腕上生痛, 楚子苓卻已顧不得了, 立刻道:“人在哪裡?!”

這聲應答, 反倒讓巫瞳愣了一下, 似是沒料到她會如此乾脆。然而很快,巫瞳就放開了那細瘦的腕子, 起身向外。

來不及仔細穿衣, 楚子苓胡亂披上外袍, 大步跟了上去, 邊走邊道:“蒹葭, 帶上針具!”

這時蒹葭才反應過來, 慌忙爬起來,抱起金針艾柱匆匆追了出去。

屋外, 大雨滂沱, 秋風瑟瑟, 三人都未穿蓑衣, 不大會兒工夫,就淋了個透溼。牙關咯咯響個不停, 楚子苓只覺渾身都在發抖, 被寒意浸透。幸虧要去的地方,距離他們的院落並不遙遠, 不多時, 前方就傳來隱隱的女子哭聲。

夜色濃重,雨聲沙沙,幾乎要把那聲音淹沒, 這可不是女子生產時正常的動靜,楚子苓心頭一緊,立刻加快了腳步,一路小跑衝進了大門。

一進門,濃烈的血腥味撲鼻而來,屋正中的榻上,一個大肚女子癱倒其上,身下乾草染紅大半,還有失禁的臭味混在其中。其他幾個婦人或哭或驚,圍著她不知如何是好。

楚子苓飛奔上前,先粗粗檢查一番。宮口只開了四指,羊水已破,產婦披頭散髮,渾身冷汗,幾乎失去意識。

楚子苓不敢耽擱,挽起衣袖,邊摸索胎位邊問道:“生了多久?”

“已有一日。”回答她的,是個男人的聲音,原來巫瞳也走進了產房。

古代不是有男子迴避的說法嗎?不過此刻,楚子苓哪還顧得上他。仔細摸過,發現胎位不算太糟,她大聲道:“速去燒水,要全部煮沸,盛水的盆也要燙過……蒹葭!針!”

這場面蒹葭如何見過,嚇得腿都軟了,還是咬牙上前,遞過了金針。

楚子苓也不廢話,立刻施針,補合谷,洩三陰交。邊用針,她邊觀察產婦,見對方神色仍舊萎靡,心中不由大急。產婦氣逆不順,又耗費了太多元氣,如今氣散,必須先讓她振作精神才行。可是手頭沒有合用的藥物,若是有人參……一咬牙,楚子苓道:“熬些粥來!粟米加薑片,用肉糜細滾。熬出後只取湯水!”

沒有人參,先用小米粥補補氣血,好使產婦積攢餘力,剩下只看交骨是否能開了。

額上冷汗,逐漸替代了冰冷雨水,楚子苓不敢分心,埋頭行針。

“瞳師,這巫婢怕是不成了。若再不剖腹,怕是巫子也活不成了……”一名婦人見巫瞳並不出門,悄悄湊上前來,低聲說道。

巫瞳渾身一顫,一雙藍眸瞪了過去。那目光簡直兇狠如狼,讓人脊背生寒。那婦人哆嗦一下,不敢再言。

巫瞳卻不理她,大步走到了榻邊,在產婦身旁跪下,握住了那汗津津,冰冷冷的小手。片刻後,像是終於看清了身邊人,那女子嗚嗚的哭了起來:“瞳師,瞳師,怪奴……”

“莫哭。”巫瞳也不嫌榻上髒汙,伸手拂過她的長髮,“有巫苓在,定能保汝和孩兒。”

那聲音,前所未有的溫柔,產婦哽咽難言,靠了過去。

催產行針,每穴都要二十分鍾,全部四穴扎完,留針體內,熬好的粥水也送了過來。楚子苓輕聲哄那產婦:“多少喝些,身上才有氣力……”

巫瞳也攙著她半坐起身。可能是覺出希望,那產婦倒也燃起了幾分生存的慾望,勉強把粥水全都喝了下去。

楚子苓又讓巫瞳把人抱起來,換了乾淨的草墊,用溫熱的開水給她擦身,按摩肚腹,又過了半個時辰,那產婦突然呻吟了起來,一把抓住了巫瞳的手臂。

“痛!奴好痛!”

那聲音尖利,簡直如女鬼慘嚎。巫瞳臉色煞白,看向巫苓,對方倒是面色不變,一次又一次的檢查產婦下身,片刻後,眉間終於露出些喜色。

“交骨開了!快扶她坐起!”宮口順利開啟,產婦也有了呻吟的氣力,坐姿更利於生產。

別說巫瞳,其他僕婦也湊了上來,幫產婦半坐起身。楚子苓想教產婦如何用力,誰知一抬頭,就看到巫瞳的手臂一直被對方攥著,腕骨都已經被捏的發白。

“可以讓她拉著絲絛……”楚子苓忍不住建議。

巫瞳卻搖了搖頭:“不必,如此就好。”

那人渾身上下,都沾滿了讓人避之不及的穢血,臉上未蒙白紗,唇角也失了笑容。然而卻比任何時候,都更真實,真實的像個活生生的人。

楚子苓只看了他一眼,就不再勸,只對產婦道:“看著我!看著我!深深吸氣,短短吐出!不要亂,胎兒還能保住!”

也許是被楚子苓的鎮定感染,那女子不再放肆嚎哭,而是跟著她的節奏,用力學著分娩呼吸。

產道全開了嗎?胎兒大小如何,要不要側切?刀口會不會感染?產婦的氣力還夠嗎?楚子苓心底也是慌亂的,這還是她第一次親手上陣,幫人接生。沒有摧產的藥物,沒有必要的器械,甚至連胎心是否還在,都無法確定。但這是條人命,是在她眼前掙扎的生命!

