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九十一

這個冬天, 江臨川忙的昏天暗地。

他要管教對什麼都好奇的小外甥, 要教梅九彈琴,要處理江家一應事務,還要安排餘下的白家眾人,更要守住“奪”來的徐陵……

徐陵府主隕落,白家已倒, 整個徐陵便是道魔眼中的香餑餑,誰都想咬一下。更何況窺天鏡去向不明,說不準就還藏在徐陵, 或者到了江家手上。

魔修各種騷擾襲擊,道修倒不會明擺著下手, 他們直接對著江臨川這位江家家主各種施壓, 欺負他未修成天仙,如此年輕。

然而江臨川以年輕的可怕的年紀成為江家家主, 並不是老祖宗在身後撐腰,而是殺了阻礙在他面前的所有人,讓江家眾人對他戰戰兢兢,才坐穩家主之位的。

因此, 江臨川軟硬不吃, 暗暗下黑手, 直接讓魔修和道修撞上, 讓他們吃個大虧。

唯有吃了暗虧,他們才不敢獅子大開口。

除此之外,江陵還要把他以前埋下的暗線收一收。

為了坐穩江家家主之位, 他暗地裡幹了太多事了,得罪了不少人。這便算了,前段時間,他殺了不少人,如金家金裘,十城慕容行什麼,來頭都大。

若是這些事都被抖出去,江家都保不住他。

他只能將知道這件事、自己卻並非完全信任之人徹徹底底“抹”去。然後將此事,完完全全栽贓給魔修。

所謂“完全”,便是拿出魔修殺人的“證據”來。

待江臨川稍微有時間喘口氣時,已經開春,冰雪融化,天地回暖。這個時候梅花開的正盛,枝丫間卻生出了嫩綠的芽。

輕緩的琴音自指尖流瀉,江臨川之所以彈奏如此輕緩的曲子,是因為梅九枕在他膝蓋上睡著了。

少年睡得很熟又很甜,整張臉埋進了江臨川懷裡,細軟的頭髮鋪在衣料上,沾了水珠子和紅白兩色花瓣。

不遠處,火麒麟平和的趴在地面,長長的尾巴將江臨川幾人護住。

離火麒麟最近的是穿成大糰子的江錦衣,他堆了一個歪歪扭扭的小雪人,折了一束紅梅花,興高采烈的插在了小雪人頭上。

一曲必,江臨川取下身上的斗篷,輕輕披在了梅九身上。雖然知道梅九不怕冷,不會冷,但是江臨川喜歡這樣去照顧他。

隨後,江臨川才輕聲道:“瞧了這麼久,該出來了吧。”

花枝上的細雪簌簌而落,樹後繞出一個姑娘,那姑娘極為年輕,穿著紅白兩色襖裙,領口處鑲著一圈雪白絨毛,襯著眉目靈秀,花容月貌。

姑娘一隻手捧著畫卷,一隻手捏著一根筆,朝著江臨川一笑,明眸皓齒,比起寒梅,更像是杏花擁簇。

江臨川眸光一凝,神色剎那間柔和了許多。

“先前看你在彈琴,不敢打擾你們,就順手畫了下來。”姑娘壓低聲音,顯然也知道這裡有人在睡覺,然而梅九依舊醒了,撐著江臨川的大腿,半是迷糊的直起身子。

“啊,醒了?”

梅九回首,髮絲凌亂的粘在側臉上,顯得無辜極了。

姑娘滿臉歉意,將畫卷遞了過來,對梅九道:“我送給你賠罪好不好。”

畫卷攤開,有梅花點點,有彈琴的公子,熟睡的少年,威風凜凜的火麒麟和抱著雪人的江錦衣。

梅九眸光亮了亮,欣然接受了歉意。

“多謝。”江臨川禮貌回應。

姑娘便搖了搖自己手裡的毛筆,眉眼彎彎:“這是我的法器,山水筆,可好用了,也就花了一個時辰罷。”

“請問姑娘是?”

