換了診療法,楚子苓在公孫黑肱房裡待的時間就長了些。每次做完針灸,還要再聊上個把小時。不過多是公孫黑肱說,她在一旁聽著。這種“輔助治療”雖是分內之事,但楚子苓也不至於轉任心理醫生。

眼看身上利落了,她就選了個天氣晴朗的日子,準備帶蒹葭去採藥。誰料輜車剛剛套好,就有條大漢跳上車來。

“田恆?你來幹什麼?”楚子苓訝異了挑起了眉毛。當日尷尬是尷尬,但是連著幾天沒見到人影兒,那尷尬勁兒就消的差不多了,再見面,更多是對病人的擔憂。傷還沒好,天天亂跑什麼?

田恆哼了聲:“某要出門逛逛。”

就你這身體狀況,亂逛怕是要出問題。不過這話,楚子苓沒說出口,生怕起個逆反作用,只能嘆口氣,讓車伕駕車出了府。這次要走遠些,到上次沒去過的地方轉轉,還得趕在下午針艾之前回來,時間緊張,容不得浪費。

不過即便如此,出了府後,楚子苓還是忍不住和蒹葭一起探頭觀看街上景色,倒是說要閒逛的田恆,一直懶洋洋靠在車上,對於楚地風物並沒什麼興趣。他這次出來,還是為了這不知輕重的女人。就算帶了兵卒,這裡也是楚國,萬一出個狀況,這群膽小怕事的鄭人又能頂什麼用處?養了十來天,他身上的傷大多癒合,總要跟著才能放心。

不過說回來,見巫苓出門,田恆又有些滿意。她一個巫者,又不能嫁人,還是避嫌為好,免得讓人生出些心思,平添麻煩。

這點小心思,楚子苓可不會知曉。車很快就駛出了郭區,在郊外一處停了下來。這裡有坡地也有密林,倒是草藥生長的好地方。

拿著竹竿,揹著簍子,她和蒹葭一起下車,準備開始尋藥。田恆也跟著下了車,卻並沒有幫手的意思,只大剌剌跟在兩人身後。

“田郎不是要去女閭嗎?”蒹葭還有些疑惑的問道。

女閭自齊國興,頗得世人推崇。蒹葭理所當然以為田恆是想去女閭逛逛。

田恆哼了一聲:“誰說某要去女閭了?這是要採什麼?”

蒹葭頓時來了精神,嘰嘰喳喳又說起來。前面楚子苓也不管兩人,邊驅趕蛇蟲,邊在灌木從和石縫裡仔細尋覓,只盼能找到些新藥。

不大會兒工夫,田恆就不耐的撇開蒹葭,走到楚子苓身邊:“挖個草就跑到郊外,不怕被蛇咬嗎?”

楚地蟲蛇一直是大害,蝮蛇、金環蛇、竹葉青等毒蛇亦不罕見,荒地中碰上的機率還是不小的。

楚子苓卻不放在心上:“蛇避人,況且不找草藥,如何治蛇毒?”

“某知道些治蛇毒的法子。”田恆立刻道,“可用火矢置於傷處薰灼,或以井泥環傷處,桑汁塗之,鹿肉、野彘,煮之亦可。”

這聽起來很像是《五十二病方》裡出現過的古方啊。楚子苓搖了搖頭,也不反駁。蛇毒、外傷都是古代人常遇到的,土法數不勝數。不論管用不管用,都不是她能糾正的。還是以後配點蛇藥,再教他怎麼用針排毒,怎麼尋找應急草藥為好。

又走了一段,楚子苓眼前一亮,快走幾步,來到一叢灌木旁。蹲下來仔細檢查片刻,她笑了出來:“當初遇見你時,要有此物就好了。”

那是一株剛剛掛果的紫珠,又名“止血草”。對於各種內出血,崩漏,以及外傷出血,燒傷,毒蛇咬傷都有療效。身上備些,出門在外就方便多了。

田恆有些不信,也蹲下來看了半晌:“這草能起死回生?”

