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那華元, 不會善罷甘休。”喝了一口新得的酒漿, 田恆皺了皺眉, 似乎不大滿意酒水滋味。

這些日子給宋兵們診治, 錢帛是沒收,但有不少人趁著紮營歇息時獵些野物, 尋些藥材、酒水獻給大巫, 倒是讓田恆跟著打了個牙祭。

不過兵士們再怎麼敬重子苓, 只要華元不鬆口, 他們的處境仍是不妙。偏偏那人自前幾日來過後, 就沒再出現, 也不阻止其他兵士前來診病。這就有些古怪了,怕是還有後招。

“不過見招拆招。”楚子苓面上沒多少表情, 隨手翻檢著藥材。她已經徹底想明白了, 要在這個世界活下去, 就必須有名望, 必須成為實至名歸的“神巫”,也唯有這樣, 才能在大多數場合保住自己。幸好春秋時代, 唯有楚國是政教合一的國家,其他諸侯就算信奉巫者, 也不會把自己當成群巫之首。做個神巫, 倒是比旁的安全。

當然,要是走到最上層,治不好諸侯, 被殺的可能仍舊不小。春秋時,光是類似的典故便有三四起,就算到了明清這樣的封建社會末期,太醫若是施錯了藥,害得天子不治,也是要承擔責任甚至殉職的。這也是為什麼楚氏先祖會留下遺言,讓後世子孫儘量避開太醫這個職業的緣故。

但是現在,她沒有多少選擇。不論是成為民間的大巫,還是成為諸侯御用的巫醫,她都必須先闖出些名堂才行。也唯有如此,才能爭取更多的生存空間,不再拖累旁人。

手上動作一滯,楚子苓突然道:“若是離開這裡,你會再去尋劍嗎?”

她並沒有忘記田恆最初的目的。宋國哪有名劍?怕是還要到吳越才能尋得。

田恆隨意應道:“且再等等吧。”

等什麼?等她安頓下來?楚子苓搖了搖頭:“你已救了我一命,不必留在這裡了。”

明明身在險境,無依無靠,還想趕走自己唯一的依仗?看著那女子幾乎稱得上倔強的神情,田恆不由嗤笑:“你倒管起我來了?腿長在我身上,想走便走,想留便留。”

這話聽起來大大咧咧,楚子苓眼角卻是一熱。誰曾想,當初幾乎條件反射的救治,會換來如此的捨命相陪?也許這便是春秋的俠義,是春秋的恩情。

不再多言,她又垂首,繼續手邊的動作。

看了眼那又消瘦了不少的女子,田恆輕哼一聲,靠在一旁喝起酒來。

※※※

“真尋到了癭人?”華元面露喜色,趕忙追問。

“是癭人,整村都是。”那從人面色頗有些古怪,“只是這等怪病,尋來作甚?”

癭人向來有不祥之稱,他們宋人是最不喜這等病症。如今都走到了陳國邊境,再過幾日就能歸宋了,何必多此一舉?

華元卻哼了一聲:“此事無需多問,明日車隊要停在那村落附近,吾有大用。”

這也是被逼無奈,那巫醫是他偷偷塞進車隊的,旁人根本無從知曉。回了宋境如何處置,不過一句話的事情。

偏生這女子極不安分,非要給人診治,還在短短十來日內,使兵士敬若神明。如此一來,別說殺了,就是扔在半道,怕都有人不依。國人是好鼓動不假,但是發作起來,也讓人頭痛。為了不失軍心,只能換些委婉的法子。譬如說,找出個不治之症,讓她威信盡失。

而輕易能尋到,又無藥可醫的病症,還有什麼勝過癭人嗎?

自覺想了個妙法,華元又高興起來,揉了揉酸痛不已的腰背。這兩天怕給那巫醫增添聲望,他都不敢上前,也不知那女子是否真能治腰痛。實在是可惜了。

往榻上一躺,華元也不管那麼多,須臾便陷入夢鄉。

第二日,車隊行進的方向,稍稍有了些偏離,還未到晌午,就聽有人在外面說道:“大巫,路遇邪地,右師有請。”

邪地?什麼邪地?

