?多麻煩!”

深吸一口氣,庭瑤繼續道:“陛下不聽擺佈,陛下不願做提線木偶,那就殺了他,再換一個陛下。手雷與匕首,四個人暗殺。門外的錦衣衛根本來不及反應,若非有庭芳這個變數,陛下的血只怕已經流乾。王田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一朝天子一朝臣,他們自以為有擁立之功,卻喝不到頭湯,惱羞成怒了。”說畢諷刺一笑,“便是妖孽橫生的嘉靖朝,也沒人想越過奶兄陸炳。我們嚴陳二位閣老,竟想把伴讀徐國公扯下雲端。”庭瑤眼裡滲出淚,“娘……我真不想說,那是我的親外祖!”她爺爺胸懷廣闊,怎麼就交了那樣一個齷齪的朋友!嚴鴻信比庭芳好糊弄,所以站嚴鴻信,這種玩意兒,也配肖想首輔之尊?我呸!

“奶奶!”葉晗拿著袖子替陳氏擦淚,“不哭了,乖!”

陳氏只得收了淚,在一旁沉默許久的越氏勸道:“大嫂,我們女人家,三從四德,夫死從子,你便只看孩子如何吧。”

陳氏低聲道:“我沒有左右為難,我是葉家人,自行葉家事。我就覺得我娘和大嫂……”楊安琴照應了她近三十年,可她卻在她落難的時候,無能為力。還有陳謙與陳恭,青春年華,何其無辜!

越氏又問庭瑤:“郡主怎樣了?太醫到底怎麼說?”

庭瑤道:“在乾清宮,三四個太醫圍著,都說熬過這幾日才能說好歹。”

陳氏道:“她傷著了骨頭,將來……怎麼辦?”

庭瑤道:“骨頭沒大礙,已上了夾板,是傷口太深,不知是否化膿。現還在燒,看天看命吧。”有些事必須提前告訴陳氏一聲,萬一……她也有個心理準備。庭芳是女孩兒,可她是太傅。所以她跟自己不一樣,她是葉家頂樑柱,而非出嫁女。做母親的,死得起女兒,卻萬萬**兒子。猛然間父兄子皆喪,陳氏必受不了打擊。

庭瑤坐到母親身邊,像小時候一樣靠著母親的肩窩,其實她也沒剩幾個親人,所以,能活下來的人,都儘量別死,好麼?

庭芳一直睡不安穩,累的很了,小眯一會兒又被痛醒。不知道當年徐景昌受傷後是怎麼熬過來的。她就在南書房隔壁,自是聽的見外界的資訊。翻身起來,側靠在迎枕上,腦子裡想的是要把陳鳳寧千刀萬剮!嚴鴻信的女兒是皇后,因此昭寧帝不可能誅九族。本朝所謂的三族,並不含孫子。旁的人撇清還來不及,偏他把兒子卷了進去!陳謙陳恭立刻就是死!

幼時的回憶,一幕幕劃過腦海。每次她吃了虧,就知道拿綢子哄她的溫潤的大表哥,跟庭蕪牽著手在庭院裡嬉鬧的表弟,為了小姑子撒潑砸周家鋪子的舅母。庭芳閉上眼,憶起葉閣老在世時的點點滴滴。小八的笑臉,庭蕪的容顏;庭苗怯生生的模樣,庭理調皮時的表情,深深的印在腦子裡。親人一個個因動盪而死去,寧做太平犬,不為亂離人。

“你……感覺好些了麼?”

昭寧帝的聲音響起,庭芳睜開眼,就要起來行禮,被昭寧帝止住:“徐景昌還是不得閒兒,不能來陪你。我瞧瞧你好些了沒有。你在哭,痛的很麼?”

庭芳方才驚覺自己滿面淚痕,怔怔的看著昭寧帝,不知如何開口求情。良久,翻身站起,跪下:“陛下……”

昭寧帝盯著地上的庭芳,聲音降了八度:“你想求什麼?”

庭芳垂眸道:“陳家……”

話未出口,昭寧帝斷喝:“你休想!你可知,當日你發給徐景昌的信,是被誰截的?”

庭芳呆了下,旋即反應了過來,既然昭寧帝提起,自然就是陳鳳寧了。事已至此,知道了也沒什麼意義。她不是聖母,陳鳳寧管他去死。對陳謙與陳恭的感情,也不會比自家兄弟深厚。然而,她不能不考慮陳氏的心情。小八早逝,庭瑤守寡,陳氏血脈相連的晚輩,不姓葉,姓陳。

庭芳一個頭磕下去:“陛下,嫡母待臣,恩重如山。”沒有陳氏的愛護,她的童年不會過的那麼囂張;沒有陳氏的嫁妝,徐景昌的船隊不會那麼快;被陳恭牽連徹夜未歸時,心急如焚的嫡母;受拶指之刑後,心痛至昏厥的嫡母;生父都要放棄,卻肯散盡嫁妝掘地三尺尋她的嫡母;視同己出不過是句口號,但陳氏做到了,她就得感激。陳氏真的很愛她,絕大多數重男輕女的母親對親生女兒,都不及陳氏對她的萬分之一!無以為報!

昭寧帝居高臨下的看著庭芳:“國家自有制度。”

庭芳道:“古時,可以爵換命,不知今日陛下可否因此網開一面?”

郡主,位比郡王。昭寧帝有些暴躁,又有些理解。若要他以親王爵換取燕皇后的健康,他也願意。庭芳的臉,因發燒而潮紅。昭寧帝不由想起了她肩胛的鮮血與猙獰的傷。太醫警告,頭三日尤其危險!他不能讓庭芳過於憂心。

昭寧帝乾澀的道:“救駕之功,我原想封你為公主。”

庭芳沒說話。

昭寧帝又道:“以爵換命,也只能換一條命。你選誰?”

楊安琴、陳謙與陳恭,她選哪個?庭芳沉默了良久,在昭寧帝耐心告罄的一瞬間,一個名字脫口而出。

“陳恭。”

人終究是自私的,生死抉擇時,最能體現親疏遠近。庭芳謝楊安琴對陳氏的照顧,可庭芳知道,楊安琴會寧願她選她的孩子,而不是她。就如生葉晗時,庭芳寧願徐景昌選的是葉晗一樣。

我已見夠世間繁華,可孩子還沒有。理智知道孩子還可再生,但情感總是會成為選擇的緣由。

昭寧帝深深嘆口氣,庭芳真的為他付出太多了,他不妥協,又能怎樣呢?伸手扶起庭芳,道:“罷了,我饒他一命,但他不能留京,你休叫我太為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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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陛下。”又要壓著怒火與委屈,替她去跟朝臣磨牙。

昭寧帝把庭芳送回炕上,扶她躺下,自己坐在炕邊,再次嘆氣:“你總這樣,恨不能把一切都扛在自己肩上。你能救我,自然還想救別人。我懶的惱你了,你且養傷吧。”

庭芳道:“臣給陛下添麻煩了。”

昭寧帝無奈的道:“誰讓我更喜歡心軟的太傅,我活該!睡吧,好好養著,空了半拉朝堂,你再不幫我,我就累死在乾清宮了。”

“臣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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