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賤婢, 著實可恨!”回到小院, 蒹葭依舊憤憤不平, “女郎不知, 她竟跟人炫耀自己入了申公府!賤婢!當時就該杖殺才是!”

聽蒹葭這麼說,楚子苓一怔:“她跟誰炫耀了?”

“自是跟那些僕婦。”蒹葭猶自生著悶氣, “女郎就該把那事告知申公……”

這不符合邏輯啊?楚子苓的眉頭都皺了起來。當初伯彌被趕出府時, 可是連累了一堆人, 見到鄭府的奴婢, 她還敢湊上前炫耀?況且伯彌在見到她時, 魂兒都快嚇飛了, 怎麼片刻工夫就大起了膽子?還有那申公,之前帶的明明都是從人, 今天突然換個侍婢, 也頗為奇怪……

怎麼想怎麼覺得不對, 楚子苓道:“她都說了什麼?可有問關緊事?”

蒹葭被問住了, 卡了半天,方才道:“奴再去問問!”

不大會兒工夫, 蒹葭便回來稟報, 伯彌並沒說什麼要緊的事,只是炫耀她得申公賞識, 做了貼身侍婢, 還問了她們如今在宮中過得如何,有多少人看診。

然而這些並未讓楚子苓放鬆警惕,想了想, 她道:“明日伯彌若是再來,便盯著她些,看看她可有旁的打算。”

也許不是伯彌自己的打算。那申公可不像鄭公孫,看起來就心智堅定,一言九鼎。而他昨日還說不再針灸,今天就改了主意,實在古怪。還是要留神才行。

然而到了第二日,申公並未按時前來,反是鄭姬先來尋她複診。

身邊伺候的人少了一半,鄭姬的氣色卻好了甚多,容光煥發,更顯嬌豔,見到楚子苓,她便興高采烈道:“虧得大巫提點,妾才知煩鬱傷身。待治好了這邪氣,定要重謝大巫!”

看看她身邊唯唯諾諾的僕婦,楚子苓倒是猜到些許。指不定鄭姬跟夫婿撒了撒嬌,換來了些外出自由。對於深閨的籠中鳥來說,自是喜事。

這是自己對她有些用處了?楚子苓笑道:“夫人舒心便好。今日不用扎針,只需艾灸。”

聽到這話,鄭姬愈發高興了,遣退左右,任蒹葭服侍著躺在榻上。待開始艾灸後,又意猶未盡的說道:“可惜大巫乃君上靈官,若是能隨妾回府便好了。有甚不妥,也可讓大巫瞧瞧。”

靈官的級別可比宮巫高多了,只為楚王服務。楚子苓心頭一動:“吾也只是給公族、姬妾們診治,哪算的靈官?”

“咦?”鄭姬訝然反問,“大巫如此法術,不曾給君上診治嗎?”

這話可不太好接,楚子苓淡淡道:“吾入宮時日甚短,只見過王后,還未曾覲見大王。”

“王后呀……”鄭姬哼了一聲,竟不再開口。

這是懼怕王妃樊姬嗎?

楚子苓在心底籲了口氣,告訴自己不能心急,繼續緩緩施艾,正當她想再找什麼話題搭腔時,殿外居然傳來喧譁。

楚子苓手上一頓,對蒹葭使了個眼色。對方匆匆趕了出去,不大會兒工夫又跑了回來,低聲道:“申公來了,得知大巫另有貴客,說在殿外等候即可。”

怎麼來的這麼巧?楚子苓壓住了想要皺眉的衝動,對蒹葭道:“勞申公稍待,吾先為夫人診病。”

蒹葭趕忙出去傳話,榻上躺著的鄭姬聽到兩人之言,倒是皺了皺眉:“申公也來尋你診治?”

她言語中頗有些不悅,這是跟申公有宿怨?楚子苓拿捏分寸,只是道:“吾乃宮巫,自要為申公診治。”

“申公非君子也!”鄭姬似乎真的生氣了,只是她生起氣來,腔調也像是嬌嗔。

這更不好答了,楚子苓乾脆閉口。見她不搭腔,鄭姬也不好在外人面前抱怨,只哼了一聲,便閉上了雙目。

只艾兩穴,用不了多長時間,待艾畢之後,鄭姬在蒹葭的服侍下穿好了衣衫,也不等僕婦入殿,就向外走去。

心中懷著怒氣,鄭姬走得不慢,誰知剛出內室,腳步就是一滯。只見大殿中,唯有一男子端坐,不論僕婦亦或甲士,都畏懼的退到了殿外。

這便是申公?

