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名單給你之前,我還想問問, 你打算怎麼處置那些人?”這一問, 便純是好奇了。

蘇景摩挲著下巴,不吝賜教, “大約是會抄沒一些人的家產, 剩下的,還得仔細瞧一瞧。”

明月用一種古怪的目光看向蘇景, “我以為你會殺了他們。”

畢竟這些人雖不清楚她和師孃的身份,但多年結交下來,影影綽綽都會摸到些真相。這些人都是江南數一數二的望族, 當年曾經背棄大明投向清廷,她一點不為這些人感到可惜心痛。

“為何要殺了他們!”蘇景俯身, 凝視著明月,“其一,他們並不清楚你與你師孃的身份,其二,我來江南, 除了想要清查天地會, 更是想緩解江南士人百姓對我大清多年的怨憎, 即如此, 又豈會大開殺戒?”

“可他們……”明月還想再說甚麼,對上蘇景洞悉一切的目光,忽然無力道:“罷了,我都是要死的人, 何苦呢。”

何苦再為別人盡心盡力,到頭來不過是一枚棄子罷了。

被押走之前,明月對蘇景提出最後一個請求,“我雖不清楚你到底是如何控制了師孃的神智,但我希望今日之後,就讓師孃永遠這般混混沌沌的模樣。師孃一生最恨滿人,若讓她知曉自己竟給了滿人做妾,必會生不如死。你已得到你要的東西,就放過我師孃罷。”

這個請求,蘇景答應了。

明月被人押上小舟時,望著越來越遠的畫舫,已心如死水的她從未想過蘇景竟未殺她,而且有朝一日,她還會見到這個恨之入骨又深深畏懼的男人,並且那時她已是天地會之主,而他,也成了萬里山河的主人。

石榮看著已成一個黑點的小舟,猶有些不甘心道:“主子,真要就這麼放過她?她可殺了不少兄弟。”

“放過?”蘇景輕笑一聲,“石榮,你以為殺了她,就算是給死去的人報了仇?不!”他神色冷漠,眼底透出森寒,“毀了天地會才是報仇!”

“她當真能做到?”石榮相信蘇景,但卻不相信輕易被他拿下的明月有這樣的本事。

“雄鷹折翼,鳳凰涅磐,從絕望中爬起來的人往往讓人震驚,她會做到的。”蘇景扭頭看了石榮一眼,意有所指,“再說,你不是已經安排好了。”

石榮還是有些懷疑,不過他沒有再說,只道:“太子爺軟禁了二阿哥,將二阿哥原本身邊的人都給換乾淨了。不過底下的人回稟,道二阿哥像是還未死心。另外,年家那兒,有些異動。”

蘇景走回艙中坐下,問道:“永和宮如何了?”

“還是不見人,十四福晉一直在遞牌子,說要給德妃娘娘侍疾。”

“侍疾?”蘇景冷笑道:“我那十四叔此時想必心急如焚,罷了,逼的太緊也不好。傳信去蒙古給色勒莫,告訴他,把多爾濟那個庶弟寨阿給除了。”

“這,寨阿可是咱們眼下唯一能控在手心裡的人證,只有他知道十四爺當初運走的那三十萬兩銀子在哪兒,還有李四兒交出來的銀子,至少有一半經八爺的手落到十四爺手上。沒了寨阿,十四爺絕不會鬆口的。”

蘇景看了一眼石榮,“難道我們還缺銀子。”

石榮一怔,繼而道:“自然不缺。可那些銀子,必然是被十四爺拿去買通殺手。”

銀子不重要,銀子的用途才最重要。

“那又如何,你以為我那十四叔是個蠢貨?就是把銀子翻出來,也不是原來的銀子了。”蘇景淡然道:“我當時逼的內務府那幫人狗急跳牆,行刺殺之舉,事後萬歲大怒,朝廷風波不斷,內務府原本的包衣世家幾乎死光了。你以為萬歲只是因我被刺殺之故?不,萬歲還想保全自己的骨肉。”

說的明白些,大開殺戒不僅是替孫兒出氣,更是給自己不爭氣的兒子抹除後患。

石榮當然明白這個道理,他只是不甘心,“難道就這麼算了,咱們廢了這麼多人才抓到寨阿,萬歲連額駙都鎖了。”

“女婿,終究和兒子不一樣。”蘇景搖搖頭,緩緩道:“事情到這一步,借弘暉之手使永和宮用個昏招,讓萬歲確定心裡的猜疑就已經差不多了,凡事不能太過。十四叔,畢竟是萬歲心疼的幼子,我的親叔叔。”

“奴才明白了。”石榮不甘不願的點了點頭,道:“奴才這就吩咐下去。”

“嗯。”蘇景旋即又道:“再有告訴咱們宮裡的人,讓他們想法子給翊坤宮傳個口信,把咱們在蒙古查到的訊息傳到宜妃那兒。”

“主子是想……”石榮只覺眼前一亮。

蘇景唇角微翹,“咱們不能捉著不放,可總許別人自證清白!”

