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芩自然是不會求他的,不僅不會求他,還搶走了他手裡的那只銅質手爐。

能換好多錢呢。

“姑娘,奴婢請了大夫給二姐兒看診,說這是心病,急不得,只開了幾副靜心凝神的方子。”綠蕪打了簾子進來,將手裡提著的藥包置在木桌上,“奴婢將前幾日咱們做的襖裙、荷包等物都賣了出去,總共得了二十兩。扣除二姐兒的診費,還剩下十五兩。”

“那個手爐呢?換了多少錢?”蘇芩臥在炕上,懷裡摟著噗噗。

蘇蒲今日在屋裡頭幫著綠蕪理了半日的線,累的直打瞌睡,見蘇芩回來,立時窩到她懷裡睡著了。

綠蕪捂了捂心口處藏著的銀票,先去厚氈處瞧了一眼,見四下無人,這才重新進來,湊上前道:“當了一千兩。”

“才一千兩?”蘇芩蹙眉,這還差兩千兩呢。

“姑娘,姑娘,不好了……”紅拂挑了簾子進來,急的面色煞白,“二姐兒她,她方才要上吊自盡,幸好被彩煙看到,硬救了下來,現下兩人正躲在屋子裡頭哭呢。”

彩煙是蘇霽琴的貼身大丫鬟,自小吃住一處,情分自然不同。

“什麼!”蘇芩驚的心裡一咯噔。她起身,順手替蘇蒲掖好被角,讓綠蕪在這看著人,便急急披衣趿鞋,往蘇霽琴那處趕。

“怎麼會突然想不開的?”外頭風很大,蘇芩縮著脖子,越走越急。

紅拂抹著眼淚珠子,抽抽噎噎的恨道:“奴婢聽彩煙說,是李嬤嬤多嘴多舌,說二姐兒如今賴在咱們大房,就是個累贅東西,還不如隨二夫人一道去了的好。二姐兒竟也聽進去了,一時糊塗,這才鬧出的事。”

蘇芩攥著青蔥玉手,跨過垂花門,繞進廂房,一把推開門,就見李嬤嬤站在炕旁,絮絮叨叨的不知道指著蘇霽琴說些什麼話。蘇霽琴面色慘白的躺在炕上,紅著眼,無聲落淚。

“哎呦,三姐兒來了……”李嬤嬤聽到動靜轉身,看到蘇芩,笑臉迎上去。她自以為替大房解決了一樁子事,正準備討賞,卻冷不丁迎面被蘇芩狠狠甩了一個耳光。

“李嬤嬤,我原念你是我奶孃,敬你三分,如今你卻鬧出這般事來。瞧在往日情分上,我不與你計較,你自個兒收拾東西走人吧。”蘇芩咬著牙,站在冷風口,目光凌厲的看向李嬤嬤。

李嬤嬤一愣,隨即跪在地上哭天抹淚的開始嚎。

“三姐兒呀,奴婢這是為您著想啊!二房就是個禍害,當初二夫人怎麼對您和夫人的,奴婢可瞧著清楚呢。”

“顧氏做的事,是顧氏的事,不關二姐姐的事。”蘇芩這話,不只是說給李嬤嬤聽的,還是說給屋子裡頭的丫鬟,和躺在炕上的蘇霽琴聽的。

“紅拂,帶李嬤嬤收拾東西。”

“是。”紅拂上前,一臉興色的強拖帶拽,把死不從的李嬤嬤給帶了出去。

蘇芩命彩煙打下簾子,倒了碗白水,餵給蘇霽琴。

“二姐姐,你何苦做傻事。”坐在炕沿上,蘇芩替蘇霽琴掖了掖被角。“人若去了,便什麼都沒了。二姐姐難道就真的捨得老祖宗,捨得我嗎?”

蘇芩微微俯身,湊頭過去,一頭柔順青絲微滑,搭在肩頭,烏黑油亮。纖細身姿稍傾斜,滑出一截款腰擺尾的動作。垂眸時露出粉頸一角,肌膚細膩白皙,比雪更甚。

蘇芩與蘇霽琴年紀相仿,小時的她驕縱任性,總是蘇霽琴遷就於她。畢竟那麼一個粉雕玉啄的小姑娘,便是再驕縱,也是樂意的。因此,蘇芩與蘇霽琴的關係自然比旁人要好些。

蘇霽琴紅著一雙眼,透過朦朧淚霧看去,率先印入眼簾的,是蘇芩那雙乾淨澄澈的上翹眼眸。

蘇府的蘇三姑娘,一慣是被嬌寵著長大的。如今蘇龔落難,蘇府敗落,最吃苦的自然也應當是這個嬌嬌兒。

可如今的蘇芩,穿著舊衣,戴著舊簪,露出一張粉白細嫩的臉來,不顯半點頹態,反而瞧著愈發嬌豔逼人。就像欲破土而出的那株,最惹眼的嬌花。

“二姐姐,顧家大郎沒了,咱們還有李家大郎,孫家二郎。咱們不稀得他,那樣一個人,給你提鞋都不配。”蘇芩軟著聲音,安慰蘇霽琴,然後又從腰間取下一個香囊,塞到蘇霽琴手裡。