鄭姬沒有見過此人,然而此刻,那人一雙黑眸正凝視著自己,似有熾火搖曳,惑人心動。他若真是那個罵過自己的申公,又為何會如此看她?

“夫人,留心足下。”

只一愣神的工夫,旁邊就有個婢子攙住了鄭姬的手臂。那人用的是鄭音,許久未曾聽到的鄉音,讓鄭姬一陣恍惚,竟這麼被她扶了出來,險些忘記向申公行禮。而那眼神也只顯一瞬,男子也很快起身,避席行禮,一派溫雅氣度。

見他如此君子風範,殿外僕婦都是松了口氣,只道申公真直臣也。唯有鄭姬緊緊握拳,面色古怪的登上了肩輿。

因要迎申公,楚子苓跟在鄭姬身後走了出來。一眼就見伯彌攙著鄭姬,送下了階梯。這是怎麼回事?她心中不由警鈴大作,立刻看向殿內站著的男子。只見申公神色如常,也不待鄭姬登上肩輿,就扭頭道:“大巫可得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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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子苓不便再看,只得把人迎進了內室。只是這事,她還要仔細想想。

坐在微微搖晃的輿廂內,鄭姬四處張望片刻,確定無人看她,方才展開了手掌。只見一角絲帕團在掌心,是剛剛那婢子塞給她的,怕讓人見到,鄭姬竟真的收了下來。可那是申公的婢子啊!申公害她名聲喪盡,嫁給襄老,如今喪夫不說,還被繼子黑要烝之。他怎有臉面傳書給自己?

然縱是氣惱,鄭姬還是按捺不住,展開了那絲帕,但見上面一行端莊鄭書。

“邂逅相遇,適我願兮。縱我不往,子寧不來?”

短短兩句詩,皆是鄭曲。一首“野有蔓草”,言一見鍾情;一首“子衿”,言思之若狂。那雙熾眸頓時浮上心間。鄭姬只覺心跳怦怦,面上霞紅,自從嫁入楚地,她已許久未收過這樣的詩句。偏偏讓那可惡的申公,帛書傳情!

嗔怒之餘,她又忍不住看了那信一遍,唇角突然浮起笑容。縱我不往,子寧不來?若她去了,又會如何?

嘴角噙笑,鄭姬把絲帕攏進了袖中。

※※※

雖然給申公施艾時,並未發現任何異樣,楚子苓心中仍舊警鈴大作,總覺那兩人似乎有些古怪。可惜這幾日巫瞳不在,她連個問話的人都找不到。想來想去,還是讓蒹葭打聽鄭姬的來歷。如此絕色,不可能無人知曉的。

結果不費吹灰之力,蒹葭就尋來了她想要的答案。

“奴聽旁的婢子說了,那鄭姬可大有來頭。據說一國之君都因她而死,還被滅了國呢!”蒹葭從同來的鄭人那裡,聽了一耳朵陰私,兩眼都要放出光來,“她後嫁的夫君連尹襄老早就身故,現在護著她的是繼子黑要,聽聞兩人有私!還有鄭姬以前也有情郎,大被同眠,不愧是穆公之女!”

蒹葭說的興致勃勃,聽起來還頗為豔羨,然而楚子苓關注的可不知這個。那亂七八糟的話語拼湊起來,讓她渾身一震,突然想到一事:“鄭姬不是早就嫁了人嗎?怎還如此稱呼?”

這種諸侯之女,嫁人也是嫁卿士的,怎麼會不冠上夫家的姓氏?

蒹葭眨了眨眼睛:“原先她嫁了陳國夏大夫,應該稱作夏姬?怕是不吉,才改了吧。”

夏姬!如此絕色,身在楚國,還是穆公之女!楚子苓簡直要說不出話來了,她的印象中,的確有這麼個名垂千古,可稱春秋四大美女之一的女子。而這女子傳奇生涯的終點,就是嫁給了一個為她拋棄一切的男人,那人名叫“申公巫臣”!原來鄭姬就是那個夏姬,申公就是那個巫臣!