楚子苓和田恆對視一眼,四目皆是瞭然。該來的終於還是來了。

“請右師少待。”楚子苓衝田恆點頭示意,讓他先下車攔著點。自己則轉過身,對鏡梳妝起來。

這可不是當日胡亂塗抹的巫紋。拿著柳木碳條,楚子苓先細細加重眼線,畫出眼影,隨後用深色油墨在頰骨、腮邊描摹卷草、雲紋圖樣,畫完臉後,再在額心點朱,繪出翎羽。一張迥異以往的面孔,出現在昏黃的銅鏡中。那稱不上美,反而有幾分凌厲,幾分妖異,猶如誤闖世間的精魅。

這樣的打扮若是讓蒹葭見了,怕是會驚呼出聲吧?

楚子苓放下銅鏡,挑簾下車。

當雙足落地,一張面孔展露人前時,別說等在一旁的從人,連不少兵士們也嚇退了一步。誰曾想,那帶著面紗的大巫,竟是此等模樣!莫說那華美可怖的巫紋,只一雙黑眸,就冰寒冷冽,似能洞悉萬物,讓人不敢逼視。

田恆的眉峰也挑起了一瞬,但是很快,又壓了下去。亦如往常,站在了楚子苓身後。

“大,大巫這邊請……”被這幅妝容所懾,那從人弓腰屈膝,頗為卑微的做出相請姿態。

楚子苓也不多問,跟著他向停在道邊的車駕走去。

華元早已下了車,正背手站在路邊,在他面前,還有十幾個人跪著,除了為首幾人外,大多衣衫樸素,瑟瑟發抖。

那從人稟道:“右師,大巫請到了。”

華元這才轉身,當看到那巫醫時,也是一怔。黑袍墨面不算奇怪,但這女子當初有如此氣勢嗎?那蜷縮顫抖的身影,莫不是他看錯了?

不過畢竟身居高位,華元很快回神,微笑開口:“煩勞大巫前來,實在是路遇邪地,心有不安。還請大巫驅邪除病。”

說著,他一側身,對那些跪在道邊的人下令道:“爾等抬起頭來,讓大巫瞧瞧!”

聽到命令,那群人哪敢不從,都抬起了頭。這一下,後面隊中發出了一聲輕嘶,不少人都叫了出來:“是癭人!癭人!”

只見面前男女老幼,人人頸間都長著碩大肉瘤,眼突口歪,面目可憎。還有幾個顯出痴傻神色,一看就不似常人。

這是癭人村啊!怎會撞到這裡了?不少兵士都開始嘀咕,更多則指望大巫展現神通,祛除鬼祟。畢竟癭病乃邪病,一旦發作,遍地皆是,連子孫都無法逃脫。他們冒然撞上,可不想也如這些人一般。

華元略帶得意的望了過來。這病,他可是著意選過的,如何能治?若是在眾人面前露怯,這神巫的名頭就別想保住了。

田恆也皺起了眉,他從未見過這等病症,但是華元專門找來,怕是不容易治。子苓該如何應對?不知施法能不能糊弄過去……

所有人都在驚詫,恐懼,楚子苓卻沒有,看著面前這些跪在塵埃中的男女老幼,她在心底嘆了口氣。這病她當然知道,放在後世,亦有不少人熟知,正是碘缺乏病,也稱地方性甲狀腺腫。

要知道,古代除了沿海和部分高碘地區,缺碘造成的各種甲狀腺疾病簡直就是常態。不少山區、丘陵地區更是頻發。如此明顯的症狀,再加上嬰幼兒容易出現的克汀病,也就是地方性呆小症,想來在這春秋時期,會是大大的不吉之兆吧?

這病確實有可能治癒,但絕非一時之功。

楚子苓並未理會旁人的目光,徑直走到最前方那身著錦袍的老者身旁,用雅言問道:“村中飲水之地在何處?”

那老者一愣,不過應該還是學過些雅言的,趕緊結結巴巴道:“河道就在村後,還有兩口井。”

“帶我去看看。”

看著那女子就要隨一眾村人離去,華元呆住了。這是怎麼回事?為何不在路邊施法,反倒要跟他們入村?自己是跟過去,還是不跟呢?

一旁田恆似笑非笑看了華元一眼:“右師不去看看嗎?”

