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請你說人話
新落成的水天影視城停車場,停滿數百輛來參加剪彩儀式的車輛。一輛黑色的賓士旁,經紀人蘇尋皺緊眉頭,第三次給他的簽約藝人陶清打電話。
電話通了,但還是沒人接。
今天是週一,陶清要參加新落成的水天影視城剪彩儀式。水天影視城是為了拍攝省級文化廳籌辦的大型獻禮片《歸寧皇后》修建的。陶清在片中飾演男四號。
陶清,小紅炸子雞。有許多小鮮肉的標籤:年輕、帥、演技半吊子,能力被質疑、話題度高,黑紅參半。勝在他是a省人,自願放棄片酬,好歹搭上這種純獻禮性質的電影,在裡面有十分鐘的戲份。
他上周五結束工作後就搭乘飛機回寧陽。寧陽是a省省會,陶清在這裡有一套單身公寓,是他出道以前住的,恰好離新落成的水天影視城也近,就準備住個週末。和經紀人說好週一的早上,接他去剪彩儀式現場。
和陶清一起回來的,有經紀人蘇尋,助理許容容,還有星輝娛樂公司聯絡家政給他請的保姆,平時負責給陶清做飯、洗衣、保潔。
可是蘇尋從早上七點打陶清的電話到現在,撥通的手機一直沒接。蘇尋已經讓助理去他家找了。
助理許容容回憶:上周五晚上,陶哥下飛機後,沒讓她開車送回家,而是讓她送到了寧陽市著名的“悅城大沙龍”,說他在那裡有熟人,玩一會兒。這件事蘇尋也是知情的。
“悅城大沙龍”是陶清發家地,他小學沒畢業,就輟學在酒吧裡駐唱。酒吧老闆後來發跡,成為悅城大沙龍高層之一,向星輝娛樂公司的一個朋友,以極低廉的價格推薦了陶清。陶清年紀小,長得又好看,嗓子也還算不錯,對於娛樂公司來說,這樣的廉價優質鮮肉,多一個也不礙事。於是星輝娛樂按照最低標準,和他籤了藝人合約。
上周五,經紀人蘇尋凌晨時去了悅城大沙龍一趟,陶清和熟人在vip貴賓間裡k歌喝酒。看到他來找,陶清就讓蘇尋送自己回家了。
在那輛公司配的純黑色的賓利上,蘇尋在駕駛座上四平八穩地開車,看不到後座陶清的表情――卻聽到一句非常奇怪的話。
“沒意思,死球算了。”
蘇尋不是a省人,聽不太懂那句醉醺醺的夾著方言的話,只是聽到個“死”字,驀然渾身汗毛一豎,感覺非常不詳。但當他轉過頭,只看到陶清閉上眼睛,睡了過去。
那天晚上蘇尋把陶清送回家,來開門的是保姆,陶清已經睡死過去。蘇尋接下來週末兩天沒有找他,讓他好好休整。
但到了週一早晨,無論如何也聯絡不上,經紀人蘇尋內心又想起那句不知其意的方言,有些心慌,卻也有一絲隱秘的解脫。助理又接連打電話告訴他,陶清家沒人,保姆也不在。
還有半個小時,剪彩儀式就開始了,這個儀式裡需要陶清出面的環節,是在剪綵結束後,有個娛樂記者集體採訪的時間。蘇尋無奈地準備去找環節負責人。如果陶清無法到場,得提前給媒體朋友們道歉,畢竟省級獻禮片到場的不止是純娛樂新聞記者,還有黨媒報刊文化版塊的記者,都不能得罪。
――雖然陶清明裡暗裡,或多或少得罪了一些人。包括他自己的經紀人蘇尋。好在蘇尋是個盡責的經紀人,過去偶有的不愉快,並不會讓他在本職上懈怠。
就在這時,蘇尋接到了保姆的電話,在嘈雜背景裡,對方表述又不是特別清晰,好半天才讓蘇尋梳理清楚:
陶清現在和她在一起。離現場不遠,蘇尋趕緊讓他們打個出租趕緊過來,剪彩儀式要開始了。
蘇尋在剪綵鞭炮聲和電流失真聲中聽得也不清楚,保姆好像還嘀咕了幾句,“有點怪”是什麼意思?
十五分鍾後,計程車到了。先從副座下來的中年婦女,眼中還閃爍著猶疑,看到經紀人總算松了口氣。
蘇尋問:“沈阿姨,你們早上?去哪兒啦?容容那個丫頭去陶哥家裡……也沒人……”一邊問,瞥著車後門,陶清還沒下車。
沈阿姨回答:“小陶哥五點就起床了,要看桂花。我們就打車去南沙澱公園。”
五點?看桂花?蘇尋內心震驚:“陶哥起得真早。”
沈阿姨道:“睡了兩天兩夜,當然起得早。從你週五晚上送他回來,他就一直在睡。我做了四頓飯,叫都叫不醒。”
蘇尋內心一驚,這是說在週五晚上,他從悅城大沙龍把陶清接送回家後,他就一直在睡?睡過週六週日兩天?一覺睡到週一早上五點?