“我叫穆湘,隨太爺爺一起來的,太爺爺去見老友了,把我留在了後山,我聽到琴聲,便跑到這裡了。”

原來是月南郡穆家二小姐……

江臨川垂眸:“這裡是禁地,非家主允許不可進入。”

“啊,那我……”

“我是家主。”

穆湘梗住。

“不過也不是什麼大事,我允了,等你太爺爺回來,在跟他一起回去吧。”

穆湘回過神來,不由噗嗤一笑:“傳說洛河郡江家家主喜怒無常,我看不盡然。”

這姑娘極為擅長緩和氣氛,說了幾句話,便陪江錦衣玩,堆了一個又高大又漂亮的雪人,引得江錦衣眉開眼笑。

天色暗去,穆湘口中那位太爺爺才姍姍來遲,帶她離去之後,江臨川將江海琴收入藏藍琴袋,抱起江錦衣,跟梅九並肩離開梅花林。

“小九。”

“嗯?”

江臨川臉上浮現似笑非笑之色,在昏黃的光線下,宛如鬼魅:“那姑娘,笑起來非常親切,有幾分像姐姐。”

“……”

接下來幾日,江臨川覺得守衛森嚴的江家成了全是孔洞的篩子,他在哪裡都能碰到各家的姑娘。

書房看書時,有姑娘從迴廊走過,涼亭休憩時,有姑娘在吃點心,演武臺舞劍時,有姑娘想跟他比比……

口頭禮貌一下時,江臨川發現她們有的修真世家的大小姐,有的是宗門道姑仙子……

到了後頭,江臨川見得最多的便是月南郡穆二小姐穆湘。

穆湘隨太爺爺在江家住下來了,那姑娘特別喜歡江臨川彈琴的樣子,平常倒也碰不到面,江臨川一教小九,她必出現。

而江錦衣這孩子特別喜歡穆湘,一看到她必然黏著不放,穆湘便教他畫畫。這孩子生的像白近真,畫畫的天賦也隨了白近真。

不像江臨川,這麼多年,依舊能把火麒麟畫成哈巴狗。

待江家老祖宗跟穆家老太爺論道完畢,已到初夏,那姑娘送了江錦衣好多福畫,還跟小小一個的江錦衣拉鉤約定,要送他一支一模一樣的“山水筆”。跟他們告別之後,便回了月南郡。

——倒是一幅畫都沒留給江臨川,大約是避嫌。

穆老爺子和江家老祖宗想什麼,江臨川大約清楚,穆湘心裡也明白。

無休閣涼亭裡頭,江臨川跟老祖宗對弈。

爺孫兩個,一人一杯靈茶,時不時輕啜一口,看上去悠閒又和平,然而棋局縱橫交錯,廝殺慘烈。

老祖宗慢悠悠開口:“川兒,聽說你跟穆家那個小丫頭關係不錯。”

“她是老祖宗的客人,川兒自然不敢怠慢。”

“這段時日,來的客人可不少,你卻只見那丫頭。”

江臨川慢悠悠落下一子,抬眸:“老祖宗,你的意思我懂,但是江家這麼多人,子孫那麼多,你為什麼偏偏要我娶妻了?當年你可沒逼過我父親。”

老祖宗輕哼一聲:“就是沒管過你父親,你父親才會一大把年紀看上一個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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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是青年相貌,但是江晏在凡人間的確是“一大把年紀”。

“老夫不管你們什麼情情愛愛,你要是不討厭那丫頭,這門婚事,老夫便做主了。”

江臨川輕笑的望著這位老人,這麼多年過去,物是人非,唯有他一如既然的強硬霸道,然而,江臨川卻不再是當年跪在地上祈求的少年。

他掛著悠然的神色,一掌拍在了棋盤上,棋盤震了震,白子黑子飛濺,棋盤從中間裂開,下一刻,整個棋桌都塌了。

江家老祖宗驚怒。

江臨川拂開細小的灰塵,慢悠悠起身,居高臨下的望著老人:“請老祖宗放心,我這輩子不會娶妻。”

他肯定的補充:“而錦衣將會是江家少主,未來的江家家主。”

“你瘋了!”老祖宗呵斥。

江臨川轉身踏出涼亭,老祖宗的聲音從後頭傳來:“你殺了白近真,還讓那孩子親眼瞧見了,若是他記起來,第一個要殺的就是你,你信不信?”

