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中,溫良辰走了很長的一段路。

她遊離於黑暗之中,尋不到任何人,任何物,詭異的安靜和空洞,所有前塵彷彿離她而遠去。

不過片刻,那股孤單之感從四面八方襲來,空中的雨滴淅淅瀝瀝,冷冷清清,冰涼刺骨,直刺得她渾身哆嗦,不自覺地抱成一團。

好冷。

為何她能感覺到自己已被所有人拋棄?

“良辰,不怕。”

記憶中的女子,嘴中雖然無聲,但那熟悉的嗓音,彷彿從心底深處傳來……

“母親!”

溫良辰驀地睜開雙眼,直挺挺地從榻上翻身而起。

“郡主醒啦!”

不知哪位宮女叫喚了一聲,周圍立即響起了無數道交談聲、腳步聲,嘈嘈雜雜混在溫良辰的腦海中,竟讓她迷糊了片刻,許久後才回過神來。

溫良辰垂下頭來,見自身的打扮已然煥然一新,穿的是白綢面寢衣,袖口處細花兒是石青色的芙蓉菊,腿上蓋的是鵝黃繡百蝶穿花錦被,青撒花帳子銀線挑的花紋不帶重樣,連帳下裝點的玉佩,都是上等的雕獸青玉。

仰頭呆呆地望向周圍,看著眼花繚亂的裝飾,溫良辰有一瞬的怔忪。

忽然,心底傳來一股劇烈的疼痛,濃重的悲涼順著胸膛湧了上來,她的腦海中不自覺地,開始回放著襄城公主的死前慘狀。

她渾身是血,形容悲慘,倒在血泊中,無助而又淒涼,唯有那雙眼睛,永永遠遠地,以一種極為溫柔的眼神注視著自己的女兒。

溫良辰緊緊地咬著後牙槽,眼中熱淚滾滾而落。

母親。

她的母親,恐怕已經永遠離開她了。

這個念頭升起之後,溫良辰抱住自己的雙腿,難以抑制地嗚咽起來。小小的人兒孤獨地坐在帳中,小聲啜泣,卻無人前來瞧她,只顧往外頭激動地遞話。

“良辰竟醒了?”

沉穩的男聲自外而來,偏殿中宮女和太監齊齊跪下,異口同聲,聲音飽含著敬畏和欣喜:“奴婢參見陛下,吾皇萬歲。”

陛下?

溫良辰眉毛微皺,立即轉過頭去,只見一名身著素白的男人迎面而來,透過影影綽綽的簾子,能望見他熟悉的面容以及胸口的以日易月的圖樣。

大行皇帝於當晚駕崩,新帝百日內縞素,百日釋服後,二十七月內素服。

溫良辰微驚,心頭一跳,忙想要下床,卻被一隻修長有力的手握住手臂,再往上一提,利索地將她塞進榻裡。

宣德帝眼神和煦,垂頭看著溫良辰,聲音哪有方才般威嚴,溫柔得好似關懷女兒的父親,“良辰,你可醒了?朕派太醫來瞧過,你這幾日要好生休養,恐怕還會昏沉幾日。”

溫良辰呼吸不暢,有片刻的呆滯,看著自己這位近在咫尺的大舅,雖說他一身戴孝素白,眼眸溫潤,卻也蓋不住通身的氣度,即便他故意擺出來溫和與仁慈,眉眼間卻依舊帶著一股凌厲的殺伐之氣。

大舅終於登基為帝,本該高興的母親,卻再也看不見了。

而她,再也高興不起來。

“……大舅。”憶其亡母,溫良辰心中悲痛,小嘴一癟,頓時眼淚汪汪。

“哎,我的好外甥女。”宣德帝上前一步,將溫良辰攏在懷中,親暱地摸了摸她的小腦袋,“你莫要太過傷心,大舅,大舅今後會照顧好你,令你母親在九泉之下也瞑目。”

“唔……母親,母親為何會……”

溫良辰眼淚水好似洪水崩堤,在這一刻,終於全部傾瀉而出。

因為皇帝哀傷之故,偏殿中各個宮女也作勢垂淚,掩面哀慼不止,直過了半柱香時間,溫良辰停止了抽泣,宣德帝才道:“好了,良辰乖,莫要再哭了。”

偏殿的哭聲彷彿訓練有素般戛然而止。

“……嗯。”

宣德帝又安慰了溫良辰一番,將她抱了起來往旁邊一放,自己也坐下來:“朕已封你為郡主,你這幾日挑個喜歡的封號罷。”

“外甥女不懂,皇帝舅舅決定便好。”溫良辰搖了搖頭,嘴上稱呼頓時一變。

“好,那今後,良辰便住在宮中,陪伴太后可好?朕必定將你當做親女對待。”宣德帝敏銳地察覺到稱呼的變化,臉上頓時露出一絲笑意,對於溫良辰的聰明,他心中頗為滿意。

“皇帝”二字帶著距離,而“舅舅”又是親人之間的稱呼,二者結合起來,雖怪異,卻令人心中妥帖。

襄城公主死於宮變,於情於理來說,皇室終究欠了她,更何況她是宣德帝親妹,溫良辰作為襄城公主獨女,抱來宮中養大,不算逾禮之事。

溫良辰抿了抿唇,心道,太后?

