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湣看著那終於肯向自己低頭的長子, 心中也說不出是什麼滋味。當年這小子拋下一切, 負劍而去, 自己胸中是怒氣多些, 還是鬆快多些?連他都難以辨明。

眼看此子越是出眾,他心中不適就越多幾分。然而田氏立足齊國, 區區“工正”之位, 又如何安家立業?想要攀上高位, 只有選賢任能, 如今嫡子年幼, 田氏確實需要助力。

若此子非那燕奴所出, 便好了……

想到這裡,田湣的面色突然又沉了下來:“聽聞你帶了個巫者回來, 怎能安置在自己院中?速讓她搬出來, 遷往內院。”

聽到這話, 一直謙恭俯首的田恆卻突然抬起了頭:“小子不吉, 有個巫者在身邊,總穩妥些。父親何必麻煩?”

那雙眼中, 似有冰寒, 入骨入髓,田湣只覺胸中火氣又竄了上來, 然而“不吉”二字, 又讓他爆發不得。

沉默良久,田湣冷哼一聲:“明日開始,先去坊中歷練, 何時熟悉了,再操練車陣吧。”

田恆這次沒有反駁,再次行了個禮,退了出去。看著那幹淨利落,挑不出任何毛病的身姿,田湣又覺胸中發悶,深深吸了口氣兩口氣,他才勉強緩了過來。無妨,他那嫡子也是個聰慧的,總有一日能繼承家業,使得田氏發展壯大,屆時給這孽子一塊封田,打發出去即可。

只是他言此戰難勝,究竟是真是假呢?

一家之主陷入了沉思,然而此刻,後宅確實一片慌亂。就見個美婦人急慌慌衝入了家祠邊的小院,嗚嗚哭了起來:“阿姊!那賤婢的兒子竟然又回來了,這可如何是好?!”

對面青袍女子柳眉倒豎:“慌什麼!出遊四年,臨淄還有幾人能記得他?”

“可是萬一夫君愛其才華,予以重任呢?須無今年方十二歲,還要幾年才能任事……”那婦人聲音哽咽,六神無主,顯然亂了分寸。

那女子哼了一聲:“不過是燕奴之後,吾自有辦法!”

又訓斥了對方幾句,她揮袖把人趕了出去。一旁侍婢輕聲道:“據說君子帶回了大巫……”

那女子哼了一聲:“巫會與他同住?定是託詞。況且,家祠還掌在吾手中!”

身為家主長姐,田府巫兒,這位主子的地位,比主母還要高上幾分,那侍婢立刻躬身,以示尊崇。

孟媯並沒看身邊人,蔻丹悄無聲息陷入掌中。沒料到,那小子竟然真的歸來了。四年音訊全無,她還以為人早就死在了外面,竟選了這關鍵時候,回來攪局!當初母親讓侄女仲嬴嫁入田家,正是為了穩固阿弟身份,保住家業,誰料竟被那個燕奴攪了,還生出了庶長。

田氏入齊之後,連續兩代都是庶長承嗣,她怎能這賤奴的兒子,壞了母親大計?!

胸中惡念翻騰,孟媯深深吸了口氣,吩咐道:“去探探,家主如何安置那小子。”

侍婢應聲而去,只過了片刻,就迴轉房中,低聲道:“家主命他協理坊事。”

孟媯頓時松了口氣,看來阿弟並未忘了自己當日之言。只要暫時不領車兵,總有轉圜的機會。

然而還未放下心,那侍婢又補了一句:“家主想讓那巫者搬出,君子不肯,說身邊有個巫者總是好的……”

“賤奴!”孟媯狠聲罵道,原來他打的是這主意,難怪敢帶巫回家!看來須得使些手段了……

田恆大步出了主院,胸中鬱憤,仍舊不散。父親讓他協理坊事,用意不言自明,不過是折辱敲打,讓他俯首帖耳罷了。當年自己射御聞名臨淄,豈能甘心打理這些瑣事?可惜,父親料錯了一點,不論是掌兵還是管事,只要在這家中,都一般無二,讓他厭煩。

真正惹怒他的,是後面那番對話。他沒能守住母親,這次輪到子苓,定要好好看顧。除了自己身邊,哪兒都不會讓她去的!

一腔鬱結,讓他腳下飛快,須臾就回到了小院。當踏入院門時,一道倩影出現在面前。那女子似聽到了足音,抬頭望來,頭頂華蓋蒼翠,眸中憂色暗隱,唇邊卻帶著安撫似的笑容。這一瞥,令人心驚的熟悉,田恆不由自主停下了腳步,往事如潮,憶上心頭。

“無咎……”楚子苓見到田恆停在了院門口,有些疑惑的上前兩步,想要問問情況。卻見那人笑了出來。

“父親命我打理坊事,明日就要出門。”田恆唇邊帶笑,輕鬆答道。他知道,只要自己表現的安然無事,子苓就不會察覺,她又不知這些雜務重要與否。

楚子苓眨了眨眼,有些說不住這笑容是真是假。但是比起方才出門時的冷臉,的確好上了太多。就算跟父親不合,回到家中也有有個差遣,總是好事。

略略放下心來,楚子苓道:“那我在家等你……”

話音未落,田恆突然問道:“你想隨我去工坊看看嘛?”

