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為防盜章
直到天色漸昏, 因今日男孩們沒過來, 蘇景不留姐妹兩用晚膳,只讓人把廚房才做好的兩盒蓮葉膏給她們,讓她們拿回去沖水喝,又令魏珠親自把人送到李氏與宋氏的院子裡。
哈宜呼跟其其格帶著先前看好的兩匣子孔雀簪與蓮葉膏回去了。早已久候的計安得到訊息,志得意滿過來報喜。
“主子,都已經查清楚了。”計安一臉的興奮, 他沒想到隨便一查, 就發現這麼多的漏洞,他讓身後跟的人把兩箱子賬本抬上來, 指著箱子道:“主子,照會計司賬冊記錄,上月內務府各項實入共一百九十三萬兩, 實支二百五十一萬兩, 中間差額將近六十萬兩。奴才等發現內務府已寫了條陳,奏請萬歲令戶部將今年榷關收入分成撥來補上這半年的虧空。”說完大概後, 他話鋒一轉, “但以奴才等人照著賬面估算, 這半年內務府不僅沒有虧空, 相反,內務府應當至少結存整百萬兩白銀。”
這個數目看起來巨大,蘇景並不覺得出乎意料,他隨手拿起一本經過計安他們核准後重新謄抄的賬冊,只見他視線快速移動, 眨眼之間就翻過一頁,一晃神就看完半本,將賬目記在了心中。
看完一本賬冊,蘇景差不多有了數,徐徐道:“這麼說,他們先在各處皇莊收成上作假。”
“正是。”計安抱了抱拳,回道:“例如紅螺山的三個皇莊,會計司記載,今年二月初八天降大雪,皇莊中飼養的牛,羊,雞鴨等各色牲畜泰半被凍死,內務府供應,入口肉食都須上品。除了這些一直被飼養在皇莊養大的,在市面採買的肉食,不知餵養情形,故而不敢隨意供給宮中及各王府宗室等食用。因此,內務府在京中數位大臣家名下田莊上採買了一批肉食添補,送入宮廷。這一項,持續將近一月,就多開銷了五萬兩。”
將一處用紅筆謄抄出來的賬目來往示意給蘇景看,計安冷笑道:“這買肉食的數量,價錢,都與往年消耗及市價相差彷彿,支出乍一看合理,但有主子之前的教導,奴才這些人,查賬不僅要看賬冊數目,當時市價。更要記錄商鋪所在各地天氣,是否有雨,是否有雪,是否大旱,如此才能準確評估市面價格浮動,中間損耗。故此奴才讓人把專門記錄京城天氣的黃小子叫來,一映證,今年京城倒是下了大雪,不過乃三月才降,二月反而無雪。況但凡畜生,要從小養大,都需時日,哪有雪一停便不用採買肉食,皇莊就能供應的道理?莫非那大雪凍的如此合宜,只將皇莊上只需一月就能養成的雞鴨牛羊都留下了?
最後一句說的實在刻薄,讓邊上站著的吉達都忍不住笑了一聲。
蘇景修長的指尖在賬冊上輕輕一撫,嘆道:“這賬,其實做的不錯。”至少一般賬房先生是看不出關竅的。
用做而非記,已透出事情的實質。
“有主子在,不過雕蟲小技罷了。”計安哼道:“這些在皇莊上動的手腳還是小道,借貸皇帑才讓奴才等長了見識。主子請看……”
計安從箱子裡翻出一本賬冊遞給蘇景,道:“這上面寫著四月初九萬歲許借內帑銀六十萬兩給鹽商蘇家,高家,以及蔣家。蘇家三十萬兩,高家,蔣家各十五萬兩。這筆內帑乃由巡鹽御史上書,奏請萬歲,萬歲方才下旨答應的,而並非事前由朝廷商討。這筆銀子,借出去六十萬兩雪花銀,按照記錄,還回來應當是七十萬兩,本錢半年歸,利錢分兩年上入內務府銀庫。會計司賬冊上記載,上月初三,這三家鹽商已提前將本金押送入京。”
蘇景只聽上月初三,立馬明白其中貓膩,都不用再翻賬冊驗證,心中已瞭然,篤定道:“他們還的,不是銀錠罷。”
“沒錯,主子真是英明,他們還了五十萬兩的銀錠,剩餘的則給了康熙通寶,難為他們將這許多銅錢押送入京,只怕請了不少車馬。”計安佩服的拍了一句馬屁,又諷刺一句,道:“主子您自然知道,這銀價兌銅價月月年年都在浮動。他們從內帑借銀子時,一兩銀子至少可兌九百八十文,而上月還銀子時,正是罕見的銀價降,銅價漲,一兩銀子只能兌七百文,這中間,一兩銀子便少了二百八十文。一來一往,差的,可不是小數。”
的確不是小數!