自己的大舅成為皇帝,太后……豈不是曹後?

但是,轉念一想,又不大可能。李妃娘娘為太子親母,理應被封為聖母皇太后,宣德帝所說陪伴於太后身邊,應該是養於李太後膝下。

若是今後生長在宮中,她怕是要天天瞧見如今的母后皇太后曹太后,以及原來的太子妃當今的皇后――曹皇后。

她尤自記得,那時曹皇后身外有三名太監護著,卻只顧自保,不願對母親施以援手,二皇子本想生擒曹皇后威脅尚是太子的宣德帝,慌亂之間,曹皇后竟將她的母親推了出去!

曹皇后!

若不是她的見死不救,若不是她的小人行徑,母親豈會死於二皇子這個瘋子之手?!

而此人經歷宮變,卻能安享太平,坐擁富貴,成為世間最尊貴的女人,她不服!

溫良辰不服!

溫良辰雙拳緊握,眼角欲裂,那被劉海掩蓋的黑瞳中,忽地劃過一道與年齡極為不相稱的尖銳厲色。

“……我。”溫良辰倒吸兩口氣,自覺不妥之後,又忙垂頭掩住自己的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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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覺到溫良辰的不對勁,宣德帝心道奇怪,忙問道:“良辰可是不舒坦了?”

“讓皇帝舅舅憂心了,外甥女並無不適。”溫良辰依舊低著頭。

“哦?”宣德帝一挑眉,狀似無意地問道,“良辰可是憶起了過往?當初朕發現你藏在暗室中,林女官卻是死了,到底發生了何事?”

林女官竟死了?

溫良辰身子微顫,心臟猛跳,她是如何死的……

正在此時,林女官死前所交待的話,適時在耳畔響了起來。

“您醒來之後,裝作自己都沒瞧見,知道麼?”

為何,為何林女官獨交待了此話?

溫良辰皺著眉頭,腦瓜子飛快地轉了起來,林女官是李太後貼身女官,李太後為襄城公主親母,乃是她的親外祖母。在養心殿一片混亂之中,李太後寧願犧牲自身陷於危險,卻也要將生的希望給她。

林女官之言,絕無害她之意。

溫良辰尚且來不及細想,面對著壓力極大的宣德帝,她甚至不敢暴露出任何破綻。

她緊緊咬著後牙槽,使勁深吸了兩口氣,哀哀慼慼地抬起頭來,露出清清澈澈的眸子,面帶迷茫之色,狀似無辜道:“我當時昏了過去,什麼都沒瞧見。”

宣德帝細想了片刻,眉宇間疑雲密佈,若是溫良辰什麼都沒瞧見,為何會知曉襄城公主薨了?

“方才皇帝舅舅說,母親九泉之下……大舅,母親真的離我而去了?”溫良辰扯著宣德帝的衣角,不可置信地哭道,眼底卻是一片冰涼。

宣德帝嘆了一口氣,露出悲傷之色,沉聲道:“是。”然後狀似無意,以眼角瞟著溫良辰臉上的表情。

溫良辰心中一咯噔,幸虧她聽信林女官之言,否則便要露出了馬腳。

可是,宣德帝到底在忌憚何事?

害得母親被推入二皇子之手,並不是他,而是曹皇后,被她知曉了曹皇后行為,又能如何?難道,宣德帝是想保住皇室清靜,方故意以此試探她?

溫良辰腦中好像有一道靈光閃過,但卻被宣德帝突然出聲而打斷,等她再想重新拾起來之時,那道靈光不知飄向何方去了。

“良辰,這是你母親留於你之物。”宣德帝攤開手,往溫良辰手中塞了一團黃色的布條,“你可知其中含義?”

當時,襄城公主還有一口氣在,在他袍角上以血寫下一個字,嘴裡聲說了一句“吾兒”,話還沒說完,便垂頭去了。

溫良辰顫抖著雙手,將布條展開,只見那黃色繡金的布上,歪歪扭扭地寫了一個“[”字。

“皇帝舅舅,外甥女不知。”

見溫良辰打哈欠的模樣,宣德帝也不好多問,又命太醫再來診脈,後又傳宮女細心服侍,喂藥喝粥鬧了好一陣子,溫良辰方才安安心心躺了下來。

看著宮女們那冷漠的眼神,以及那一聲聲“郡主”羨慕的尊聲,溫良辰往裡側躺了躺,覺得渾身發涼。她在心中苦笑,皇宮中當真半分憐憫也無,他們的眼中永遠是他人榮耀,卻看不見她背後的辛酸。

若是能換回母親的性命,她還當什麼勞什子郡主!

老天便是如此不公平,讓苟且者好生好活,無辜者卻家破人亡。

溫良辰忍痛不哭,死死地咬著下唇瓣,不過片刻,口中便傳來一片血腥之氣。

她右手緊緊地攥著那塊布條,心道,獨獨一個“清”字,母親到底想表達何意?

又想了恨了怨了許久,她終於全身乏力,癱軟在榻上。

溫良辰揉了揉眉心,心中想道,暫且先睡上一會兒,待午後李太後休息完畢之後,再去尋她問上一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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