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春時節, 繁花疊枝,遍野淺綠, 厚重冬衣早早除去, 男男女女迫不及待換上了輕薄春衫。桑間濮上之地, 更是少不了婉轉情曲。

鄭國那焦頭爛額的惡戰,可沒影響到隔壁衛國,還不到上巳, 濮水之畔,桑林之間, 已有不少嬉戲其間的年輕。同席而坐, 履舄交錯, 偶爾還能見投瓜遺簪, 倒比那春光還要爛漫幾分。

坐在草坪上,楚子苓單手扶額, 只覺自己走錯了片場。就見遠方,一個小小身影“吧嗒吧嗒”向這邊跑來,身後明明拖著東西, 卻未影響她的步速。剛一看清楚子苓的身影,她就興奮起來, 高聲叫道:“阿孃!阿孃!雁雁!”

小家夥手裡, 扯著的是只大雁。許是怕傷到了她, 那雁非但雙翅被困住,連嘴上都系了繩,再怎麼厲害也無計可施, 被著扯著翅膀尖拖了一路,脖子耷拉,翎毛四散,簡直奄奄一息。

舜華可不管這個,用力一拽,獻寶似的把雁交到了孃親手中。看著那可憐巴巴的大雁,楚子苓也是哭笑不得,聽說鵝就是鴻雁馴化來的,才三歲就能打鵝,這破壞力豈容小覷?

把那倒黴的大雁放在一邊,楚子苓拿出帕子擦了擦女兒臉上的灰塵,好心問道:“為何要送阿孃大雁?”

“阿父要送!舜華也送!”小家夥兩眼閃亮,淨是“誇我誇我”的期待,論模樣真是的沒法挑,就是被她爹慣的沒樣了。

楚子苓掐了掐女兒的嫩臉,無奈的瞥了一眼跟在後面的某人:“衛國時興的可是拋果投瓜,送送玉佩,可不送雁。”

田恆大剌剌拎著一串鴻雁走了過來:“瓜果哪有雁好?囡囡喜歡打雁還是摘果子啊?”

“打雁!”舜華立刻站在了父親這邊。

這還能不能好了,楚子苓差點翻了個白眼,這丫頭絕對不是學醫的料,坐都坐不住,再讓她爹教兩手,以後怕是能上天。

舜華還覺得不過癮,強調道:“都要雁,好多人要,阿父不給,都給阿孃!”

這人刮了鬍子,啥都不幹就已經夠招蜂引蝶了,還去炫技打雁,可以想見那些奔放的衛女們會是怎樣虎視眈眈,看來帶著閨女也擋不住人垂涎啊。楚子苓哼了一聲,伸出了手:“雁拿來。”

這副酸氣畢露的小女人模樣,引得田恆哈哈一笑,倒沒交雁,反而抓住了那隻手,輕輕一拉,把人扯到了懷中。

根本沒有防備,就被人攔腰抱住,雙腳都離了地,楚子苓驚呼一聲,環住了田恆的寬肩,那張俊臉就湊了上來,在她唇上一吻:“都說讓你同去了。”

“看你欺負大雁嗎?”楚子苓反問。

田恆挑了挑眉:“仲春之月,奔者不禁,幕天席地還未試過呢……”

最後一句簡直算是耳語了,溫熱氣息吹在耳畔,頓時讓楚子苓紅了臉。實在不怪她想多,這一路不知碰到了幾對野鴛鴦,衛國風氣,實在不是別國能比的。

夫妻倆抱著咬耳朵,小家夥哪肯受這冷落,立刻撲上去抱住了父親的小腿:“舜華也要抱抱,要轉圈圈。”

田恆頓時大笑,把女兒也撈起來,抱著母女二人一起轉了起來,引得驚呼連連,笑聲不斷。

這邊一家三口玩的開心,那邊大薺和菲面紅耳赤,垂頭坐在旁邊。大薺還算好的,畢竟年紀小些,只覺得尷尬,菲卻滿面霞紅,連心都顫了起來。主人和主母情誼甚濃,好叫人豔羨……

手不由觸到了腰間掛著的錦囊,只是一摸,就像被燒著了般,她飛快縮回了手,死死咬住了唇瓣。身為隸奴之女,她原本該伺候邑主,若是命好,倒了年齡賞給哪個忠僕,誰料竟然被送給了主母。主母不似其他人,從不真的把她當奴婢,反而教她伺候產婦、照料嬰孩、治療婦人疾的手段。這些都應該是不傳之秘的,將來統統教給兒女才是,主母卻從未私藏,還在離開秦地時,帶上了她。

那時她開心壞了,也哭了整晚,下定決心要用這條命報答主母,照料女郎。如今三年過去,她跟大薺這個徒弟相比,怕也只缺個名分而已,主母如此待她,豈能辜負?

