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揚身體輕盈,健步如飛,走路如踩雲朵般,溫良辰邁著兩條小短腿,一邊喘氣一邊猛追,薛揚回頭看了她一眼,毫無同情心繼續向上疾奔,青衣飛舞,身姿如風。

“道長,請稍等!”溫良辰實在無法,只好提出抗議,“行路可否慢些?”

身後丫鬟和婆子們追了上來,除開身強體健的護院,眾人皆是面紅耳赤,在原地喘氣不勻。

薛揚筆直地站在階上,垂頭望了諸人一圈,月華般的臉孔毫無表情,聲音清潤如珠落玉盤:“既然吃力,善人為何不早說。”

“……”

溫良辰眉間微蹙,心中微怒,不可置信地抬頭,恰好錯上對方的眼神。

只見薛揚那兩道遠山如黛的劍眉下,鑲嵌著一雙曜石般剔透的雙眸,那眸子如萬里晴空的天穹般,碧空如洗,不惹塵埃,乾淨到極致,連半分瑕疵也不曾瞧見。

更沒有半分感情。

溫良辰能確定,他不是在開玩笑,也不是故意而為之,只是……略不通人情世故罷了。

想到此,溫良辰心中一鬆,無心再責怪於他了。

“他什麼意思呢……”

“莫不是瞧不起郡主?”已有僕人在後方竊竊私語,神色間頗為不滿。

“無妨,”溫良辰回頭瞥了他們一眼,又轉過頭,朝向淡然超脫薛揚,態度陳懇道,“有勞道長慢行,我來自塵世,還想欣賞太清觀之仙景,嘖嘖,的確氣派非凡,當真是豪門氣象。”

不知徐正以道士身份,搜刮了權貴富戶多少禮銀?

聽聞溫良辰誇獎太清觀,薛揚這才嘴角輕勾,微不可察地一笑,似是心中滿意,整個人終於客氣不少:“善人有請。”

溫良辰嘴角一抽,顯然,對方沒聽懂她話中之意,果然不出她所料,對方不沾絲毫的人間煙火之氣。

太清觀建築由南至北分中東西三路,中路軸線為主要殿堂,溫良辰方才已跑過了一座主建築,之後瞧見的是玉皇殿,然後是老祖殿、三清四御殿,東西兩路從主殿延展而開,兩側同樣是宮殿式建築,東北角有一座八角三重簷的高塔。

太清觀後有一座小型花園,雖然花草不多,也不算太大,名兒卻極有仙氣,比之御花園更為響亮――名為蓬萊。

花園內亭臺樓閣遍佈,居中有一處高臺,溫良辰猜想著,莫不是觀星臺?直到許久之後,她才知曉,此處為掌教講經說道之所,名為戒臺。

“掌教便在此,善人進去罷。”

直到一處閣樓之前,薛揚才停住腳步,溫良辰朝他謝過,命一眾下人在外等候,只帶純鈞進門。

見過薛揚之容貌,本以為徐正會是一位出塵道長,再不濟,也該是一位滿腹經綸的文人,誰知見面之後,溫良辰才覺得,此人形象,遠超自己祖父,不愧為本朝連中三元之人。

徐正辭官之後,用度不減,房內擺設精緻文雅,比之公主府絲毫不差,徐正,如今應該稱為徐掌教,此時正闔著雙目,坐於蒲團上打坐。

徐正字子清,出家入道後,道號清塵。

“見過掌教……”溫良辰嘴上說著掌教,卻已經彎下膝蓋,結結實實朝他行遲來的師徒之禮。

徐正眉毛一挑,豁然睜開雙眼,微張嘴唇,只是輕輕地問上一句:“來啦?”

態度自然,語氣輕鬆,卻又帶著一股天然而熟稔的親近,溫良辰肩膀顫抖,眼眶陡然溼潤,情不自禁流下淚來。

想當年襄城公主從師十載,誰知世事多變,再見之時,已然面目全非,恩師出家為道,公主卻成一縷香魂。

“你是個好孩子,起來罷。”徐正聲音說淡也不淡,平靜之中,卻無俗世人的味道。

溫良辰說不清這是一種什麼樣感覺,帶著期盼,又有著某種疏離,二者混在一起,也不知對方到底想要如何,直到他說那句:“公主之事,我已知曉。”

她方才恍然大悟。

如今,要說徐正已經全然出家,她斷是不信的,若他當真遠離塵世,豈會知曉城中事?

