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單人病房的空間因為多了幾個人而顯得有些擁擠,阿顏,尹舟,薇薇的父親,主治醫師和林言一起圍在病床邊,阿顏不顧醫生反對畫了一張靜心符貼在薇薇額頭,不知是鎮定劑的作用還是因為阿顏的符紙,薇薇不再哭鬧了,只是大睜著呆滯的眼睛瑟縮在被子裡。阿顏把手指扣在脈搏聽了一會,翻了翻她的眼皮,回頭時表情放鬆了一些。

“沒大事,不知道被什麼東西嚇著了,用土辦法,準、準能好。”見大家都迷茫的望著自己,小道士只好解釋:“就、就是帶件她的衣服,去嚇著她的地方喊魂。”

幾個人開始討論薇薇從生日宴回來後都去過什麼地方,林言靜不下心,那天晚上蕭鬱憤怒的表情和遺失的翡翠懷古相互重疊,他曾差點失手幹掉小道士,林言咬著下唇從牙縫裡擠出話:“你跟我來。”

一人一鬼悄無聲息穿過寂寂的走廊,掩上房門,衛生間洗手檯前一名穿條紋病號服的大叔正呲牙對著鏡子微笑,褲帶忘了繫上,白色的兩根麵條似的垂著。林言耐心的等他離開,大叔轉身時嘴角病態的抽搐了一下,突然指著林言身後驚叫道:“呀,有鬼,有鬼。”

說完手舞足蹈地奔了出去。

據說精神病人能看到另一個世界的畫面,林言默默的想,有時候他甚至很難分清這種人究竟是智者還是瘋子,或者說兩者本身並沒有區別,人群應該分為平庸與特殊兩類,他想當前者,命運卻偏偏不放過他。

“蕭鬱。”林言艱難的開口。

“要審犯人?”蕭鬱沒等林言把下半句問出口,雙臂在胸前一抱,靠著大理石臺冷冷道,“問吧。”

“我還一句話都沒說,你能別擺出一副這麼欠揍的表情麼?”林言覺得自尊心被這鬼的驕傲刺激了,壓著火耐心的說:“人就躺在那兒,我沒空跟你開玩笑,如果是你做的,請你告訴我地點,剩下的我絕不追究,如果不是,請你解釋清楚。”

蕭鬱扭過臉不看他,淡淡道:“我說的你信麼?”

又是這種語氣,林言暗暗握緊了拳頭,深吸了口氣努力讓自己的態度顯得溫和,柔聲道:“我知道這麼問你不高興,但你替我想想,那天我喝多招惹她,你在家門口差點把她掐死,進門又發了一晚上火,接著她被嚇成這樣,手裡攥著你的腰飾,誰有那麼大本事從鬼手裡拿東西……蕭鬱,我沒辦法不多想。”

林言懇切道:“我只要你一句話,就一定相信你。”

他覺得自己的態度已經無可挑剔,但蕭鬱只冷淡地斜了他一眼:“我也只有一句話,你懷疑,我無話可說。”

林言被他的反應氣的哆嗦,拳頭鬆開又握緊,他也不知道為什麼自己總沒辦法保持冷靜的頭腦跟這鬼談判,他厭惡蕭鬱的苛刻和眼裡不容沙子的決絕,儘管他也容不得沙子。兩個人僵持著,誰都等著對方先退一步,事情的矛盾點已經從這鬼是否傷了薇薇變成了一場自尊的對峙,但此時林言卻根本沒意識到他自己到底為什麼生氣……

“你能別像個娘們麼!”林言忍無可忍的上前一步,“咱們就事論事,我不想跟你玩什麼愛我怎麼不信任我這種爛電視劇橋段,現在有人被咱倆的事牽扯進來,躺在醫院裡,我想把問題解決掉,就這麼簡單。”

“一句話,是,還是不是?”

蕭鬱雙手撐著身後的大理石臺盆,他也在忍,忍得手指骨節都微微發白,半晌才沉聲道:“林言,我答應過你。”

“你的答應有用,阿顏為什麼會住院?”林言打斷他。

“他當時想傷你……”

“那薇薇不是更過分?你根本就是個醋罈子!”

