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秦元君住下之後,其院子便無一日不鬧騰,溫良辰隔三差五來尋他,不是拎著蟈蟈蛐蛐籃子,便是提來一盒盒奇怪的食物。

莊上的下人都知曉,他們的姑娘搖身一變,成為秦元君的小跟班。

眼看被她鬧得終日不得安寧,秦元君痛定思痛下,終於總結出一個妙招,只要揚言自己即將練琴,溫良辰便會乖乖撤走,拒絕聽他提前洩露曲兒。

“表哥,你要儘快,我們在莊上只住一個月。”溫良辰小腦袋從院門外伸進來,水汪汪的大眼睛眨啊眨,盡是一片單純而簡單的希冀。

秦元君忙側過頭,不去看她,紅著臉悶聲道:“知曉了,表弟快過去罷,若是聽見了琴聲,之後別怪我彈得不好聽。”

不知為何,每次對著她說謊,秦元君便會生出一股濃重的包袱,興許是對方的眼神太亮太刺眼,或是太澄澈乾淨,總而言之,他心中都覺得愧疚得不行。

“表哥真好。”溫良辰乖巧地點點頭,輕輕一帶門,一溜煙逃開了。

秦元君緩緩低頭,從袖中掏出一本卷好的書籍,臉上浮上一層苦笑,本還想來公主莊上讀書複習,卻還要躲著她這個古靈精怪的小表弟。

不過,秦元君自是肖想,沒有溫良辰來叨擾,也會有和郡王妃及一眾兄弟們。

秦元君雖是庶子身份,不必嫡母親自過來瞧他,但襄城公主住在附近,和郡王妃身為二嫂,兩戶不可能不相往來。

於是,在四日之後,和郡王妃親身過來造訪,她與襄城公主在前院閒話的同時,打發秦宸佑探來秦元君的虛實。

而溫良辰恰好在秦元君院中,聽見大表哥即將前來,忙將秦元君往房中塞,小姑娘推著他的腰,露出興奮又慌張的神情:“表哥快去裝病,莫要讓大表哥看出端倪來。”

她一直以為秦元君甘願在襄城公主莊子內裝病,緣故是為了逃學,全然忘記他因為外出祭拜母親,被殺手給盯上跟蹤,獲救之後才來此暫住。畢竟溫良辰年幼,腦子盡想著玩樂,尚無法將兩件事情聯絡在一處兒。

秦元君被她推搡了幾下,全身不適,他忙往旁側避開,抹了一把額上的汗水,溫聲道:“表弟莫急,我先去換一身衣裳。”

溫良辰眨了眨眼,懵懵懂懂道:“好,表哥你快換。”

“……表弟。”秦元君臉色一白,低頭看她清亮的眼睛,支支吾吾道:“表弟可否出去,為兄好換一身衣裳。”

“好,我出去,表哥你等我。”溫良辰眼珠子轉了兩圈,忽地想起什麼來,“嘿嘿”笑了兩聲,忙慌不擇路地離開了。

二人相處時間漸長,互相瞭解逐深,秦元君望見她那副古怪的神色,心中便是一糾,心道:估計她又想出什麼歪主意了。

最終,秦元君還是聽從溫良辰的建議,換了一身睡袍躺回榻上,他心中忐忑,又喚來貼身小廝,命他和婆子去煎藥,將院子弄出些藥味兒來。

他和衣躺下不久,溫良辰狂奔進了屋子,直衝榻間而來,誰知她“哇呀”一聲,腦袋磕到他的身上,秦元君捂著肚子巨咳一聲,眼淚水都被痛了出來。

秦元君翻身坐起,掀開薄被,嘴角抽搐道:“表弟!你真想將我弄病了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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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又使勁咳了兩聲之後,不用鏡子來照,他都知道自己的臉色定然十分蒼白,眼眶估計還紅了一大圈兒。

溫良辰扶著他的右手,搖搖晃晃撐起身子來,她揉了揉腦門,十分無辜道:“表哥,我不是故意。”

接著,她雙手一抬,將一個紅色繡花樣緞面兒袋子往他榻上一放,裡頭叮叮咚咚響了數聲,秦元君按住突突直跳的太陽穴,警惕地問道:“表弟,這是何物?”

“表哥,做戲要做全套,我給你捎了香粉和眉石,你且稍等……”溫良辰開啟袋子,從裡頭拿出數個青花瓷瓶碟,以及一根極細的毛筆。

秦元君看了好一會兒,方才回過神來,睜大雙眼問道:“表弟,你這是要作甚?”這是要將他扮作婦人,施以粉黛不成?

“表哥,你躺著莫要動,我給你上妝!”溫良辰笑嘻嘻地將他一推,自顧開始理著手中的眉筆。

秦元君被她按在榻上,忙又彈了回來,他伸手抓住她動來動去的左手,強行打斷道:“表弟,這是哪位姑娘家的東西,快給人家送回去。”

“是我之物,你莫要多管,先躺好,否則大表哥要過來了。”溫良辰甩開他的手,握住眉筆一頭,從一支瓶中蘸上清香的露水,將筆尖浸溼。

秦元君十分不理解,心道,表弟小小年紀,居然喜好收藏女子之物,若是任由她發展下去,今後豈不是要成為一個偷香竊玉的紈絝?