楚子苓訝然睜大了眼睛:“我也能去?”

“自然。”田恆答的乾脆,“最初幾日只是瞭解事務,無甚大事,正好帶你在臨淄逛逛。”

這可大大超乎了楚子苓的預想,讓她的眸光都明亮起來。田恆見狀,笑著補充一句:“不過你這身打扮,怕是要換上一換……”

第二日,換了輛馬車,田恆也沒帶僕役,親自駕車,載子苓一同前往工坊。坐在田恆身側,楚子苓難得有些興奮,緊緊握著車前橫木。是了,這次她坐的不是安車也不是輜車,根本沒有車廂,乘客的座位就在御者身旁。這可不是一般女子能坐的位置,而她,穿的也不是女裝。

一身青衣,頭戴小冠,把眉稍微畫粗了些,胸也牢牢裹住,楚子苓換上了這副男裝打扮,竟然有些像個少年郎。當然,她是沒想過這樣就能瞞過旁人,但是田恆帶他出來,應當是沒這方面的顧慮。如今雖然沒有男女大防,但是這麼副打扮,還是比女裝要爽利太多。

田恆慢悠悠驅著車,朝前方成片的工坊揚了揚下巴:“那邊就是坊區,有大坊三座,凡舉冶、織、陶、車、皮、玉等官工,皆在此處,共三十餘類,數千工匠。”

看著前方騰起的黑煙,楚子苓不由咋舌:“這些都是令尊掌管?”

“然也。自曾祖起,田氏便任工正一職,掌國中百工。”田恆頷首。

這規模,可跟原先自己想得不太一樣,難道工正跟後世的工部尚書差不多?忍不住,她問道:“兵器、鑄幣也是在此嗎?”

“正是。”沒想到楚子苓還知道百工中最重要的是什麼,田恆笑了笑,“不過這些都有專人執掌,多是父親心腹,我是無權過問的。”

這聽起來似乎有些敏感,楚子苓趕忙換了個話題:“那你擔任的是什麼職務?”

“負責打理諸務,監看各坊。”田恆答的極簡單。

什麼都管?這聽起來,怎麼有點像總經理秘書。楚子苓被自己的想法逗樂了:“那豈不是食少事煩?”

田恆挑了挑眉:“也未必。工坊牽扯不小,事事都有成例,田氏根基,可都在這三坊,又豈是我能插手的。”

他說的如此直白,楚子苓立刻聽出了弦外之音,恐怕田氏一族在工坊上賺了不少油水吧?興許田齊的第一桶金,就是在這上撈的。

只是身為庶長子,竟然連這些機密都無法過問,多少聽來已經不受重視能形容的了。楚子苓高昂的情緒立刻沉了下來,遲疑道:“那你將來……”

她話說的猶豫,田恆卻哂笑一聲:“不過是個工正,連正卿都不是,又有什麼好爭的?莫想太多。”

楚子苓看著那張並不在意的側臉,眨巴了眨巴眼睛,她一直知道田恆不在乎這些,只是回到家族裡,仍舊如此,總歸讓人憋悶。以他的才能,當個大國正卿怕也是舉手之勞,然而這個家,能給他嗎?

心底有些憋的難受,楚子苓轉過了視線,看向前方。就見波光粼粼的河道,隔開了坊市,讓那連綿屋舍看起來更為擁擠,就如狹窄蜂巢。把一隻鵬鳥塞進蜂巢,何其不智?不過田恆這副模樣,看起來似有旁的打算,也許等到晉國和齊國開戰後,局面就會不同了吧?

腦中胡思亂想,車子倒是很快就來到了地方。因穿著男裝,也不好讓人攙扶,楚子苓自己下了車,就見幾個管事快步迎了上來。田恆看了她一眼,並不多話,大步在前。今日他也換了一身裝束,深衣紋繡,素帶闢垂,高冠大的簡直有些驚人,顯得身形愈發挺拔,華貴端方,讓人不可逼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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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臟不受控制的蹦躂了幾下,楚子苓定了定神,跟在他身後走進了工坊。

作者有話要說:  其實春秋時代並不是都由嫡子繼嗣,一些大族為了發展,會選更加出色的庶子擔任家主。按照命名規律,庶長子表字用“孟”,嫡長子表字用“伯”,而田氏前兩任家主字是孟夷、孟莊,所以嫡庶不是重點,“不祥”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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