“當年我見公主之時,她也只有你這般大。”徐正聲音泰然,彷彿又在嘆息,“不過,你究竟與她不同。”

溫良辰大膽地抬起頭,觀察他的神情。

興許是歷經牢獄之災,徐正比她想象中更瘦,他乾瘦的身軀上,披一身寬大黃道袍,即便如此,卻也蓋不住那通身的氣度。他精神矍鑠,雙眼更是極亮,真摯中卻又飽經滄桑,無情又似有情,眸子深邃不見底,彷彿他目光所過之處,所有妖魔鬼怪盡數投降,現出真正形貌出來。

溫良辰只覺背後一寒,心中方才那股輕視之意,就在他那淡淡一眼過來,便消逝得無影無蹤去了。

徐正那雙湛然的眼睛,忽地露出疑惑之色,道:“你此行前來,可是公主授意?”

溫良辰緊握雙拳,竭力使自己保持平靜:“母親被二皇子失手錯殺,死前留下遺願,命我前來尋掌教……請掌教收留。”

“單單是為如此?”徐正臉色莫名,聲音如碾出來的冰,彷彿方才那股飄忽不定的師生之情,完全是幻覺罷了。

“你如今為郡主之尊,本觀狹小,可容不下你。”徐正慢慢闔上雙眼,不去看她,言語之間,冷酷和嚴厲畢現,“你且見過貧道,自完成公主之願,可自行離去。”

“不……”溫良辰陡然一驚,額頭冷汗直下,心道,母親的老師果然厲害,在他面前,當真是半分假都作不得。

“不瞞掌教,徒孫之所以上山求見,乃是為了拜師!”溫良辰眼眶發紅,三個響頭叩下去,“母親因小人之故,落入賊人手中,賊人雖死,小人卻高坐皇后之位,安享榮華富貴!母親死後,我被女官擊昏過去,尚有諸多事不明白,懇請掌教授我明事理,斷是非,助我為母報仇,否則,我便枉然此生矣!”

如此大逆不道之言,放在何處去說,都是要被砍頭的,但是溫良辰卻發現,徐正聽得津津有味,並未有任何勸阻,於是,她濤濤懸河,將皇家私密之事皆數抖了出來。

溫良辰話音一落,誰知徐正卻灑然一哂,瞧她的眼神變得溫和許多,隱隱有滿意之色:“有道是‘蒼天如圓蓋,陸地似棋局;世人黑白分,往來爭榮辱’,大凡身懷仇恨之人,必滿身戾氣,無解可化,至極端之處,身死燈滅方消。而我見你目光清澈,顯然未喪失本心,你是個好孩子,今後,必有大造化。”

至於溫良辰將話說得又狠又絕,那只是在博取他的同情罷了,徐正心中門兒清,淡然處之,並不應話,也不落入圈套之中。

“亡母望我成人,掌教品性高潔,不與那骯髒同流合汙,且才學滿腹,堪稱世間博學之人,您若收留我,母親九泉之下……”

溫良辰臉上異常悲憤,端的是錚錚鐵骨,而言語之中,卻無處不可憐,直到後來,話語中還夾雜著各色拍馬屁之言,和不要銀錢般如流水脫口而出。

徐正見她眉眼閃爍,神采飛揚,卻依舊強自鎮定的模樣,只覺牙酸異常,心道這丫頭太過古靈精怪,絕不輸於襄城公主少女時的跳脫。

徐正不知道的是,溫良辰調皮搗蛋,遠超襄城公主十條街,至少公主沒燒掉半座皇宮。

“好了,你莫要再言。”徐正大為頭痛,抬手打斷道,“公主於我有救命之恩,今日我姑且收你為本觀俗家弟子,算是還了這遭機緣。”

聽聞此話,溫良辰僵在當場,半天未曾反應過來,直到徐正開腔又道“可是不樂意”,方才面露大喜之色。

徐正已是世外之人,他不認,溫良辰也沒辦法;當然,他如今願意認,她自然高興不已。

“參見師父!”溫良辰喜滋滋地磕頭,生怕對方臨時起意,接而反悔不認賬。

徐正又猛覺不對,襄城公主為他之徒,再將溫良辰收入座下,母女二人豈不是成為平輩?

