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分鐘後,林言穿著套銀灰底色小龍紋直裾彆扭的出現在臺上,十人一一落座,連資料夾教授都換上了夫子服,臺下風捲似的嗡嗡議論讓林言的臉不停發燒,椅子像灑了釘子,怎麼坐都彆扭。

這架勢整一出梁山伯與祝英臺課堂劇,他幾次忍不住回頭看蕭鬱,全場唯一貨真價實的古人正蹙眉立在他身後,眸光深深地望向他,半晌將手輕輕按在林言肩上,像安慰似的。

換衣服時就察覺到蕭鬱不對勁,或者說一切都不對勁,在更衣室中正系宮絛那鬼纏上來抱他,兩人在狹窄的隔間裡推推搡搡,亞麻布料蹭出了一身褶子。正當林言準備拼老命上拳頭時蕭鬱卻突然停下動作,扳著他扭向鏡子,下巴支在林言肩上盯著倒影中的人,混沌的眼睛第一次帶了清明,甚至安靜的有些悲傷。

鏡面搖搖晃晃,如被撥亂的一池碧水,一層層漣漪浮蕩開去,黃銅鏡花梨臺,翩翩少年眸光清朗負手而立,雲紋錦帶束腰,俊秀的一張臉帶三分傲氣。林言驚恐的後退,他幾乎要喊出來了,鏡中人不是他,雖然有著一模一樣的臉孔,但他早被生活挫平了銳氣,做不出這樣的神情。

沉水香暈蕩蕩陶陶然,少年的眼神柔軟下來,身量高挑的華服男子將下巴支在他肩上,舒展著一雙長眉,聲音緩慢喑啞,像許久未曾開口:“我等了你很久……”

林言猛地回頭,踉蹌兩步反身靠在鏡子上,面前的人黑髮如漆,斑駁的血衣說不出詭異陰沉,悲傷到絕望的一雙眼睛……

我等了你很久。

林言連滾帶爬的衝出了更衣室。

“休息時間結束,請大家保持安靜,我們的活動馬上開始。”紅襖裙念道。

林言坐在椅子上有些神思恍惚,明亮的舞臺燈光和臺下黑壓壓的觀眾讓他懷疑更衣室中的經歷是場幻覺,蕭鬱也沒有異樣,林言回頭對上他的視線,有點心慌,蕭鬱俯下身握住他因為緊張而發涼的手,桌上放著一小塊白板和一支軟頭黑筆,蕭鬱示意他拿起來,把著他的手在白板上一筆一劃寫道:我幫你。

林言愣了一下,提筆繼續寫道:你還記得?

蕭鬱似乎不想回答,搖了搖頭放開了他的手,依舊扶著林言的肩膀在他身後站著。

觀眾席安靜了下來,明亮的白色追光打在舞臺中央的紅木錦盒上,紅襖裙走上前將錦盒展開,露出中間的玻璃匣子。臺下觀眾發出一陣輕微的驚嘆聲,林言的眼睛也亮了一下,是只精美的雙耳抱月瓶,侍女倚樹而立,勾畫細緻入微,釉質飽滿,器形完整無缺,品相不錯的大開門老貨。

這道題對一個學文物的學生來說並不難,林言仔細看過瓶身的胎質和釉質,確定無誤後在白板上寫了答案。時間到了,主持人從方桌前一一走過,到psp男時突然停住了,舉著麥克問道:“這位同學,你的答案呢?”

psp男的白板竟然是空的,他正伏在桌上玩遊戲玩的入神,主持人問第二遍時才一副剛睡醒的樣子抬起頭,懶洋洋的掃視一圈,不屑的扯了扯嘴角,吐出一句:“真品。”接著把主持人晾在一邊,低頭繼續玩遊戲。

林言之前就見識過這傢伙的傲慢,沒想到他對誰都這樣,紅襖裙姑娘被psp的態度弄得很尷尬,調整了好一會面部表情才點頭往前走。

“這一題……答對的有九位同學,請打錯的下場。”觀眾發出一陣善意的笑聲,跟林言相隔三個位置的男生笑嘻嘻的跑下臺。教授簡單對抱月瓶點評了幾句,林言擦淨白板等待下一題,懸著的心不由放下一些,心想這麼簡單的問題也會有人出錯,看樣子臺上的人並不如自己想象的專業。

那資料夾教授似乎也有些失望,端起不鏽鋼杯子喝了口水,視線轉移到膝上型電腦上,不知在看什麼。

舞臺中央的錦盒換了只稍小一些的,故弄玄虛的音效過後盒子緩緩開啟,是一卷古書,主持人示意眾人離座近看,林言在玻璃匣前站了一會,返回座位寫下答案:“真品,明代刊本南戲《白兔記》,嘉定宣氏墓出土。”

這件東西他在上海博物館見過,林言想,這次講座倒像是古董鑑賞會,怪不得能吸引這麼多人。這一題結束後又有一人在觀眾的鼓掌和吹口哨聲中離場,空出了第二把太師椅。

題目一道道推進,判別逐漸有了難度,一支仿造的惟妙惟肖的嵌寶石葵花金簪難倒了三個人,而接下來用“磨款”手法仿製的一隻鬥彩蔓草紋荸薺瓶讓林言也猶豫了許久。每一件藏品的真偽公佈後教授都簡單點評兩句,算作知識普及。座位一隻只空了出來,第八樣展品放出時場上已經只剩兩人,林言往右側掃了一眼,一起撐到最後的竟然是那psp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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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起來漫不經心的樣子,沒想到專業素質還算過硬,林言把冰涼的手心貼在臉上降溫,長長出了口氣等待下一道題。