一想到此,秦元君心中百般不是滋味兒,據他觀察,溫良辰平素只知曉玩鬧,偶爾看幾本書,既不練武也不考科舉,今後怕是要一無所成。

不行,他既然受了襄城公主之恩,便得負起規勸表弟之責。秦元君閉著眼睛胡思亂想許久,直到一雙溫暖又柔軟的小手覆在臉上之時,他才猛然驚醒過來。

溫良辰小臉湊在他的臉邊,二人之間幾乎呼吸可聞,秦元君眯眼瞧著,見她抿著櫻唇,神情專注,他甚至能看見她皮膚細膩的紋路,以及那……如同蝶翼般的長睫毛。

她的睫毛很彎,很翹……不知為何,秦元君突然呼吸一緊,心臟跳如擂鼓,腦中思緒更是紛亂,原本的神智已升騰至遼闊的雲端,早將勸導“表弟”之事扔至了九霄雲外去了。

“表哥,你且閉上眼睛,萬一粉兒迷了眼睛,你這幾日別想練琴。”溫良辰伸出圓潤白嫩的小胖手兒,在他眼睛上隨意抹了一把,遂輕聲笑了起來。

秦元君只覺她聲音十分柔軟,柔軟得好似流連於臉上筆刷的細毛,一下,又一下拂在他臉上和心上,引得他得心浮氣躁,心中猶如小貓亂抓,短短的一炷香時間,他貼在榻上的後背,居然起了一層薄汗。

見秦元君臉頰繃緊,全身筆直地躺著,如同一塊僵硬的大石頭,溫良辰三下五除二將他的臉繪製完畢,拍手嘻嘻笑道:“表哥這模樣好似上酷刑,好了好了,我弄完了,你睜眼看看罷。”

其實她不大精通此道,僅知曉個大概流程罷了。

脂粉一類的東西,每年襄城公主都會送來不少,不是為了讓處於孩童期的女兒上妝,而是要讓女兒知道她是一名閨秀,這些東西乃是必備。

秦元君睜開雙眼,視線筆直地望去,恰好對上見溫良辰伸過來的小圓鏡。鏡中的他,此時臉色慘白如縞素,眼睛下還有一層明顯的青黑,直拉到笑肌上,看起來比死成屍體的黑衣人還像屍體。

這哪是偶感風寒,說是病入膏肓、即將猝死,也不為過。

“……表弟,你……好厲害。”秦元君心中大窘,實在是……想不出任何言語來誇獎她。

溫良辰昂起下巴,眉花眼笑:“表哥,這是我第一次給他人傅粉添妝呢。”

秦元君閉口無言。

又見她認真地擺弄脂粉盒子,他全身如遭雷劈,心道,完了完了,表弟再這般下去,今後怕只能成為一名紈絝公子,身上掛一個閒散爵位,成天坐在家中給妻妾描眉。

“表少爺,大表少爺來啦。”這時,院門口響起了婆子的通傳聲。

秦宸佑的待遇不如溫良辰,溫良辰成天進進出出,婆子從來不通傳她的行蹤,給在讀書期間的秦元君帶來好大的不便,總有一種被偷窺的奇怪之感。

溫良辰忙將榻上的袋子收好,朝四下看了一會,撒丫子往他臥房的床撲去,她僅僅猶豫了片刻,便將袋子塞進疊好的被下。

等她轉身回來之後,恰好碰上剛進門的秦宸佑。

見溫良辰從秦元君臥房中殺出,秦宸佑先是震驚,後又轉為驚喜,大聲呼道:“表妹,你為何在此?”

他上次沿路尋溫良辰,並未碰見她,本想著今日來尋“未來媳婦”說話,卻沒想到她竟然在秦元君的屋中。

秦宸佑還琢磨著去何處堵她,誰知恰巧又遇上她,簡直是,得來全不費工夫。

一想到今後表妹會成為他的媳婦兒,秦宸佑臉頰發燙,雙手不自然地搓來搓去,只顧瞅著溫良辰的白淨小臉,嘴成了鋸嘴葫蘆兒,不捨得說半句話。

秦宸佑卻不知他這一聲稱呼,差點驚掉榻上那位“病人”的三魂七魄。

秦元君身子一抖,如鬼魅般坐起身來,感覺身體彷彿不屬於自己。

他僵硬著脖子,古怪地轉過頭,嘴唇翁動,以一種不可置信的眼神,瞪著一身男裝月白撒曳、頭扎一個小包包的溫良辰。

聽聞秦宸佑的稱呼,溫良辰只消愣了片刻,便自如地回答道:“大表哥,你得空過來了,先坐坐。”

完全沒有拒絕對方的稱呼,秦元君頓時傻眼了。

表妹。

表妹?!

秦元君腦海中“轟隆”一聲,只覺眼前一片花花綠綠,耳邊無數蜜蜂嗡嗡直響,整個人瀕臨虛脫的邊緣。

片刻後,他呼吸急促,直挺挺地栽倒在榻上,這次,他不用再裝病。

他是真的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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