“莫要叫我師父,亂了輩分。”徐正凝眸靜思片刻,沉聲道,“你且記在我徒兒平羲名下,此法合禮數。今日你先安定下來,明日見他,再行拜師之禮。”

秦氏越朝禮數皆有規制,讀書人之間,拜師慎重,禮數更加繁瑣。至於道家,多半是些焚香禱告之類的儀式罷。

溫良辰眨眨眼,忽地想起一事,問道:“薛揚可是掌教的徒弟?”

徐正抬抬眼皮,微微頷首。

溫良辰頓時大驚失色:“那他豈不成了我師叔?”

“正是。”徐正回答道。

薛揚雖已至束髮之年,看起來也不像是十七八的模樣,頂多十五六,讓此人當自己的師叔,心裡總歸有些奇怪。

事已至此,溫良辰只好苦哈哈地應了。

“至於方才之事,今後你可不得同任何人提起。”徐正神色一肅,認真交待道,“皇家秘辛,事涉危險,慎之,慎之。”

當年溫良辰的外祖父,也就是仁宗皇帝在世,性子軟弱,授宦官讀書,以閹黨之勢牽制內閣,不料後期東西二廠橫行霸道,又有錦衣親軍鎮撫司無詔逮捕官員,興許大臣不小心的一句話,便能被扣上大帽子,賠上身家性命。

“十年前文淵閣大學士、太子東閣謀逆案,司禮太監王方礙於貧道態度不明,有相助東閣之跡象,便以其“誘太子結朋黨”之罪名誣陷於我,仁宗大怒,親自下旨捕我入獄。貧道在詔獄中受盡刑罰,當年尚是皇帝的仁宗,在女兒,也就是你母親的苦苦哀求下,冒著被王方打擊的危險,積極奔走營救,方撿回貧道一條性命,其餘同被牽連入獄的御史清流,皆在獄中慘死……此間之事,你如今尚不明白,今後與你分說。”徐正若有所思地道,他這一生大起大落,不惑之年又成為世外之人,見得多了,比之常人更謹而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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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良辰沒想到事情竟如此複雜,一時想不明白,只好就著應下:“徒孫不會再提,從今往後,必悶爛於心。”

“此是正解,還要虧得那女官明事理。”溫良辰只提了幾句,徐正不明那日宮變情形,也不作多言,留給她自己細想。

至於今後安排,溫良辰在這守孝三年期間,待在三元山跟著徐正學習,至於學什麼,她如今沒有半分想法。大約是……跟著徐正繼續讀書?

誰知徐正卻道:“平羲善書畫,你從明日起,便好生跟著他學罷。”

溫良辰瞪大雙眼,不可思議道:“母親從小授我讀書,我並不曾上閨學。”

“你居然未上閨學?”徐正面露驚訝之色,思索了片刻,遂失笑道,“也是,以公主的性子,倒是怕你受丁點的苦。”

“可是,如今卻有所不同,也罷,你便跟著貧道學棋,再尋師弟學琴……至於繡活,你尋個教養嬤嬤上山來。”

徐正話裡話外的意思,大概是將她打造為一名合格的京都閨秀。

溫良辰想起閨學中繁重的課業,一時瞠目結舌。

“你若不為閨秀,今後如何立足於京都?”

靠著宣德帝僅有的愧疚,頂多照顧溫良辰至出嫁,說不定,她連郡馬都沒法挑。

若不想成為天子手中棋,只有自己執棋而動。

徐正坐在蒲團之上,看著溫良辰離去的背影,垂下雙眸,陷入沉思之中。

八年前,他曾為襄城公主卜卦,預其八年後逢性命之災。

即便襄城公主竭力躲避,最終卻還是應了命。

可見人為螻蟻,終究擋不住命盤的轉動,或許,自己與這天下的轉機,便要應在這八歲的女童身上。

“本書發表於晉.江文學城,作者蜜糕,其餘網站都是盜.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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