“我信,那又怎麼樣?”

老祖宗掀開涼亭,冷冷瞧著江臨川:“你莫要作繭自縛!”

“我只有錦衣這麼一個親人了。”

“江家都是你的血緣至親。”

江臨川背對著江家老祖宗,微微仰頭,鬢髮被風吹起,聲音輕忽如夢:“是嗎?”

“冥頑不靈!你信不信老夫直接宰了他!”

“哈哈哈……”

回去之後,江臨川直接下了死令,若是誰敢不經允許出現在他面前,闖入者殺無赦,放人者以死謝罪。

同時,他直接宣佈,江錦衣便是江家少主。

梅九學琴時,沒有抬頭,睫毛顫了顫:“我聽她們說,娶妻就是有個漂亮的姑娘,一輩子陪著自己,哥哥為什麼不答應了?”

“我這種人,只會害了別人姑娘的。”江臨川自嘲。

梅九緊張的抿著唇:“我不想離開哥哥。”

“那你怕被我連累嗎?”

“不怕。”

江臨川覺得,自己可以把江錦衣養大,他把這孩子,養的白白嫩嫩,活潑極了。

直到江錦衣誤闖了書房,推開了隔間的門。

江臨川在隔間設了禁制,沒有一定本事,根本打不開門,並且會驚動江臨川。

然而,江錦衣就是開啟了……

江臨川找到這孩子的時候,江錦衣撞到了書架,書籍嘩啦落了一地,他被書架壓住了一條腿,一個錦盒咕嚕嚕滾下來——錦盒中是白近真的頭骨。

推開書架,江臨川冷靜的抱出了哭的稀里嘩啦的孩子,隨後微愣。

他看到了江錦衣的一雙眼睛,冷灰色的豎瞳,像一塊琉璃,更像是冷血動物的眼睛。堅持了沒多久,便化為了正常的人類瞳孔。

江臨川一直覺得,江錦衣的眼睛像他姐姐,現在卻發現,江錦衣不僅遺傳了白近真的畫畫天賦,更遺傳了他一雙蛇瞳,以及騰蛇的力量。

或者說,白近真死後,騰蛇自發選擇了同血脈的江錦衣作為新的宿主,只不過江錦衣太小太弱,騰蛇暫且蟄伏沉睡罷了。

而江錦衣無意中,便用了騰蛇的力量,致使眼睛化為蛇瞳,直到力量散去,方才恢復正常。

江臨川將小外甥抱回房間,為他拭去鼻涕眼淚,撕開小腿上的布料,給青腫的腿擦藥。

“舅舅,你別生氣。”江錦衣意識到江臨川可能生氣了,弱弱的開口。

“疼不疼?”

“嘶——”江錦衣疼的眼中泛淚,嘴硬,“不疼。”

“……”

見江臨川不理他,江錦衣解釋:“舅舅,我真的不是故意把書房弄的亂七八糟的,我想找你,沒找到,以為你在隔間,我就進去看看,進去之後,不知道怎麼了,書架就倒了……”

“找我做什麼?”

“我跟人打賭……”

小孩子就該跟小孩子一起玩,江臨川不想讓小外甥跟自己小時候一樣,一個朋友都沒有,便讓他跟同齡人一起玩。

但是這個年紀的孩子管不住脾氣,容易任性,性子一上來,管江錦衣是不是少主,直接吵鬧起來。

江錦衣在同齡人中,性子難免嬌慣一些,他又聰明的很,使了些不入流的小手段,不僅讓別的孩子輸得無地自容,更踩著他們的自尊過去。

別的孩子圍著他,嘲笑他。

“他們說我沒爹沒孃,我就跟他們打賭,只要我能證明自己有爹爹有孃親,我就讓舅舅殺了他們。”

“……”

江臨川幽幽問道:“就因為賭約,便要殺了他們嗎?”

“舅舅你是家主啊,想殺誰就能殺誰。”

江臨川覺得,他大概不適合教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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