一兩銀子二百八十文的差價,一萬兩是多少,十萬兩呢?況且各地銀銅之間差價不同,鹽商們完全可以在銅價最低的地方以銀子換銅錢,在銅價最高的地方用換來的銅錢再換五十萬兩銀子!待銀價升上去,賺的才讓人心驚。而銀價,跌是暫時的,漲是必然的!
而這麼大一筆數目,絕不是區區幾個鹽商能做到,這需要熟知各地貨幣的訊息,能做到此,除了在各省都有外放官以及皇商的內務府,還能有誰呢?
蘇景沉吟一番,吩咐道:“傳信給薄重明,讓他去查查,銀價暴跌之前,揚州數家豪商可有異動!”
“主子……”計安悚然一驚,背上浮出一層冷汗,小聲道:“您是懷疑?”
“去歲十月,銀價可曾有過異樣浮動?”蘇景不答反問。
“這……”計安仔細想了想,謹慎的道:“奴才記得,十月時,錢莊兌換,銀價是漲了的,只是漲的不多,約莫一兩銀多增了十來文。”
蘇景知道這才該是常態。成色上好的金銀,不說價錢只漲不跌,但是隨著天下承平,戶籍增長,金價銀價都應該是緩慢增長,間或有跌。而銅子,這些年一直是越來越不值錢。這不奇怪,金銀除了拿來鑄造金銀錠,還要做首飾,做杯盤碗盞,鑲嵌車馬,更有佛像金身等。金子尋常人家用不起,銀子更普遍,一年到頭能剩下點積蓄的人家,女眷誰不買幾樣銀首飾,孩子也要打幾塊銀鎖片。
何況金銀還有一項消耗的大頭,就是喪葬!
時人講究侍死如侍生,除了小兒夭折薄葬,哪怕是省吃儉用的人家,但有長輩以及已成親的子嗣去世,必然要備下陪葬之物,生前心愛之物不用多說要帶走,其餘還要置備一應在陰間使用之物,使其黃泉路上,陰曹地府中不至手中無銀,過得淒涼。這些陪葬的金銀,一旦埋入地下,除了盜墓之人挖掘,不會再有重見天日之時,這就算是永久性的消耗。不比銅錢,總在市面上流通,損了舊了還能融後重鑄,又有銅礦一直開採產出,供應該是越來越大於需求。
“前年呢?”
計安用力回想了一下,“七月的時候,是猛然少了一百文,奴才記得當時百姓有抱怨,您還吩咐咱們的錢莊若有客人換銀子,按照市價上浮十文。”
蘇景總是溫和如風的臉上露出一絲銳氣,“天下承平已久,自前明起,這片地界就沒發現成色上佳的大型銀礦。三藩後,銀價穩定了三十年,便有浮動,也不過年年在十文之間,為何這幾年銀價如此反覆?若我沒記錯,銀價異常已有將近五年,只是一開始變動甚小,後面才屢屢增大。我在揚州時便察覺此事,原本以為是因南北商路通暢,甚至有我們履立商行,與海外通商,大量賺入倭島上佳白銀的緣故,現在想想,我是高看了自己,小看了別人!”
沒想到此時就已經有人在玩貨幣金融了,雖然手法很粗略,不過拿來對付此時的人,已經足夠。就連自己,不是今日機緣巧合,也很難發現。
計安駭然,“主子的意思,是說背後有人在控制銀價!”前兩年都是試探,今年才動真的。他擦了一把汗,急急道:“那這些商人趕在銀價跌落前跟萬歲借銀子,豈不是,豈不是……”豈不是誠心要坑萬歲的銀子!
