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矇矇亮, 路上還未有行人, 就聽隱隱鑼聲自遠處傳來。

“鐺!”

“瘟鬼出, 速避道!”

“鐺!”

“瘟鬼出, 速避道!”

一聲鑼響後緊接著一聲高喝,由遠及近, 在昏黃晨光中悠悠迴盪, 透著股讓人畏懼的肅穆。這響動讓不少人家都偷偷開了門縫, 觀瞧外面景象。就見兩個用黑布蒙住口鼻的男子, 手持銅鑼, 揹負柏枝, 邊走邊喊,向著街道深處走去。

這是要做什麼?所有聽到這動靜, 看到這怪人的, 都忍不住好奇起來。有些膽大的, 在兩人走過之後, 便偷偷開門,跟了上去。不多時, 就聚了二十幾人, 拖成長長一隊。

那兩人也不管他們,又走了大概半刻鐘, 來到了一間門戶大敞的小院前。似是到了地方, 兩人魚貫而入,走進了院中,放下了手中銅鑼, 解開背上成捆的柏枝,堆在了一塊被圈出的空地上。

跟在後面的人只覺莫名其妙,有些摸不出頭腦。誰料如此怪人,並非只有兩個。隨著日頭升高,一對又一對同樣裝束的男子,高聲呼喊,穿過街巷,步入小院,庭中柏木漸漸堆成了了個高聳柴堆,院外則聚起了百餘圍觀之人。好事者低聲問道,不說有瘟鬼嗎?怎能反倒入了小院,還堆起這麼個柴堆,這是要做什麼?

突然,人群中有人叫了起來:“這是楚巫宅邸!是那給國人看診的神巫!”

這一聲,頓時讓眾人騷動起來。有位神巫奉君上之命出宮,給國人診病,此事早就在幾個月裡傳的沸沸揚揚,更聽說治好了不少怪病奇症。這些人竟然都是大巫府上的?如此動靜,難道是要做法?!

正在此時,院中又有了動靜,四個大漢抬著個木質俎案,擺在了柴堆之前,就見一頭十分肥碩胖大的豕首正對著大門,出現在眾人面前。

不知是誰驚呼出聲:“吾知了!是豕首腮!大巫是要治瘟病!”

眾人譁然,這幾日豕首腮在城中蔓延,越來越多孩童得病,著實讓人心中惶恐。竟有大巫要做法驅鬼,還鬧出這麼大動靜,能行嗎?!

正當所有人驚詫不定,就見一名女子走到了院內的柴堆和祭案前。她身著巫袍,長髮披肩,渾身盡是墨色,離得太遠,根本看不清面容。然而那窈窕身姿裡,卻似蘊含著威嚴肅穆,不可逼視。在她顯身的同時,一聲聲沉悶鼓聲隨之響起。在遲緩雄渾的鼓聲中,女子屈膝拜倒,匍匐在柴堆之前,下一刻,莫名的,火苗竄起,轟得一下就點燃了那堆柏木,一道青煙遙遙直上,騰入空中。

他們竟然見到大巫施法了!有人一個激靈,跪倒在地,連連叩首,其他人這才反應過來,趕忙紛紛跪下,院外再也無人敢站在原處。這可不是閒雜人等能窺探的東西,大巫之所以開門,怕只是為了引瘟鬼。不少人已經心生悔意,只恨自己為什麼如此多事,來湊這熱鬧;亦有人虔誠低喃,只求大巫法力高深,斬除城中病疫。

鼓聲不停,篝火翻騰,就這麼無休無止起起伏伏。直到半個時辰後,火光散去,鼓聲方歇。

就見那伏在祭品前的女子站起身來,未曾回屋,反而轉身向院外走來。日頭已然升起,卻照不亮那身墨黑,滿面巫紋繪出詭異圖樣,盤踞在女子面上,就像神鬼俯身。楚巫不是喜戴紗帽嗎?原來黑紗之下,竟是如此可怖!正當院外所有人心頭髮寒,兩股戰戰時,那女人突然開口,說起什麼。

她的聲音並不很大,引得不少人抬頭,想要努力去聽。但是出口話語,不似列國語言,而像是一句句祝咒,難以分辨。好在,當那大巫語畢,一旁立著的大漢開口解釋道:“城中瘟鬼出沒,痄腮橫行。今大巫做法,若有染疫者,可取祭灰驅邪。其餘閒雜人等速避,免使瘟鬼隨行!”