纖細的手指攪在了一處,她垂下雙目。不過是個麻煩,拒了便好。

雖然拒絕了某些居心叵測的提議,一家人還是在外面痛痛快快玩了一天。到第二日診病的時間,楚子苓面色猶自還帶著些笑,當然也因為病人恢復情況良好,再診兩次就能痊癒了。

雖然下定決心要去越國,但是千里之遙,花在路上的時間也不會少,因而楚子苓他們並未趕路,而是按照原先打算,邊走邊治病,順便體驗別國風貌。鄭國還在打仗,繞道衛國就是最佳選擇了,少不得也要在這裡逗留些時日。

只是連楚子苓也沒想到,衛國會如此看重女子。可能是因為當初衛國建立,就是為了鎮守朝歌,維護周朝統治,當年周公定下的“啟以商政,疆以周索”的原則,被很好的繼承了下來。也正因此,衛國的殷商風俗並不亞於隔壁的宋國,加之商業極其發達,更是讓民間風氣開放,冠絕諸國。

在一個能夠自由戀愛的國家,女性的地位會天然提高,當然也會帶來更多的婦科疾病。畢竟在這個時代講究衛生是不現實的,無法避孕也會產生難以解決的隱疾。難怪扁鵲過邯鄲時,會成為婦人醫,現在邯鄲可是衛國的一部分,就算將來歸了魏國,也難免受些影響。

“這些日要勤些燻洗,不可怠慢。”邊艾灸,楚子苓邊對榻上女子吩咐道。這病患是產後落下的淋漓之症,原本不是很重,但因難以啟齒,又不禁房|事,使得病情日益加重,直至臥床不起。明明只有三十多歲,卻老態畢現,也脫不了這病的關係。

那婦人聞言含淚點頭:“若無大醫救妾,妾怕是活不過今載了。”

在一個平均年齡只有三十多的時代,這些小病確實能要人性命。楚子苓嘆了口氣,對身邊人道:“去取些熱水來。”

治婦人疾,自然不能帶大薺,菲聞言立刻頷首,快步走出門去。吩咐了僕婦,她剛要轉身回屋,一雙熱切的眼就撞入眼簾。菲的心立刻亂了節拍,垂目想往裡走,誰來一隻手猛地抓住了她的手臂。

“我同阿父說了,可請媒妁相聘,迎你過門。你可願嫁我?”那青年急切問道,話語中淨是期盼。

菲的面孔騰地一下就漲紅了,抓著她手肘的那隻手猶若炭火,灼的她心如火焚。她是個秦人,出自秦地,哪見過這等奔放的攻勢?況且向她求愛之人是個俊俏郎君,哪怕不如主人一般高大英武,也讓人心動。他還想娶她!

然而心神一蕩,菲立刻醒過神,用力咬住了牙關:“奴只是主母下婢,如何配得上君子。”

對方聞言卻不動搖,反而道:“我也不過是個商賈之子,還是庶出,如何不配?只要你應允,我必六禮聘之……”

菲卻退了一步,艱難的掙出了手臂,以袖遮面:“奴要服侍主母……”她有些顫抖的手,已經摸到了腰側錦囊,狠了狠心,一把扯了下來,“辜負了君子好意,這個,還是收回去吧。”

她把那錦囊往回一塞,也不顧對方反應,快步奔入了房中。明明只是幾步路,卻走得心如刀絞,當她渾渾噩噩坐回原位時,那道清冷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水呢?”

菲渾身一震,這才想起自己是去做什麼的,趕忙道:“僕婦已經去取了……”

一道略帶關切的目光在她身上掃過,菲心頭一痛,又生出了羞愧,主母如此待她,她豈能棄主母而去?

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菲努力壓住了眸中淚水。只是個見過幾面的衛人,她可以忘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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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就診完了今日的療程,楚子苓在一家人的恭送下,坐上了棧車。他們暫住的小院,距離這戶人家不遠,很快就回到了家中。然而今日並未先尋丈夫女兒,楚子苓帶著菲一同走進了偏廂,讓她在自己面前坐下。

這是怎地了?菲心頭不由生出惶恐,小心翼翼的坐直了身體。

誰料主母看她半晌,突然問道:“你可是喜歡那石氏庶子?”

驚得渾身一顫,菲立刻俯在了地上,哽咽道:“奴絕不會背棄主母,主母明鑑……”

一句話就差點把人惹哭了,楚子苓不由搖了搖頭,伸手把她扶了起來:“別怕,你今年已經十八了,是該婚配了。”

在一個十五歲就要生孩子的時代,熬到十八,已經算是大齡女青年了,自然應該許配人家。當年楚子苓帶她離開那小邑,是喜歡這姑娘的聰慧伶俐,以極難得的心氣兒,不願她太早嫁人,害了自己,卻從未有掌控她的人身自由,不允許她離開的念頭。

“能夠遇到心儀的良人,是女子的幸事,何必憂慮?”看著那通紅的兔子眼,楚子苓笑著撫了撫她有些散亂的髮鬢,“那石家小子為人不錯,長得也俊,還對你一往情深,是個可以託付的。”

這兩個小情侶之間的眉來眼去,她怎麼可能沒注意到?說不得也要觀察一二,甚至還為兩人創造了不少機會。只是今天菲的模樣,實在不太對勁,這事就只能挑明了,不能再拖。

對上那溫和笑容,菲卻抖得更厲害了:“奴只是個婢子,怎能高嫁……”

“瞎說!”楚子苓一口打斷了她,“你是我的弟子,學了一手醫治婦人的本領,別說區區商賈,嫁個大夫也不算什麼。”

菲嘴唇微張,簡直要說不出話來。主母要認她當弟子?女人也能學醫術?