“可他不是長啊!”阿克敦脫口而出,說完自己默了默,嘆道:“咱們家裡養著蘇景十七年,說句不怕你恨的話,起初我是真不樂意,這是掉腦袋的事情。但這孩子,讓人不能不喜歡,學甚麼都快,學個文罷,松山書院那王先生的脾性,誰不清楚,最厭惡咱們滿人,可蘇景他都破例收了做關門弟子,兩年前要快嚥氣了,硬是撐著等蘇景回來,一座樓的書都給蘇景了,親兒子都沒留。那陳知府每回見了我,就道可惜蘇景是滿人,沒法子去參加他們的大科考,要不三元不在話下。咱們總兵大人吃酒時也唸叨,埋怨我一直不肯鬆口,要不他早就栽培蘇景做武將了,就蘇景的身手本事,要早幾年從了軍,指不定如今比我官職還高呢。”說著說著阿克敦苦笑,“外頭人都道畢竟不是親生的,我是唯恐蘇景出頭讓老大老二他們丟人,可誰知道,我是怕啊!”
怕甚麼呢,怕蘇景一旦入了官場,那就是想低頭都不成,只要他人往那兒一站,便引人注意,到時候一路往上,惹了哪個宗室貴人的眼可怎麼辦!
瑪爾屯氏依舊不開口,只阿克敦一個人唸叨。
“我知道你憋屈,我也憋屈,咱們蘇景的品行,又是龍子鳳孫,偏偏呆在揚州天天跟商人打交道。若這孩子平庸便罷了,這般爭氣,真是,真是……”真是叫人不甘的很!
“他前兒出門碰著九爺和十六爺他們了。”瑪爾屯氏突然出聲說了一句,接著不等阿克敦說話,捂著嘴哇的哭了起來,“阿大跟去的,回來道望江樓上房間不夠,他給騰出來,結果門口撞上九爺,人家心裡不舒坦,他在地上給人跪了半個時辰,九爺問清他是哪家的,一口一個奴才罵他,說是騰房慢了。要不是十六爺攔著,還得挨兩鞭子。”瑪爾屯氏捶著胸口大哭道:“咱們挨打受罵不要緊,本就是皇家的奴才。可蘇景不是啊,他,他是……若不是養在我們這兒,他怎會受這樣的委屈!”雍親王的長子,就是庶出的,九爺一個貝子如何敢這般對待呢?
“認!”阿克敦聽罷,猛然站起,拍著桌子臉色漲紅道:“老子豁出去了,與其孩子受氣,全家窩脖子提心思過一輩子,不如認了!”
哭聲戛然而止,瑪爾屯氏猶豫的望著阿克敦,“真,真要認啊?”雖說這是日思夜盼的事情,可事關重大,誰知道皇上認為這是忠是奸,萬一要是認定家裡包藏禍心,故意挑唆皇子後宅就糟了。
“認!”阿克敦只是猶豫了一下,滿面肅然點頭道:“就像你說的,不認咱們不甘心,且心裡一直壓著這事,生怕哪天翻出來,這麼提心吊膽的,甚麼時候是個頭呢。不如主動說了,是生是死就看天意了。”說完他自失一笑,“你也不必憂心,這麼些年我也看出來了,皇上是個仁君,只要忠心,未必不能容忍咱們,皇上聖明,難道還不知道當年我們為何不敢送孩子回去?就是下了四爺的臉面,咱們還他個兒子,他又能如何。再說了,我在揚州這麼多年不是白呆的,江南,且不是四爺手面罩得住的地方。”
還有些話阿克敦沒有說出來。皇上要做仁君不假,但假如蘇景長大吃喝嫖賭,是個紈絝廢物,他也不想費心思,皇上也不會認,畢竟皇家人太多了。但蘇景太出色了,出色到他想拼著全家的命搏一搏,出色到他有七成的把握看準皇上一旦見著蘇景,確定蘇景身份後就捨不得不認這個孫子。便是四阿哥,在太子之位再度搖搖欲墜的時候,這麼個兒子,他又捨得不要麼?