過了兩日,石華帶著人已將名單上面所有的人家都摸的清楚明白。蘇景看過後,以太孫身份擺出全副儀仗去了松山書院。

世事浮沉,曾經他不過是個身份低微,被江南文人看輕的滿族幼童。但當時名滿天下的松山書院山長王鼎齋依舊打破成見,將他收入門下,並在臨死前將藏書全部傳承給他,或許他未必需要,可此番諄諄厚愛,他永遠銘記在心。

王家素受江南士人仰望,他能在江南士林中積攢下偌大名聲,而後憑此在最初得到康熙偏愛,成功迴歸皇室,王家功不可沒。他要大動江南,無論如何,該來松山書院走一趟。

遙望山頂那一株依舊挺拔的青松,蘇景扶起王鼎齋的長子,如今的松山書院山長王詡,笑道:“你我同門,師兄何須如此。”

王詡看著蘇景,心緒有些複雜,口中恭敬道:“國法為重,草民豈敢不遵國禮。”

當作沒聽出王詡那淡淡的疏離之意,蘇景負手在前,自山腳一路緩緩步行上山。途中屏退左右,和王詡閒談起來。

“此番到江南,原本早該為老師上一炷香,只是另有差事,直到今日方能脫身。”

聽到蘇景此話,王詡忙道:“國事為重,再說太孫身份貴重,豈能讓太孫……”

“師兄。”蘇景擺擺手,在一排竹屋門口停下腳步,他目光落在竹屋內那排列整齊的桌椅上,淡然道:“我知你有心結,不願勉強你。可我今日來,既擺出太孫的儀仗,你想必也明白,我是另有要事與你商討。”

面對蘇景的開門見山,王詡猶豫了片刻,吸著氣道:“還請太孫吩咐。”

蘇景聽出他話音李那三分不甘願,沒有戳穿,大步走進屋子,手指撫摸過藤桌上擺放著的一塊硯臺。

“高縣的松石硯,質地輕薄,易散墨而不見潮。當年王家在城外的五千畝田地受乾旱影響收成不好,老師不忍佃戶餓肚子,減了不少田租。可田租一減,那五千畝地的收入就不夠維持書院的開銷。老師節衣縮食,為了減少支出,拖著病體到處打探,想選一些價錢低的文房用具。我記得,這松石硯,還是我陪老師在城西的雜貨鋪子上看到,老師連著三天過去,才讓鋪子老闆把入貨的地方說出來,然後老師又親自趕到高縣,用最少的銀子把硯臺給買了回來。那一晚,老師歡喜的喝了一壺酒,說這硯臺不必以前用的雲瓷硯差,可每一個卻少了五百文,八百個硯臺,就能省下將近四十兩銀子。四十兩銀子,名滿天下的鼎齋先生就為這四十兩銀子在市井和販夫走卒打了幾日的交道,奔波勞累。”

“是,就為了四十兩銀子。”王詡想到書院最艱難的那段日子,對蘇景的防備不知不覺少了許多,眼眶發澀的接話道:“爹他一生,最在乎的不是名望,不是權勢,甚至不是王家的兒孫,他心中最重要的是,始終是這個書院。他想為天下多栽培一些讀書人。”

“所以儘管老師明白江南士林對滿人的怨恨,王家祖上也曾有人死在滿人刀下,仍舊破例收下了我。”蘇景平靜的看著王詡。

王詡駭然,他沒想到蘇景突然就扔出這樣一個幾乎如何回答都是錯的問題。

“師兄不必如此。大清對江南所做的乃是事實,你又何必如此迴避,難道你以為我竟會因此對王家動了殺心不成?”蘇景笑笑,走到自己曾經坐過的竹椅上坐下,“師兄,你可知道,當年老師收我為弟子時,曾對我說過一番話。”

“甚麼?”王詡下意識問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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