“所以認定是我?”蕭鬱突然抬起眼皮,視線像刀似的扎過來,“林言,就算是死人,我也是有心的。”

“我想把你要的都給你,但我有的只剩心了,你不明白,你一定不曉得那滋味,無窮無盡的等待,伸手不見五指……”蕭鬱抿著唇,眼神中帶著詭異的怨毒,“換不來你一句相信。”

說完一甩袖子推開林言往外走,整間屋子都是寂寂,沒有希望的執念,身後的人忽然追上來,扯著他的袖子,喑啞道:“所以是我的錯?你是鬼了不起?你他媽以為我容易麼,放著好好的課不上,好好的日子不過,每天為了你跑來跑去,身邊的人一個接一個出事,身體狀況越來越糟,我不知道還能撐多久,我很累,蕭鬱求你了,別在這時候跟我生氣……”

林言頹然的倚著門板滑坐在地上,喉嚨啞的說不出話,那鬼怔怔的看他,最後隨著他蹲下來,箍著他的肩膀輕輕捋他的後背,林言眼圈發紅,胡亂往口袋裡摸,啞聲道:“我抽根菸,你別管。”

冰涼的嘴唇吻了上來,輕柔地不帶一絲侵犯和情|色,林言愣了一瞬,隨即摟住蕭鬱的脖子回應,兩人坐在衛生間地磚上吻在一起,唇齒糾纏,吻得綿長而柔和,一副多情的姿態,彷彿這麼吻下去就能躲開俗世的蜚短流長和人情冷暖,彷彿沒有離別也沒有傷悲。林言攥著蕭鬱的衣裳,一下下的吮他的舌頭,他也不知道為什麼明明是擁抱卻只感到絕望,像被獵人逼到死角的兩隻兔子,因為感到分離的到來而格外纏綿。

他的頭髮像酸涼的絲絹,從指間流瀉著,滿腹心事,說不出口。

即種孽因,便生孽果,因果迴圈,生生不息。

“你要我吧。”林言蹭著蕭鬱的嘴唇,“我想了。”

“胡來。”蕭鬱推開他:“還想去住院?”

相互對視一眼,忍不住都笑了,笑的悽愴,連心也微微地疼。

衛生間的門板後兩個人並肩靠著,林言捉了蕭鬱的手,視線集中在天花板的一點,輕聲道:“蕭鬱,我一直想要一個人,一起過最普通最平淡的日子,陪我躺在沙發上看電視,每天回家吃晚飯,算計著薪水存款換車,換房子,有結餘時去電影院看一場傻逼美國片,週末跟我去見爸媽,在允許帶家屬的同學聚會上一起喝醉,在大街上邊走邊大聲唱歌,關上門在家裡的每個角落做|愛。”

“我知道你一句都聽不懂,但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我所有的願望,如果能找到那個人,我不介意出櫃……”林言強壓住喉頭的酸澀,“但他不能……不能……”

“不能是死人。”蕭鬱安靜的接下去。

“你喜歡我,你比任何人都喜歡我,但我禁不起你的喜歡,代價太大了……”林言用手捂住臉,他不想讓蕭鬱看見自己狼狽的樣子,“薇薇的事我不問了,你走吧。”

“看在相處這麼多天的份上,放過我,放過我的朋友。”林言困難的說。

對面的人長久沉默,彷彿想了很多,也彷彿在說服自己做一個重大的決定。他會答應麼,他會答應麼,林言咬牙等待著,他承認自己自私,但現在他們互相早成了暗處敵人眼裡對方的把柄,再糾纏只會在編織好的陰謀裡陷得更深,陌路是最好的辦法。

蕭鬱掰開他的手,冷硬的指尖擦過他的眼角和臉頰,第一次,認真的點了點頭。林言以為他會悲傷,然而那鬼卻是平靜的,像早已經準備好了一樣,半晌輕輕地喚了聲:“林言。”尾音拖的很長,細細的回味著。