在蘇尋印象裡,陶清並不是嗜睡的人。工作再是勞累,玩得沈再high。哪怕是他們明星要美容多睡覺,也不至於連睡兩天吧?
沈阿姨聲音遲疑:“週末的時候,我做好飯,敲小陶哥房間門,他沒聲音,房門又是裡面鎖的。我怎麼也叫不醒,當時還有一點擔心……”
但是沈阿姨也不敢一直敲門,怕把他惹火,陶清發起火來,在她腰上踢的那兩腳還隱隱作痛,如果不是公司及時賠償,加之在這裡當保姆薪酬高,她早就不想伺候這位暴躁小明星了。
沈阿姨重新回憶了一遍早上的事,簡略跟蘇尋說了,心中依然覺得很不可思議。
今天早晨五點,沈阿姨在保姆住的側臥裡醒來,在床上叩牙齒(養生),忽然聽到主臥室那邊開門聲。
小陶哥終於起床了,起得真早。經紀人蘇先生交代過週一的行程,九點半有個剪彩儀式,照理說,沒必要起這麼早的。但沈阿姨也趕緊下床準備早餐,要是準備得遲了,還指不定又怎麼被罵呢。
但是當她打開門,看見陶清那副樣子,忽然覺得,哪裡不太對勁。
陶清還是穿著睡衣,但卻是一副搖搖欲墜,好像要倒下去的虛弱模樣。沈大娘心想這倒黴孩子,兩天不吃飯,低血糖了吧。但又不敢上去扶他,陶清很討厭別人碰他。沈阿姨拉開一張扶手座椅擺在陶清旁邊。
沈大娘在陶清家工作一年,第一次聽到一聲:
“謝謝,您,您……沈大娘吧。”
她的嘴張開成了o型,也為此,給陶清煎了一個無比圓的雞蛋。
雖然稱呼有點怪,平時都叫她大媽,不過,她心大,懶得糾結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
陶清歪靠在椅子上,表情非常復雜,臉上出了很多汗,眼神迷茫困頓。在沈大娘把早餐端上來給他吃這段時間,他一直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好像下一秒要昏過去,又好像下一秒就要哭出來。
他看著沈大娘,聲音很輕:“年歲幾何,帝饗何人,受壽何久?”
沈大娘哆嗦一句:“說,說人話?”
他怔了下,好像陷入了某種冥思,半響輕道:“無,無事了。在下……背,背,臺詞。”
說出這幾個字時,他的表情格外扭曲。
沈大娘不懂,只是覺得,陶清那時候的眼神,就像是她剛才調雞蛋,蛋清蛋黃被打渾的模樣。
然後,沈大娘收到了在陶清家工作一年來,第一個禮貌的笑容,和一句好像走投無路的孩子才會說出的懇求語氣,縱然內容有點奇怪――
“……可否,一觀,桂花。”
沈大娘只知道最近的南沙澱有個公園,公園裡有桂花樹,隨即就被陶清一副溺水人的樣子拖去了。
這一路上也特別怪,陶清一直在到處看。不是在看她,就是在看附近的環境。五點多街上沒有多少行人,天色也沒大亮。但還是有寥寥的計程車。
沈大娘印象深刻的是,當她攔下計程車,車駛過來時,陶清竟然後退兩步,險些倒退跌倒,死死地盯著汽車。像是一頭虛弱的綿羊,偏偏不認輸地盯著獅子。
沈大娘本來就對陶清不親自開車感到奇怪,也對他看個桂花要拉著自己帶路覺得費解。但是看到陶清好像在害怕汽車,才醒悟般想:小陶哥這是又受了什麼刺激,對汽車有什麼陰影嗎?
當明星的,也是不容易。沈阿姨想著:說到底,他才二十一歲,卻已經在娛樂圈裡打滾了那麼久。平時脾氣暴躁也情有可原吧。她有個兒子和陶清同歲,在外打工。哪怕是陶清偶爾脾氣暴躁,她也很善良地包容了。
“汽車……”陶清自言自語,終於還是坐進了汽車裡。
一路上一句話不說,陶清在汽車裡全神貫注看著窗外風景。到地方了該付錢。沈大娘是不必出這些花銷的,陶清呆愣了片刻,在身上摸出了錢包。手腳笨拙地開啟,把一大把錢抓出來,遲疑地往司機那邊一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