此話一處,下面大譁,真能治病?瘟鬼還會隨行?

不少人茫然失措,不知該如何是好,是去是留。那兩人卻已經轉身,一前一後消失在院中。

就這麼完了?到底要如何驅邪?祭灰又是什麼?眾人都是失措,這時,一個面容俊朗的男子從院中走出,站在門口高聲道:“凡家中有小兒、男女近日突然腮頰腫脹,高熱難退的,請上前來。”

這人比剛剛那對男女還和善許多,人群之中,難免有人動念。就見幾個家中兒孫得了豕首腮的,哆哆嗦嗦走上來。

那男子自身後木案上拿起個茅葉包裹的小包:“這是柴燎所得的祭灰,可用十日。每日採黃花苗搗爛,混雞子白,再拌入少許灰粉,敷在腫起處,待紅腫消除。”

黃花苗乃是宋地常見的野草,每年春夏開黃花,秋日結絨果,遇風成絮,隨處可見。哪怕再窮的人家,也能在野外採得。

有人倒是心有疑慮,顫巍巍道:“大巫賜藥,需多少供奉?”

那男子面色一肅:“驅瘟鬼是大巫所願,無需供奉。若是感念,持谷一把即可。”

這下又是一陣大譁,鄉間巫醫治病,哪個不是獻羊獻雞的,這神巫竟然只需穀物一把!真有此等好事?有婦人按捺不住,衝上前來:“吾兒得了豕首腮,求灰一劑。”

那男子把手中葉包遞了出去,卻未立刻撒手,而是叮囑道:“瘟鬼當街,患病者絕不可外出,不可食葷腥,病癒方能出門。除敷藥外,要多飲沸煮過的溫水。”

沒想到還有如此多叮嚀,那婦人連連頷首:“奴記下了!”

對方這才把藥包遞了過去。

有了第一人,下面眾人騷動起來,立刻有人湊前想要求藥。然而那男子眉頭一豎,高聲道:“此物只治痄腮,若無病求之,必引瘟鬼!”

此話一處,往前擠的人裡,立時有幾個站住了腳。還待猶疑,對方已經喝道:“大巫言避,爾不聽嗎?!”

偌大豕首還擺在院中,皮上焦黑,頸間鮮紅,就如猙獰惡鬼。看熱鬧的哪敢多停,轉身便跑。這一下,圍在院外的人倒是少了大半,剩下的皆是家中有患兒的,個個虔誠無比的走上前去,聽那男子細細叮囑,才接過祭灰,雙手捧著往家中走去。

這百來人裡,只有幾人取了祭灰。然而不多時,更多剛剛聽聞此事的人,抓著穀物,提著衣襬,匆匆向著這邊趕來。

如此半日後,小院門口已經立起了一座小小谷堆。似乎是覺得分發的速度太慢,幾個揹著木箱,面上蒙巾的男子,走出小院,向著更遠的街道行去。而他們傳播的訊息,也在城中擴散開來。

為什麼戴著面巾?瘟鬼自口鼻入,需遮擋防範。為什麼患病的小兒不能出門?瘟鬼巡街,會勾了他們的魂兒。為什麼非要用黃花苗?此乃灰引,不用怎行!

為什麼……

其實會問“為什麼”的,又有幾個?更多人只知心善的大巫,再次救助國人,為他們殺牲獻祭。旁的巫者如何能比!