“我送你下樓。”林言慌張的說。

蕭鬱淡淡的笑了,搖了搖頭,嘴唇在林言額頭輕輕擦過,拉開洗手間的門走了出去。走廊安靜而悠長,那鬼的背影格外挺拔,寬鬆的衣袂在風裡飄擺,像飛進了一群蓬蓬的白鴿子。

林言靠著牆靜靜看他,越走越遠,一如電影中的疊化鏡頭一般,慢慢消失在背景中,看不見了。

“再見。”林言默唸道,從口袋裡掏出那包揉皺的煙,抖著手點著,狠狠的吸了一口。

一連三天,林言每天都來醫院照顧薇薇,小道士則跟尹舟天天出門到她生日當晚後去過的所有地方喊魂,第一天夜晚林言跟去一次,很像小時候回老家時農村的規矩,小孩子被髒東西嚇了,便由大人帶著衣服,沿掉魂人走過的路一邊走一邊喊名字,他們相信被驚嚇時人的魂魄會離體,聽到自己的名字便會回到衣服上,跟隨喊魂的人回家。

他對薇薇一直懷抱愧疚,不管是不是蕭鬱做的,深夜讓一個女孩子單獨回家這種事他根本不敢跟薇薇的父親提起,只能靠每天待在醫院倒水削蘋果來彌補。

林言小心的用紙巾擦拭薇薇臉上的殘妝,忍不住屏息等待,如果那個人還在,一定會用一雙冰冷的手從身後拉住他……林言的胳膊在半空僵了很久,沒有人,周圍一片安靜,薇薇睜著呆滯的眼睛望著他,整間屋子都像被世界拋棄了,寂寞的讓人心驚肉跳。

蕭鬱走了,那個偏執的,暴戾又溫柔,不依不饒要帶他去另一個世界永遠作伴的鬼走了,同時蒸發的還有紅衣女孩和阿婆的鬼魂,生活恢復正常,除了薇薇還躺在床上,廟主下落不明,一切都像一個沒有交代結局的故事,憑空懸在那裡,蒼白而孱弱,吊著一口氣,不生不死。

林言回家收拾乾淨客廳,破損的物件全部打包丟進樓下的垃圾桶,桌上一本本記載古老道術的舊書原封不動,林言盯著滿室狼藉裡碼放的依然整齊的書冊,突然明白過來,蕭鬱早就等著這一天了,他在自己還處在懵懂之時就已經準備離開,甚至交待好了後事。

學會這些……

如果有一天我走了……

你不是早就盼著麼……

林言站在桌邊怔怔的回憶,他想,他終於成功了,他終於用他百折不撓的毅力和無堅不摧的勇氣,日以繼夜,堅持不懈地趕走了一隻等愛的鬼。

收拾臥室時開啟衣櫃,一件件漢服昂貴而精緻,林言猶豫了半天,沒舍得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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怕被家裡人看見,他把殮衣從裡面抽了出來,潮溼而鮮豔的大紅森森冷冷,以前從沒仔細看過,第一次,他把衣服鋪平放在床上,邊邊角角檢查過去,綢緞內裡一個個暗花團紋包裹的'囍'字觸目驚心。林言把殮衣的正反面細節拍成照片從網上傳給導師,半小時後qq響了,導師回覆道:明制九鑲九滾錦邊冥婚用喜服。

那不僅是件殮衣,那是死者的婚服。

林言全身重重一顫,那鬼一開始就是來娶他的,儘管沒有聘禮,沒有花燭,沒有婚房,但他用了全部的心意來等待和守護,用近乎變態的獨佔欲和細緻入微的溫柔闖進他的生活,一個沉睡百年的鬼,一顆荒蕪太久的心,站在面前說要他。

空蕩蕩的浴室,廚房,客廳,空蕩蕩的家,床上兩個枕頭,地上兩雙拖鞋,剛換下還沒來得及洗的淺青色直綴,每一樣東西都在重複著一句話。

物是人非。

林言撐在鏡子前盯著自己的影子,水龍頭開啟忘了關上,冷水嘩嘩的沖刷著黑色鋼化玻璃,等了很久,沒有人出現。那鬼的離去與到來一樣無聲無息,像一場消融的春雪,在他的生活中了無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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