女人啊,爭得是後院那口氣,男人,眼界是不一樣的。
坐在瑪爾屯氏與阿克敦屋頂的蘇景從頭至尾聽了這麼一場,回憶起三天前在望江樓那一幕,心底跟著翻覆。
他不是個不能低頭的人,前世從孤兒拼出一副產業,他什麼樣的冷臉沒看過,什麼樣的折辱沒有承受過?但他終究成了贏到最後的人,曾經吐唾沫在他臉上,曾經拍著他臉肆意謾罵的,最後連跪在地上給他擦鞋的機會都沒有。也許人一旦登過頂,再掉下來就難以接受,即便是他。否則事後他何以泛舟湖上,連飲三百杯呢。
京城啊……
夜幕重重,星辰點點,蘇景躺在房頂,目光放空,心似乎已飄到那個歷盡劫難又無數次重返繁華的古都。
罷罷罷,既不想受氣,又不能造反,身背因果,看樣子只能去京城見識見識了,說不定還能讓自己再學到些東西。
拿定主意,蘇景運起輕功踏無痕,身姿舒展,腳不沾塵,沒有發出半點聲響,眨眼之間,已回到自己院中。
“五日後聖駕起行,不用先動天地會的人了。”原本收到道上傳來的訊息,道天地會打算在聖駕出揚州後在水道行刺,他是打算殺幾個漕幫的內應,再殺兩個天地會得利的人,讓動靜小一點就不管的。反正行刺成不了,不過是漕幫在揚州勢力甚大,讓漕幫攙和進去,揚州官員就不易脫身。只要揚州地界不出事,他不管康熙要砍誰的腦袋。但既然要認祖歸宗,就先救個駕罷。
阿大得此吩咐,眉頭都沒皺,抱拳下去安排。之前公子發話,人已經釘死這兩天就要動手了,這會兒還得親自走一趟,別讓手底下那幫人早早把人弄死了。
石榮與石華雖是蒐集資料的人,卻沒有蘇景那樣的能力,耿氏又不是朝臣,自然記不住這麼多,兩人都搖頭。
“耿氏是耿聚忠與和碩柔嘉公主之女,和碩柔嘉公主出身安王府,乃嶽樂與第二位繼福晉納喇氏所出,這位納喇氏正巧也是葉赫納喇出身,與明珠同出一族。和碩柔嘉公主早年撫養於宮中,在孝莊文皇後膝下養大,後來為安撫三藩,被賜婚給耿精忠的胞弟,時年不過十二。十年後公主病故,耿聚忠也死了,留下耿氏,萬歲憐惜,便將耿氏賜婚給揆敘。耿氏自幼出入宮中,宮中以宗室女待之,想來性情上是有幾分不同尋常之處。”蘇景說著話鋒一轉,“不過揆敘寧肯將一兒一女送走換的家宅安寧,想來與我那直郡王伯已被圈禁有關。”
石榮與石華皆不是蠢貨,他們馬上明白蘇景的意思了。
以前納喇家是將賭注下在直郡王身上,可明珠死了,直郡王垮了,那麼納喇家不甘沉寂,想要再拼一個從龍之功,就得再選一位阿哥來扶持。比較起來,自幼養於惠妃膝下,有賢王之稱的八貝勒就是最合適的人選。直郡王被圈禁之前,自知大位無望,不還在萬歲面前推舉八貝勒麼?
納喇家要扶持八貝勒,那與八福晉為表姐妹的耿氏就有了不一樣的份量,所以揆敘的確是畏妻,卻不是因為耿氏的出身和對正室的敬重,而是出於對八貝勒的看好。
既然如此,其中有何可插手的地方呢?
蘇景往後一靠,含笑道:“石華,你說那位納喇姑娘受了傷?”
石華一愣,“是,奴才問過抓藥的大夫,是退熱以及治外傷的藥。”
“把藥鋪買下來,從府裡拿上好的退燒藥以及傷藥,就說先前抓的藥藥性壞了。”蘇景唇角笑容漸深,眼底光華流轉,怡怡然端了茶輕輕一吹,道:“耿氏自然大有來歷,那位吳夫人,卻未必沒有可用之處。”
吳兆騫,昔日‘江左三鳳凰’之首,至今在天下文人心中仍聲望不墜,錯非死的太早,當初回京後未必不能闖出一番名號。吳兆騫一手教導出來的兒子,隱居吳江,卻結交好友,文名遍傳江南,又真是不慕名利,決意終生不仕清廷嗎?果真如此,當年為何送女入相府,吳?f臣又豈會答應胞妹為妾?
吳家人,江南士林,漢官文臣……
用的好,此乃一招有大用的奇兵!
九月初七,蘇景讓人去內務府會計司,帶上自己的金印,將這一年上半年內務府所有收支賬冊搬回來。會計司郎中達春對蘇景派去的人恭敬有加,很快就讓人搬了九個半人高的大箱子過來,還道‘自萬歲下旨,奴才就備好了,貝勒爺只瞧上半年的?奴才將去歲的賬冊都收拾出來了?’又問‘可要奴才遣兩名書吏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