“頭,看到頭了……”一旁遞熱布巾的蒹葭突然驚叫。

那產婦眼中淚水唰的一下就出來了,楚子苓卻死死握住了她的手:“別洩氣!你能誕下孩兒!”

“啊啊啊……”那女子眼淚唰的一下就流了出來,邊慘叫著,邊拼上了最後氣力,隨著一陣緩慢至極的抽動,小小嬰孩,終於落了下來。

“取刀來!”楚子苓立刻叫到。

身邊婦人立刻遞上了早已準備好的短刀,楚子苓卻先湊到火上消毒,才取六寸處斷臍。知道已經產下了孩子,那產婦渾身一軟,癱在了巫瞳懷中。

“這……這嬰孩怎地不哭……”另一個婦人顫巍巍問道。

楚子苓只是一看嬰兒發青的面色,立刻道:“快尋根蘆稈!”

這是胎兒宮內缺氧,喉中堵了異物!

拿溼布小心擦淨胎兒臉上的粘液,蘆稈便已遞在手邊。楚子苓也不嫌汙穢,把蘆稈插了進去,輕輕幾下,吸出喉腔中的粘液,這才在嬰兒背上拍了兩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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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嗚……”一聲微弱的哭聲,終於在房中響起。

楚子苓只覺渾身都軟了,差點跪坐在地。不過看了眼產婦,她立刻又振作起來,對身邊人說:“把孩子抱去洗洗,必須用溫水。”

交代過後,她強打起精神,為產婦催下胎盤,補氣止血。

一直忙碌了一個多小時,才算處理完畢。楚子苓只累的手都無法抬起了。誰料這時,外面傳來一聲短促呼聲。楚子苓嚇得一顫,提聲道:“出什麼事了?!”

蒹葭面色發白,抱著個襁褓跑了進來:“藍,藍眼……”

襁褓中的嬰兒,不知何時已經睜開了眼,似一抹幽藍鑲在那皺巴巴的臉蛋上。

楚子苓猛地抬起了頭,看向那仍舊滿身血汙的男子。這孩子,是他的?

巫瞳卻沒有與她對視,而是低頭,對艱難喘息著的產婦道:“是個巫子……”

輕輕一語,讓那女子“嗚”的哭了出來:“奴生了巫子!終於生了巫子!瞳師,瞳師……”

那聲音虛弱,卻透著怪異心喜,聽來讓人心碎。

看著面前這兩人,還有那小小嬰孩,楚子苓的嘴唇顫了顫,才擠出聲音:“若生出的是女子呢……”

若是不會出現藍眼的女子呢?他們要如何處置?

那雙藍眸,望了過來,凝沉入水:“會成為巫婢。”

楚子苓不由扭頭,看向榻上那女子。她剛剛聽到那幾個婦人,喚她“巫婢”!

“未必都獻給瞳師……”巫瞳輕輕開口,“群巫皆可用巫婢。”

楚宮有多少男性巫者?楚子苓只覺渾身血都要涼了:“那,那也不用……你可知近親……男女同姓,其生不蕃。”

她沒說出近親,而是用了“同姓”這個春秋時也能聽懂的詞。難怪巫瞳一脈,能代代產下藍眸的孩兒,可是如此,又要有多少畸胎,有多少枉死的性命?!

“總好過侍候旁人。”巫瞳說著,撫了撫那女子的烏髮。他手腕上,還殘留著方才被攥出的掌印,紅色印痕似嵌入肉中。那必然是痛的,然而巫瞳似無所覺,只靜靜撫著身邊人,如撫著貓兒一般。

好過侍候旁人?那一聲聲歡愉,一次次夜啼,只為換來這個?為何還要留在這裡,為何還要為楚王效命……

楚子苓抑制不住抖了起來,只覺渾身雨水,此刻才浸入骨髓。這小小產房,如今也成了廣闊楚宮的一部分,殘酷可怖,讓人齒冷。

巫瞳抬起了頭,看向那微微顫抖的女子。夜色深沉,燭火昏暗,這時,他能清晰看到對方面上表情。然而預料中的鄙夷和厭棄並未出現,那女子的黑眸中,含滿淚水,幾欲奪眶。

他的心也痛了起來,痛的似要撕裂胸腹。他自幼生著雙妖瞳,見到的人不是畏懼,就是崇敬,亦有人痴戀相隨。可是從沒有人用這種眼神看他,從未有人對他生出寸許悲憫。

他需要這憐憫嗎?不,他不需的。他是楚宮大巫,是王之瞳師。他當如父親般,在宮中度此一生……

那女人無聲的站起身來,向外走去。巫瞳的身體也動了,不由自主,想要隨她起身。然而身邊那半昏之人輕哼一聲,喚回了他的神志。巫瞳又坐了下來,那冰藍眸子重新變得安寧,猶如一潭波瀾不驚的死水。

“女郎!”把嬰孩交給了一旁僕婦,蒹葭追了出來,“女郎可是累了?”

她的聲音裡滿是關切,沒有絲毫被震動的跡象。她沒聽到那番話嗎?還是蒹葭也覺得這些荒唐可怖的事情,平平無奇?

“回吧。我們回去……”楚子苓的聲音很輕,在寒風夜雨裡,飄忽不定。

蒹葭立刻點了點頭:“奴回去就燒些熱水,莫著涼了。”

聽到這話,楚子苓笑了,一點水痕劃過面頰,融入細雨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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