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八十九

徐陵白家一事落幕, 江臨川抱著才五歲的外甥回江家。

他臉上沾的血珠子已經涼了, 在蒼白的皮膚上結出暗紅的痂,神色空白,無喜無怒,唯有漆黑的瞳孔映出殘破的建築物,以及一地的屍體。

男童在他懷裡哭的撕心裂肺, 柔弱無力的小手抓著江臨川的頭髮、臉頰,卻連皮膚都抓不破,最後哭累了, 才在江臨川懷裡睡過去。

江臨川鬆開了捂住孩子眼睛的手,手心濡溼溫熱, 那是白近真的血, 也是小外甥的淚水。

被涼風一吹,淚水和血液的混合物迅速涼去, 冷進了骨頭裡。

此時正是深秋,徐陵種滿了紅楓,像是燃燒的火焰似得,彷彿要把所有濃烈的色彩, 賦予這個郡城。

江臨川踩著滿地楓葉, 恍然回首。

遠遠看去, 倒是看不到白家的毀損之處, 只覺得瓊樓玉宇,巍峨華貴。然而江臨川很清楚一件事,若白家是盤旋於徐陵的一條蛟龍的話, 此時已經被他們砍下了龍首,只剩下一具尚且龐大的軀殼罷了。

“我記得,白近真一直對錦衣很好。”江臨川幽幽開口。

追隨於他的黑衣侍者無法得知渾身鮮血、彷彿厲鬼、卻偏偏抱著一個白嫩嫩孩子的主人在想些什麼,只能垂首稱是。

“所以我放心的將錦衣交給了他五年……呵。”

若有若無的輕笑一聲,江臨川抬步,不再回頭。

一片楓葉自枝頭飄下,在他衣袂間滾落。

回了江家後,白錦衣醒了過來,又是一頓哭鬧,這孩子脾氣死倔,不吃不喝就是哭,不管是誰都沒轍。

江臨川將渾身的血腥味洗淨,脫了錦衣玉帶,換上了一套比較親和的素淨青衫,彷彿要把現在的自己和白家那個修羅厲鬼似得自己徹底區分開來。

他拿著一個木製彈弓試圖逗外甥玩,小彈弓是他在獵戶家養傷時,小皮猴送他的,非常的粗糙,當時小皮猴得意洋洋的說:“這是我自個兒做的,可好玩了。”

白錦衣就比皮猴小那麼幾歲,江臨川覺得,小外甥也該喜歡的。

他還朝著小外甥笑了笑。

眉梢眼角的凌厲譏誚盡皆收斂,唯留下幾分溫柔和孩子氣。

然而小外甥見了他,哭的更厲害了。

安之、若素摟著白錦衣哄。

江臨川退後到門檻處,面無表情的看著這一幕,直至深夜,霜天月色照了他滿身。

大概是鬧騰太過,孩童又太脆弱,到了晚上白錦衣發起熱來。

江家一堆修煉的丹藥,卻找不出治療小孩病症的丹藥來,江臨川就吩咐黑衣侍者把江家的煉丹宗師尋過來,給孩子看病。

大半夜被拉過來的煉丹宗師看著杵在門口的家主,又看著被侍女們輪流照顧的男童,深刻的覺得自己被大材小用了,卻又敢怒不敢言。

煉丹宗師離開之後,比較細心的若素拿著沾溼的帕子給男童擦拭額頭,安之則在鼓搞幾味靈藥。

據宗師說,天下靈植這麼多,拿幾樣解百毒又藥性溫和的,磨成粉兌水給孩子喂下就行,保證不會出人命——非常的有庸醫風範。

將白錦衣額頭的冷汗拭去後,若素收了帕子正要用涼水泡一下時,身側多了一截青色柔軟衣料。

“主人。”若素一驚。

“噓——”江臨川手指抵唇,半蹲在床榻邊,抬手撫上小外甥的額頭。

孩子的額髮有些溼潤,臉頰紅彤彤的,微燙的溫度從額頭蔓延到江臨川的掌心。

江臨川呢喃:“也只有現在,這孩子才會乖乖讓我碰。”

“我是他舅舅,怎麼也不會傷他,但是他很怕我……”

若素聽的心酸,低頭掩飾了眼角的溼潤,她也算是陪著這對姐弟長大的“老人”了。

江臨川低頭,第一次認真的打量自己的小外甥。

才五歲的孩子,面容不曾長開,但是口鼻很像白近真,一雙眼睛卻像江相宜。

江臨川看著看著便忍不住想,像白近真的話,小外甥以後估計非常俊美,但是眼睛像姐姐的話,這份俊美中又多了一分秀氣,應該會很討女孩子喜歡。

不像他,孤家寡人一個……

江臨川親手喂小外甥喝了藥,待他退熱,睡得又熟又甜時,方才起身離開。

“主人,夜間風有些涼。”安之抱了一件外袍,欲要給江臨川披上時,被他抬手拒絕。

“不用了。”江臨川搖頭,“你們好好照顧他便是。”