“是止血。”要不是你失血脫力,會驟然猝死嗎?楚子苓搖了搖頭,開始採藥。見田恆看得頗為認真,還講解了一下怎麼分辨藥材,並且強調認準了才能採,不能見到長得相近的就亂用。

採完紫珠,楚子苓心情大好,又繼續前行往前探尋,不過當她快要接近林地時,田恆伸手攔住了她:“前方怕是獵場,不進為妙。”

“獵場?”楚子苓納悶的重複了一遍,不是無主的荒地嗎?

“春l、夏苗、秋a、冬狩,諸侯卿士四時圍獵,自需獵場。莫說此處,八百裡雲夢澤皆為楚王獵場。”田恆可是極為熟悉都城的構造,近郊只要有大片無人耕種的山林,不用問,定是圈起的獵場。這種地方,還是不闖為好。

聽田恆解釋,楚子苓就明白過來,原來這時代的山林也沒不是沒主兒的,難怪這麼好的土地都不開墾。不過一上午也找到了三四種藥材,還有紫珠這樣的良藥,她便放棄了繼續深入的打算,也不耽擱,上車返程。

在車中坐定,楚子苓才有工夫淨手撣灰。因為怕蟲蛇出沒,她專門在裙下加了條襯褲,還用布條做了綁腿,要是能找到雄黃,再帶上點,才是蛇蟲不侵。雄黃湖南應該有產,說不定楚國也有?

楚子苓在這邊想著心事,蒹葭卻一刻也閒不下來,腦袋都快黏在了車窗上。見到新奇東西,還要拉著楚子苓一起來看。估計在家這些天,可把她憋壞了。

年輕女郎有說有笑,聲音悅耳,引得御者和那幾個兵士都有些心猿意馬,眼看就要轉入進內城的大道,突然,一陣響亮的馬蹄聲從遠處傳來。

一直坐在車門邊,宛如假寐的田恆,猛然躍起,一個箭步衝到了御者身旁,大喝道:“勒韁避道!”

那御者也看到了斜刺裡衝出來的駟馬戎車,可是兩車距離還有百來步,似乎不會撞上?他這麼一遲疑,田恆一把奪過韁轡,用力向右一帶,車前駢馬不由自主踏蹄右轉。說時遲那時快,只見那戎車風馳電掣,狠狠撞了上來。

一時間,馬嘶聲聲,車蓋急擺,就連寬大的輜車車廂,都騰起半邊。蒹葭不由自主慘叫起來,楚子苓也死死抓住了車窗。這是要翻車了嗎?怎麼辦?!

然而下一瞬,沉重的車輪轟然落地。因為剛剛向右一讓,對面的戎車沒有衝到車轅,而是撞到了車廂中後部位。雖然撞破一塊木板,卻未失平衡。

不過車穩住了,還要御馬,駕車的駢馬不是什麼良駒,被這一嚇,險些脫韁。田恆雙臂使力,肩頭的肌肉都鼓脹起來,馬韁深深勒進了掌心。受驚又被人扼住,馬兒頓時四蹄翻飛,嘶鳴不休,然而原地重踏了好幾次,也無法掙脫,才噴氣甩尾,緩緩安靜了下來。

萬幸!田恆長籲一聲,只覺肩頭傳來陣悶痛,怕是又撕裂了傷口。好在未曾翻車,沒釀成大禍。

他這邊方才放下心,對面戎車上的車右已經大聲吼道:“爾等何人,敢攔大夫車駕?!”

能在郢都御駟馬狂奔,必然是楚國卿士,哪是尋常質子能得罪起得?一群鄭人都嚇得渾身哆嗦,不敢應答。田恆冷哼一聲,把韁繩扔回御者懷裡,高聲道:“若非某避道,汝等早就車仰馬翻,安有命在?楚之君子可善先聲奪人?”