兩人竟然在她面前相會,那是否還會出現攜美出奔之事呢?楚子苓頓時心亂如麻。戳穿他們?以此為藉口,讓巫臣帶她離開楚宮?然而萬般思緒翻騰,還是被她壓了下來。

她現在既無證據,也無權勢,哪裡比得過身為縣尹的申公巫臣?冒然點破此事,旁人信或不信,她都自身難保。雙手握拳,深深吸了兩口氣,楚子苓才道:“鄭姬還有三次艾灸,須得好生看著。”

看什麼?蒹葭沒有反應過來,一臉茫然。楚子苓也不點破。蒹葭心思淺顯,是萬萬不能讓她知曉的。若是有個能商量的人就好了……

一個身影浮上腦海,楚子苓卻搖了搖頭。那人怕是早就離開楚地了,多想無益。只盼最後這三次機會,能搭上夏姬,助她出逃吧。

※※※

駟馬並馳,驂緇服赤,蹄聲似雷,飛鬃若焰。就見一大漢長身而立,控烈馬如臂使指。如此瀟灑儀態,便是楚地御者如雲,也毫不遜色。

楚王欲秋獮,卿大夫莫不選良駒,擇猛士,只為圍獵時撥個頭籌。這大漢,正是右御許偃新養的門客,可稱得上御術精湛,勇武無雙。然他今日馳騁,為的卻不是人前顯露。馬兒賓士,飛快趕回許府,那人勒馬下車,大步朝裡走去。

“許子喚某,可是宮中有變?”見到許偃,田恆也不矯飾,開口便道。

他之前奉命,在郊外大營駐紮,演練車陣圍獵。誰料從昨日起,營內車馬就撤了不少,那些離開的卿士也個個面有焦色。今日許偃又急招他回來,田恆又豈會猜不出緣由?

“正是。”許偃長嘆一聲,“大王昨日卒中,已昏迷不醒。”

田恆的眉頭立刻皺了起來,楚王年事以高,卒中昏迷,怕是難醒。然而楚國這幾代多有篡位之事,若王崩,怕是會有亂起。

也不遲疑,田恆立刻道:“許子當護太子,小君。”

楚國那年幼的太子其實還不算什麼,但是王妃樊姬,是個極有手腕之人,必不會容旁人奪了自己兒子的君位。此刻已不是鼠首兩端的時候,必須要讓王妃知曉,他絕無謀逆之心。

許偃渾身一震,倒是把之前那些糾結都拋之腦後,連連頷首:“田賓客所言甚是,吾這便入宮!”

諫言不過爾爾,田恆真正擔心的,卻是另一件事:“此刻宮內怕是要亂,還請許子勸說王后,放巫苓出宮。”

許偃倒是一怔:“巫苓醫術高超,何不讓她為大王診治?”

田恆的面色立刻沉了下來:“大王乃卒中,施針怕是不妥。巫苓對小君子有恩,還望許子救她一命。”

卒中有救嗎?就算能活過來,還能如常人一般嗎?這時用金針救治,不論救不救的回,對於巫苓都不是好事。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盡可助她離宮,保全性命。

許偃遲疑片刻,終是點了點頭:“若大王真有不測,吾會一試。”

他可以不建議讓巫苓為大王施針,但是卻不能此刻接她出宮。唯有大王身故,這些宮巫才有離開的可能。只要沒給大王診治,就不會身殉,還是有不小希望的。

田恆眉頭緊縮,卻也知道這是許偃能答應的底線了,只能深深一揖:“某謝過許子。”

這禮數,倒是讓許偃生出些感慨。田恆如此看重救命恩人,實乃義士也,他又豈能落於人後?也不耽擱,許偃立刻命人備車,前往楚宮。

許偃走了,田恆的心緒卻依舊不寧。巫苓身在宮中,也沒甚依仗,會不會忘乎所以,去治楚王?不行,他要想法把訊息傳入宮中才行!原地踱了幾步,田恆轉身立刻許府,向鄭府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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