不說這一句還好,說了華元焉能不去?他膽子確實也不小,定了定神,竟直接跟了上去。有右師帶頭,不少兵士也猶猶豫豫尾隨其後,向著遠處村落走去。

這裡的確是個小邑,全村還不知有沒有五十口人。楚子苓先到了河邊,伸手在水中一撈,放在鼻端嗅了嗅,也不開口。又來到井邊,打出水,一半撒天,一半潑地,隨後跪倒塵埃,附耳細聽。見她這副模樣,不論是宋人還是村人,都嚇得大氣也不敢喘。

也不知過了多久,才見大巫緩緩起身,開口道:“輕水所,多禿與癭人。其患不在邪氣,而在水中。”

沒想到大巫竟如此說,那領頭的老者趕忙道:“敢問大巫,若是水出了問題,要如何根治?”

“搬走。”

楚子苓這話一出,身邊人皆是訝然,那群村人面現失落神色,華元唇邊卻溢位嘲諷。搬走?這算什麼巫法?還是說她對此處的邪異也無計可施?

目光在眾人臉上掃過,楚子苓淡淡開口:“敢問右師,宋都可有癭人?”

這話問的華元一愣,倒是他身後的兵士嗡嗡議論起來。

“確是少見啊!”“鄉中還有,到了宋都,幾乎不曾見過。”“就是啊!怕是巫鬼保佑!”

這聲音未免大了些,華元哪還敢隱瞞,只得道:“確不常見。”

“此處之人搬到宋都,症狀即消。”楚子苓篤定道。

宋都是商丘,就算古代商丘和現代商丘有些地理方位的差別,應當也不會差的太多。而商丘,就是有名的高水碘區。在沒有碘鹽的古代,那裡居民的碘攝入量必然趨近正常,少發甲亢。

華元只聽的目瞪口呆,真是如此嗎?

倒是那老者哽咽道:“鄉土難離,如何能盡數搬到宋都?還求大巫救救吾等!”

他們都是陳國人,還居在鄉邑,哪是想走就能走的?一時間,哭聲響起一片,不少人都跪了下來,苦苦哀求。

楚子苓輕嘆一聲:“若是不走,倒也有旁的法子。世間海水最重,海中之物,恰能解爾等水輕之症。”

說著,她又對田恆道:“田壯士,齊國可多癭人?”

田恆搖頭:“從未見過。”

聽到兩人如此一唱一和,那老者又是激動又是猶豫:“可齊國遠在千里之外,海魚如何能運來?”

“無需海魚,海中生長寬之草,曰海帶,有如絮之藻,曰海藻。這兩物只要曬乾,就能經年不腐,運送千里。用這兩物煮水,可消減症狀。”楚子苓說出的,正是古代治療缺碘的特效藥。自東晉葛洪的《肘後方》開始,一直流傳至明清。

海魚難得,曬乾的海草海藻,豈不容易的多?那老者目中立刻顯出光彩,連連叩拜。若真如大巫所言,他們可就有救了!

楚子苓又道:“未曾取來這兩物,爾等可先食用菽豆、雞子,特別是鵪鶉之卵,雖不能治病,卻可令病情稍緩。”

高碘的食物多以海產為主,陸地上能找到的,並且保證春秋時代就有的,估計也就這幾種了。治病是不夠,但控制病情,多少也有些幫助。

聽她說的篤定,眾人更是不疑有他。倒是一旁華元開口:“大巫並不施法,只說些吃食,未免敷衍。”

這句話,倒是讓一些人心生警惕。是啊,怎麼不作法,反倒說起這些了?

楚子苓只看了他一眼,就道:“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唯有天人相應,方能長生久視。既然水輕,就需重補,此乃天道,非人力可改。”

這話,誰曾聽過?然而殷人奉天,商王自稱“上帝”之子,自古就有“天命玄鳥,降而生商”的傳說。此刻聽大巫說起天之道,在場宋人哪個不信?鬼神都是上天掌控,天若定,就唯有天道補之!

“求大巫留在這裡,為吾等祛災!”那老者倒是乖覺,竟看出了右師似同大巫不睦,立刻開口挽留。這下,眾村人也喧譁起來,恨不能把神巫留在村中,為他們治好困擾了不知幾代的惡疾。

然而他們喧譁,身後那些宋兵也鼓譟起來,神巫是右師從楚國帶來的,還心善給他們治病,憑什麼留在此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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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時間,紛紛擾擾,不知多少目光落在了主事的華元身上。是就此扔掉這個累贅,讓她此生自滅,還是擔些風險,攜她回宋都?

看著那女子淡然無波的黑眸,華元突然爽朗的笑了起來:“大巫可是吾親自請來的,自要隨吾等前往宋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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