一城就如一鼎,被烈火催逼,沸騰起來。那個引發騷動的小院中,卻意外的安靜。

坐看低垂斜陽,楚子苓一臉平靜,哪能看出竟辦了這樣一場大事。一旁的田恆,卻難得有些焦躁,在房中踱步。

“最遲明日,城中就要有動靜了。”猛一頓足,他突然道。

商丘是宋都,宋乃殷商傳承,什麼都可能缺,偏不缺巫者。子苓是說服了巫祝,取得了宋公的首肯,但是他們倆未必知道子苓會玩的如此之大。這樣的手法,定然會觸動不知多少巫者的利益,會讓不知多少卿士心生忌憚。就如那一直未曾傳回訊息的華元。

這一步,走的對嗎?

然而他的焦慮,並沒有傳到楚子苓心中,她只是笑笑:“等一兩日便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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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發突然,是需要反應時間的,是好是壞,也不過多等兩天。而這兩天,她的所為必然會傳的更廣更遠,而救人,已成了她如今最大的依仗。

田恆的眉峰卻皺的死緊。她說過的,痄腮至少要五六日才能痊癒,這提前到來的反擊,要如何應對?這一刻,他甚至都動了心思,想親自出馬說服華元。只要華元施以援手,幾天時間還是能拖下來的,待瘟病平定,任何人都無法再對子苓動手!

然而還未等他開口,外面突然傳來通稟:“大巫,魚氏有人求見。”

魚氏?怎麼會是魚氏?楚子苓和田恆對望一眼,立刻道:“請他進來!”

不多時,就見一個年輕男子步入廳堂,一見屋中人,便跪倒行禮:“多日不見,聽聞大巫施法驅除瘟鬼,小子驚駭不已,特來求見。”

這人,正是當日陪魚大夫入宮的庶子。楚子苓哪會想到是這“故人”,不由一怔:“君子此來為何?”

難道他是來勸阻自己的嗎?為了感謝治病之恩,特來提醒自己?

誰曾想,那男子抬起了頭:“吾來是為國人!大巫曾言‘愛人若愛其身’,小子只覺此言甚偉,未曾想大巫竟能踐行。聽聞大巫善舉,吾甚愧之,願附驥尾,助大巫救人。”

竟是來幫忙的!別說楚子苓,就是田恆也頗為震驚,這可是魚氏的子孫啊,若能幫他們推廣此事,簡直如虎添翼。

驚訝過後,楚子苓面上浮起了笑容,就算滿臉巫紋,那笑意也溫暖輕柔,直透人心:“得君子相助,吾之幸也。”

對方臉上一紅,再次跪倒行禮:“大巫只管吩咐,小子定盡力而為!”

楚子苓哪會客氣,立刻說出了她的請求。雖然找來林止幫忙散藥,但是有些地方,商賈並不好滲入。而魚氏子弟就不同了,身為卿士豪門,他們能進入更多坊市,傳遞更多訊息,哪怕只是個小輩,魚氏始終還是魚氏。

與此同時,訊息傳入了華元耳中。他雙目圓睜,險些沒跳將起來:“魚氏竟然出手幫她?魚石答應了嗎?!”

“此事不小,若是魚氏家主不允,那小子怎會冒然行事?魚石本就與兄長親善,大巫救了魚大夫,此時出手,應當也有報恩之意吧……”下面親隨猜測道。

華元卻眯起了雙眼,思忖片刻後,用力搖了搖頭:“不對,他們是信大巫法術!”

正是因為信她,才會如此而為。若是大巫能遏制痄腮蔓延,驅走瘟鬼,將是多大功績?國人怎會不感恩戴德?而魚氏提前下手,將來也必為國人感念。國人雖然卑微,但是集合起來,將是何等大勢,沒有人比華元自己更清楚!

只是祭一豕,驅一城瘟病,誰曾聽過?真能辦成嗎?

華元猛一咬牙:“派人盯緊別家動靜,若有巫者異議,速來報我!”

魚氏那小子,估計只能聽楚女命令行事,他卻不然。卿士中的動向,巫者們的異議,唯有他這個右師,能夠探聽操控。

這楚女還是太過行險,若無他照付一二,怎能抗得住眾口鑠金?人是他尋來的,自然要由他親手相護!

至於信還是不信,用的著別人提醒嗎?

隨著兩家卿士插手,那股圍繞在瘟鬼身上的暗潮,愈發洶湧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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