他用的是雅言,卻語帶嘲諷。那車右大怒,就想拔劍,卻被左首尊者攔下。只見那人身著戎服,頭戴爵弁,雖然儀貌堂堂,卻面有焦色。也不廢話,對方衝田恆拱手道:“在下許偃,家中有事才御車疾馳。幸得君子相助,敢問如何稱呼?改日定登門拜謝。”

對方行禮,田恆也一改強硬,笑道:“區區賤名,何足掛齒。許子既有要事,還請先行。”

說著,他拍了拍身邊御者,對方這才反應過來,趕忙驅馬避道。這時戎車駟馬也被安撫住了,見他灑脫,不願邀功,許偃再行一禮,戎車便如剛剛一般,急馳而去。

“田,田壯士,那可是楚國大夫……”直到戎車遠去,御者才結結巴巴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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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年許偃可是參加過之戰的,御右廣,乃楚王心腹。這等上卿,平日就算公孫都無法結交,誰料田恆竟然名都不留,任他離去。

田恆冷哼一聲:“管他是什麼大夫,給某好好駕車!”

御者如今哪敢辯駁,灰頭土臉抖了抖韁繩,繼續趕路。田恆轉頭向車中問道:“巫苓,你可還好?”

因為雙方用的都是雅言,楚子苓算是聽了個全場,此刻簡直不知該說什麼好。田恆這人平素看著憊懶,沒想到關鍵時刻如此靠得住。也虧得有他在,否則今天真要出車禍了。

猶豫一下,楚子苓道:“多謝相救,你身上可好?傷到了嗎?”

裂了個口子,但是這時田恆又豈會說出來:“兩匹劣馬,焉能傷我?靠邊坐,別掉下去了。”

車廂撞了個洞,看起來還是挺危險的,楚子苓立刻把蒹葭拉到了身邊。車又晃晃悠悠動了起來,緊繃的心神漸漸舒緩,多出一份劫後餘生的輕鬆。

一旁蒹葭早就兩眼放光,直愣愣盯著前面,過了不一會兒,她忽地抓住了楚子苓的手:“女郎,奴心悅他!”

啥?楚子苓一愣,還沒反應過來,蒹葭便展開歌喉,唱了起來。

“叔于田,乘乘馬。執轡如組,兩驂如舞。叔在藪,火烈具舉。袒裼暴虎,獻於公所。將叔勿狃,戒其傷女。

叔于田,乘乘黃。兩服上襄,兩驂雁行。叔在藪,火烈具揚。叔善射忌,又良御忌。抑罄控忌,抑縱送忌。

叔于田,乘乘鴇。兩服齊首,兩驂如手。叔在藪,火烈具阜。叔馬慢忌,叔發罕忌,抑釋蚣桑舟斯傘!

蒹葭本就是鄭女,唱起鄭音,愈發婉轉動人。這一嗓子,車前車後的男人都鬨笑起來,連御者也對田恆擠眉弄眼。

田恆聽得嘴角噙笑,卻不作答,就任蒹葭把曲兒唱了兩遍。楚子苓鄭語學的不好,還在細聽歌詞,覺得這似乎是個男子御馬伏虎,田獵勇健的故事,直到眾人喧譁起來,才反應過來,這小丫頭唱的竟然是情歌,還是給田恆唱的?有沒有搞錯?蒹葭怕不是還沒滿十五,怎麼會看上那個鬍子拉碴的糙漢?

見心儀之人始終不應,蒹葭有些急了,也不唱了,膝行兩步湊上前去,高聲道:“田郎,可願睡奴?”

眾人哄笑聲更大了,田恆卻懶洋洋道:“不睡,乳甚小。”

蒹葭聞言極不甘心,伸手就去扯自己衣襟:“誰說奴乳小……”

眼見她真要當街解衣,楚子苓唬得趕緊把人扯了回來。見那丫頭還滿臉不忿,不由啼笑皆非。然而歌聲並未停下,見蒹葭不唱了,周遭的兵卒、車御倒是亂七八糟唱了起來,有“叔于田”,也有其他鄭曲。

聽著那滿帶揶揄的曲聲,楚子苓終於忍不住笑了出來。來這裡大半個月,她還是第一次笑的如此開懷。這些“古人”,可以一拜相交,亦可縱情求愛,禮是如此爽朗,情又如此真切,哪是後世那些假道學可以比擬的?

摟住了蒹葭窄窄的肩膀,楚子苓把頭靠了上去,聽她嘀嘀咕咕,聽車外歡唱,唇角的笑容,久久未曾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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