言罷,踏出燭火的範圍,走在清幽的月色下。

安之趴在窗欞上,看到樹木掩映下站著一個少年,那少年挺拔秀美,如翠竹又似白玉,有著整個江家都沒有的純淨氣息,特別是他一雙眼睛,澄澈如翠湖,漂亮極了。

家主在門檻站了多久,那個少年便在假山下等了多久。

直到家主出來,他才展開一個笑容。

老家主隕落,大小姐逝世,那個少年雖然來歷不明,卻是家主最信任,也最“依靠”的人。

近幾年來,家主越來越強勢,越來越心狠,唯有在那個少年面前,才能得到短暫的寧靜。

江臨川拉著梅九去了書房,書房擺件和平時一般無二,就是多了幾樣零碎的小東西。是黑衣侍者找到的,覺得可能有用、或者很珍貴才送到江臨川手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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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臨川白日裡沒時間,此時倒是記了起來。

天材地寶於他來說,並無多大意義,江臨川一般看過就讓人放庫房,直至翻到一物時,江臨川才頓住。

那是一幅畫卷,畫軸散開,畫卷上蓋著白家印章,印章下頭是一行蠅頭小字,上頭落款三字——白近真。

這是白近真的東西。

白近真身為白家公子,涉獵廣泛,畫的一手好圖。

江臨川抿了抿唇,緩緩攤開畫卷,一副春江花燈圖便映入眼簾。

是十六年前的花燈節,江臨川在心中估量,因為他看到了圖中揹著一個八.九歲孩子的少女。

少女明眸善睞顧盼生輝,揹著自家弟弟,想要取靈木上的紅絲帶。

那是江臨川第一次逛花燈會,也是唯一一次逛花燈會。

畫卷自手中落下,跌在書桌上,江臨川抬手捂住了臉,他突然記起來,他以前是見過白近真的。

九歲那年,姐姐帶著他偷偷溜出了江家。

具體如何溜出來的,他不記得了,就記得彎月高懸空中,夜幕下放飛了無數孔明燈,整個夜市燈火煌煌,佈滿了鮮花和如織的行人。

姐弟兩個提著一盞蓮花燈,在街頭巷尾奔跑,一邊跑一邊歡呼,幾乎玩瘋了。

但是姐姐到底是不能修煉的凡人,鬧騰了沒多久便累了,兩人便坐在春江邊上的大石頭上休息。

江邊種了一顆靈樹,靈樹長了上千年,已經生了靈智。

也不知道何時起,這顆粗壯的靈樹便成了人們的祈福之所。祈求風調雨順,祈求親人平安,祈求一段美好姻緣。

靈樹上掛滿了紅色綢帶,人們在綢帶上寫上願望,打一個結,跟風鈴一起掛在枝丫上,便算祈福成功了。

而沒掛風鈴的綢帶,便說明沒人許願,別人可以用。

江相宜看著飄在自己頭頂的紅綢帶,便動了心思。

靈木生的非常高大,樹冠成圓形。一般來說,稍微會點兒法術都能取下來,但是江相宜偏偏是個凡人。

她不肯江臨川用法術,非要用最蠢笨的法子取綢帶。

自己夠不到樹梢,就揹著江臨川,讓他取。

姐弟兩個一邊折騰,一邊說話。

“姐,你要許什麼願望啊。”

“不告訴你。”

“我知道,安之姐姐告訴我,你想尋個如意郎君。”

“臭小子,就你多事。”隨後指揮江臨川,“那邊,那邊,你小心一點。”

“快取到了,就差一點兒。”

“姐,拿到了……”

“真的?”

江相宜一高興,腳下一個踉蹌,姐弟兩個差點兒摔成一團,幸好她最後關頭穩住了身形,才沒發生慘劇,但是這麼一下,兩人也夠嗆。

“姐,緞帶飛了!”江臨川驚住。

江相宜左顧右盼去尋,便見綢帶在空中旋轉,即將落入江中。

這時候,有人掠過江面,取回了綢帶,停在兩人面前時,衣袖間攜著幾縷清涼的江風。

那是一位紅衫公子,臉上戴著大街上隨處可見的面具。江相宜兩個原先瘋跑時,怕丟臉,也戴著同款面具。在江邊休息時,江相宜嫌面具悶,便取了下來。

“姑娘,這是你的嗎?”

“嗯嗯。”江相宜趕忙點頭,抬手接過。

那人輕笑一聲,抬步離開。

江相宜便握著紅綢帶,往那個方向看了許久。

“姐,你不寫願望嗎?”江臨川拉了拉她的衣袖提醒,“在看什麼?”

“沒什麼。”江相宜回神,急切回答。

臉上浮上紅暈,靈秀的眸子有些飄忽,江相宜自顧自的解釋一大串:“我只是在想,剛剛那個人究竟什麼身份。”

“你看他臉上戴個面具,是不是生的太特殊,怕別人認出他來啊。”

“他不會認識我們吧?”

“……姐,我沒問這個。”

“……”

“而且大街上有一半的人戴這種面具。”

“……哦。”

現在想來,那人便是白近真。

收服騰蛇之後,他一雙眼睛變為蛇一般的豎瞳。

這雙獸瞳獨一無二,便成了他的標誌。他戴面具,便是為了掩飾那雙眼睛。

作者有話要說:  三天是不可能三天的,這輩子都不可能三天的,我們……咳咳咳,這章掉落二十個紅包,怎麼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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