像是洞悉了她心中所想,楚子苓挑了挑眉:“難不成我這些年教你的,都是白教了?”

“主母……”菲目中的淚終於控制不住,落了下來。

楚子苓輕嘆一聲,拍了拍她的手臂:“遠嫁異國,總是讓人擔憂。不過你有一技傍身,應當也能好好過活。只是要答應我,就算留在了衛國,所學的東西也不能忘掉,還要多教些人,助更多婦人擺脫惡疾折磨。”

“這,這是主母的術法……”菲哪能想到,主母非但要放她嫁人,還要讓她繼續治人,教人。這不該是不傳之秘嗎?

“這是救人的手段。”楚子苓搖了搖頭,“只是你要記住,自己學的是醫術,而非巫術,要把這些用在正途。”

菲傻愣愣的點了點頭,又急忙道:“可是女郎才三歲,主母身邊還要人伺候……”

“只是個伺候的,還怕找不到嗎?”楚子苓微微一笑,反問道。

菲頓時啞然。主母如此仁善,怕是世間無數僕婦奴婢,爭著搶著想要侍奉她鞍前馬後,確實不差這麼個人。

見她露出落寞神色,楚子苓卻笑了:“良人難尋,既然兩情相悅,就不能錯過。要我向石氏提親嗎?”

菲的臉立刻漲得通紅:“他,他說要請媒人……”

這麼速度?楚子苓訝然挑眉,旋即又笑了起來:“那看來,我也要備份嫁妝了。”

“主母……”菲哪裡想到還有這個,又哭出了聲來。

楚子苓輕輕環住了她的肩頭,安撫的拍了拍。這樣一個歸屬,也算是最好的選擇了吧?

下來幾日,兩邊都忙碌了起來。聽說神醫要嫁徒弟,受過恩惠的石氏自然大大歡喜,親自請了鄉老為媒,鄭重下聘。楚子苓也備了一份厚禮,作為菲的嫁妝。有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又下了三書六聘,良緣自成。

難得見到婚禮,舜華興奮的一塌糊塗,倒是大薺悶悶不樂,似還有些不忿。

“怎麼,菲嫁人,你還不開心了?難不成也傾慕菲?”楚子苓有些好奇,自然要問個明白,開解一番。

大薺沉默片刻後,才低低道:“菲受恩師教導,該終身伺候恩師,豈能忘恩負義?”

楚子苓沒想到他還有這念頭,不由挑眉:“難不成還要留她一輩子?莫說是她,你將來年紀大了,也是要離開的。”

“恩師!”大薺吃了一驚,咕咚一聲跪在了地上,“求恩師別趕弟子走!”

楚子苓卻未曾扶他,只是輕聲道:“鳥兒羽翼豐滿,自是要離巢的,只在我身邊,又能學到多少?還是要四處走走,親自給人治病,和其他醫者交流,方才能精進技藝。”

她自己的醫術也還要打磨,別說是這個弟子了。而且在這個先秦時代,醫生走得越遠,去過的地方越多,就有越多的受益者,她的本意從不是壟斷,而是傳播。

“可是弟子走了,誰來服侍恩師?”大薺眼中都冒出了淚水,哽咽道。

“呃,你還想成我的關門弟子啊?”楚子苓笑著搖頭,“自然是收更多的弟子,讓他們跟在我身邊啊。”

大薺那股悲憤頓時噎在了喉中,吐都吐不出。是啊,若是恩師肯收徒,怕是願拜師的會如過江之鯽。他又哪來的臉,讓恩師不再收徒呢?

笑著把呆若木雞的徒弟拽了起來,楚子苓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若想報答我,就好好學醫術,將來醫術最好的那個,才能繼承‘靈鵲’的名號。”

“靈鵲”之名不是要恩師的子女繼承嗎?大薺嘴巴張了又合,簡直不知該說什麼好,然而心中,卻悄然升起了小小火苗。他要成為恩師弟子中,最厲害的那個,要當個名副其實的大師兄,不落了恩師的威名……

看著那握緊了雙拳的少年,楚子苓心中的笑意愈發濃了,這樣開枝散葉,不也挺有趣嗎?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去看了電影,更新晚了,不過粗長,是不是棒棒噠

明天再校對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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