“這香囊裡頭裝了百合,能凝神養氣。大夫說了,二姐姐這是心病,只得二姐姐自己好起來才成。如今咱們蘇府入不敷出,連母親都要做些針線活貼補家用。二姐姐的針線這般好,若能替咱們分擔分擔,是再好不過了。”

蘇芩說這話,不是在恭維蘇霽琴,而是蘇霽琴的針線活真是十分之好,甚至曾得過陳太後誇獎。如今蘇霽琴沒有活下去的念想,蘇芩便給她個念想,讓她安心呆在屋子裡頭做點針線活,是再好不過。

聽到蘇芩的話,蘇霽琴動了動身子,眼淚落的更兇。

蘇芩知道這是想通了。她起身,喚過彩煙,道:“好好照料二姐姐。”

“是。”彩煙抽噎著,將蘇芩送至廂房門口,腫紅著眼,蹲身行禮道:“多謝三姐兒。”

“都是自家姊妹。二姐姐還要勞煩你多照料。”

“是,奴婢定盡心。”彩煙用力點頭。

蘇芩笑著頷首,徑直去尋秦氏。到了正屋,秦氏的大丫鬟如安守在戶牖處,道:“大夫人正在大老爺的書房裡頭呢。”

蘇芩蹙眉,轉身去了書房。

書房裡動靜很大。蘇芩站在廊下,聽到裡頭傳來秦氏沙啞的哭喊聲,“我辛辛苦苦為你撐起蘇府,你卻半點沒幫襯過我。自從牢裡出來,就總是掏鼓這些字兒、畫兒的,你有沒有為我想過,有沒有為襪坂巰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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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到激動處,秦氏竟暈了過去。

大老爺蘇博原本被秦氏罵的像鵪鶉似得不說話,這會子被嚇得面色慘白,一邊摟著秦氏,一邊跪在地上喚,“問白,問白……”

問白是秦氏的字,只有蘇博會喚。

蘇芩急衝進去,至秦氏身旁。看到秦氏雙眸緊閉,立時急的小臉煞白,眼淚簌簌而落。

“快去請大夫來。”蘇博抬眸看到蘇芩,手忙腳亂的從寬袖暗袋內取出一包子銀錢塞給她。不多,大概十兩的重量。

蘇芩顧不得其它,讓人請了大夫來,將秦氏安頓在正屋內。

蘇博守在炕旁,時不時的用沾了白水的帕子替秦氏擦拭乾裂的唇。年過四十的男人,此刻卻抖著手,哭的像個孩子。

蘇芩紅著眼近前來,將銀錢遞給蘇博。“父親,你哪來的錢?”

蘇博埋頭,沒有吭聲,良久後才道:“這是我託人賣的一些字畫錢,”頓了頓,又道:“別告訴你母親。”

蘇博最愛的,是他那些字兒、畫兒,平日裡總是親自收拾,連秦氏都碰不得。可如今,卻竟將那些他最寶貝的東西賣了去換錢……

蘇芩眼底泛熱,她攥著手,努力控制住那股子抽噎感。然後將蘇霽琴的事與蘇博說了。

蘇博嘆息一聲,替沉睡的秦氏掖好被角。“別將這事告訴你母親。”

“嗯。”蘇芩點頭,應聲,然後低頭走了出去。

屋外,漫天飛雪,落雪成堆。在暗暮裡積疊起來,籠罩高啄簷牙。屋簷廊下,雜草碎石蔓生,原本瑰麗堂皇的蘇府,人氣漸消。已近掌燈時分,廂廡遊廊,不管內外,皆是雪照白茫一片,卻無一盞點燈。

“紅拂。”蘇芩澀著嗓子開口。

“姑娘。”紅拂捧著手裡的緞面大氅,小心翼翼的替蘇芩披在身上。

蘇芩垂眸,伸出玉手,輕拉了拉繫帶,慢吞吞的繫好,然後顫著眼睫道:“備車,去陸府。”

……

天幕低垂,城西陸府。硃紅色的府門前掛著兩盞琉璃燈,流蘇穗結,波光流轉間暈出七彩流色,隱約可見上頭繪製著的淺白蒹葭。

蘇芩坐在馬車內,撥開簾子瞧上一眼,起身下了馬車。

陸霽斐正在府內。蘇芩被丫鬟請至一側耳房,坐在鋪著灰鼠椅搭小褥的雕漆椅上,垂著眉眼,安靜乖巧。

耳房內建一大理石底座小插屏,插屏上繪製白蒼蒹葭,迎風搖展,姿態曼妙。正中是一大炕,鋪著狐白厚裘,上置梅花式洋漆小幾。炕旁花架上置一玉瓶,一株紅梅印著玉色,如胭脂般盛開。耳房側邊門窗掩印,覆著厚氈。蘇芩稍側眸看一眼,窗上光輝奪目,外頭下的雪已有一尺多厚,庭院內青松翠竹,並無二色。

有丫鬟端了洋漆小茶盤來,替蘇芩上茶。

蘇芩漫不經心一掃眼,發現那茶盅裡裝著的竟不是茶,而是溫奶。

動了動指尖,蘇芩聞著那香甜的奶味,看著上頭浸潤的玫瑰滷子,終於沒忍住,伸手端了起來。正要吃,耳房處的厚氈陡然被掀開,男人披一件素白的狐皮襖,頭戴金藤笠,腳蹬海棠屐,慢條斯理的跨步進來。

厚氈被掀開一角,男人背風而進,身後的雪依舊如蘇芩出門時般搓綿扯絮的落。

男人身後,小丫鬟魚貫而入。搬來炭盆、腳爐、沐盆、巾帕、茶水等物。

陸霽斐徑直進耳房,沒瞧蘇芩一眼,去了屏風後,卸下狐皮襖和金藤笠,淨手洗面,然後穿上羅襪,坐到炕上。

小丫鬟端了銅製的大腳爐,替陸霽斐墊在腳下。蓋上緞面被褥,又捧了手爐和熱茶來。

“蘇三姑娘,是來自首的?”男人吃一口茶,開口,語調極慢。

蘇芩放下手裡沒吃一口的溫奶,想起那只被自己搶走當掉的手爐,心裡一陣心虛。

她偷覷一眼,見男人手裡捧著手爐,瞧模樣似與那只被自己當掉的手爐很是相似。

陸霽斐抬眸,正對上蘇芩那偷偷摸摸的視線,不自禁暗緊了緊手裡的手爐。

一萬兩的手爐,當了一千兩,這蘇府真是持家有道。

“那手爐,我,我過些日子再還你。”蘇芩垂著眉眼,聲音嬌嬌嫩嫩的底氣不足。

“既如此,那蘇三姑娘來此做何?”陸霽斐動了動腳,半闔著眼靠在身後的青石色緞面靠枕上,姿態閒適。

蘇芩的面前擺置著一隻炭盆,她偷偷的將自己凍僵的小腳往前伸了伸,露出一點小小的鞋尖面。

今日來陸府,蘇芩特裝扮了一番,雖穿的是舊衣,卻難掩綺麗媚態。小姑娘坐的地方點了一盞琉璃燈。蘇芩的肌膚本就白,如今一照,更是賽雪欺霜的素嫩奶白。桃紅裙兒,露出一點尖尖繡面鞋,繡著蒹葭,不過是薄底兒的緞面斜,不該是這時候穿的,怪不得凍腳的厲害。

“我,我來尋你借銀子。”輕點點的碰著鞋尖,蘇芩垂下眼睫,在白瓷肌膚上襯出一層暗影。

先前,蘇芩覺得自個兒大致永遠都說不出這句話了,但讓她意外的是,這句話竟如此順當的就脫口而出了。

“呵。”男人低笑一聲,撫著手裡的手爐,動作輕柔緩慢,似在撫弄什麼奇珍異寶般憐惜。

蘇芩的視線順著男人的手指流連在那只手爐上。修長白皙的指尖順著奶足底銅製手爐的蒹葭刻印上下輕蹭,劃出弧度,沁出一股子香甜的燻香味。

這是蘇芩最喜用的香,只是這香幾兩銀子才指甲蓋那麼大點,蘇芩已用不起。

“蘇三姑娘這是在空口套白狼?”男人舒緩了一下身體,岔開雙腿坐著,露出裡頭的茄色長褲。緞面長褲很薄,貼在那雙勁瘦長腿上,隱顯出中間暗色輪廓。

蘇芩紅著臉偏頭,心口跳的厲害。

男人面上隱帶笑意。他向後靠了靠,慢條斯理的將褥子蓋在腿上。這時的男人並未表現出任何的攻擊力,但即使如此,依舊氣勢迫人。

蘇芩一噎,想起那日裡男人站在馬車前對自己說的話。她用力攥著粉拳,憋住一股氣,聲音嗡嗡半日,終於道:“求你……”

“蘇三姑娘。”男人打斷蘇芩的話,俊美面容之上顯出一股似笑非笑的表情來。“昨日說的話,是昨日的事。今日的事,咱們自然有今日的解決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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