紅襖裙手裡捧著一隻精巧的紙盒,並不先展示給觀眾看,而是徑直衝林言和psp男走過來,示意他倆將位置換到一處,接著將紙盒開啟,從裡面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副扇面。

水墨金箋的扇面本身並不出奇,儲存也甚不完好,扇骨輕微破損,水墨山巒處有氤開的痕跡,憑這種品相,如果不是出自名家之手很難在民間拍賣中標個好價錢,然而當扇面上的題字露出時林言和psp男不由同時倒抽了口涼氣,扇子上幾行運筆不羈的詩文:“野水平橋路,荒雞落葉村。歸人侯溪渡,稚子掃柴門”,讓兩人吃驚的是跟在題詩後的三個小字:唐寅寫。

林言的心跳不由加快了,如果是唐寅真跡,那他面前的這副扇面至少價值五十萬,把這麼貴重的東西帶到學校來真的不怕被人搶麼?接著大屏幕上放出扇面的清晰照片,不出林言意料,觀眾席中響起一片驚呼,主持人的聲音也被湮沒在嗡嗡議論中。

資料夾教授有些不耐煩,對著擴音器輕咳了一聲,示意觀眾將注意力轉移到活動上來。

林言仔細端詳眼前的淺棕色扇面,禁不住開始猶豫,唐寅畫作是在書畫領域中極難辨別的一支,他本人畫風多變,很少在畫上註明年份,難以根據時間來推測畫風的變化程序,因此市面上偽造,或者冒名者數不勝數。老實說判斷這種作品,僅憑作畫風格、年代和印章落款只能揣測大概,最關鍵的卻是鑑賞者本人的眼力和靈感,極端熟悉作者風格後在看到作品的第一瞬間憑感覺一眼定生死,這既是長年累月練就的能力,也是一場運氣的賭博。

建國初年許多收藏愛好者憑藉這種能力在拍賣會上撿漏一夜暴富,而對林言這樣未出校門的學生來說卻太難了。他皺著眉頭仔細思忖,這副扇面無論作畫風格,目測年代和字跡都幾乎毫無破綻,雖然與唐寅其餘的山水畫小有偏差,但運筆間的雄渾瀟灑之氣卻明明白白給這幅畫打上了標籤。

應該是真跡吧……林言咬著筆桿猶豫,真跡的真字寫到一半時手腕突然被人抓住了,蕭鬱蹲身下來細細打量著扇面,手指在紅印處輕輕劃過,似乎很詫異,半晌對林言搖了搖頭,把著他的手把白板上寫了一半的“真”字一筆勾掉了。

“看了半天,還沒找出門道來呢?”psp懶洋洋的往林言旁邊傾了傾身子,滿臉不屑的表情,見林言還握著筆猶豫不由嗤笑了一聲,“還以為你多牛逼。”

那資料夾教授正百無聊賴的盯著筆記本發呆,聽到這句話不由回頭,饒有興趣的打量著兩人。林言剛把注意力集中在畫作上忘了緊張,一抬頭對上教授的目光,臉頰騰地又燙了起來,忍不住在心裡暗暗叫苦,本來計劃無論結果如何都等活動結束在後臺堵教授問個明白,現在的情況恐怕輸了他還真丟不起這人。

“快點快點。”psp用筆在桌上戳了戳,發出咚咚兩聲悶響,“早弄完早回家,太沒水準了。”

教授聽到這話有點下不來臺,轉過臉捧著杯子用喝水做掩飾。

真是沒禮貌,主人公還沒走呢,林言捏了捏手指關節,儘量不動聲色的用口型問蕭鬱:“有把握麼?”蕭鬱點點頭,蒼白的手指撫著喉嚨,皺眉想了很久,似乎費了極大的力氣,緩慢而沙啞的說:“……我畫的。”

林言瞪大了眼睛,難以置信的看看蕭鬱,又看看那副扇面,古時沒有完善的翻印技術,一副名家書畫常常被文人墨客反覆臨摹,有些是為了練筆,有些是友人間的風雅遊戲,也有些是為了出售,高質量臨摹本的價格甚至與原件不相上下。但是蕭鬱的墨跡竟然出現在這裡……這也太巧了?

“哥們行不行說話,看不出來就別瞎耽誤功夫。”psp男見林言遲遲不作答,不耐煩的甩了一句,低下頭繼續玩遊戲,拇指把按鍵按得噼裡啪啦的直響。

林言被這人的態度弄得也上了火,深吸口氣後在白板上寫下答案。臺下的觀眾也已經等不及了,相鄰座位間對著ppt指指點點,有人在輕輕點頭,似乎認可了這副畫作的真實性。

敲鑼的音效聲響起,主持人念出兩人的答案時林言聽見觀眾席傳來一陣騷動,角落裡甚至傳來不屑的嗤笑,然而那psp男完全不理會觀眾的反應,翹著二郎腿扭臉看了一眼林言,摸著臉上的青春痘挑眉輕笑一聲:“呦,不錯嘛。”

兩塊白板上寫了同樣的答案:仿本。

教授臉上第一次露出欣賞的笑,說了句正確後親自抓過話筒對觀眾解釋:“唐寅扇面《溪橋暮歸圖》臨摹件,明成化年間作品,作者不詳,兩位同學答得很對。”

觀眾席發出一片感嘆聲,這次打眼的人佔了絕大多數,都忍不住對著螢幕指指點點討論扇面的破綻。甚至有最前排穿黑西裝的校領導正回頭跟後排嘉賓激烈的爭辯。

作者不詳?林言沒把注意力放在扇面上,而是回頭看了蕭鬱一眼,他的雙手還撐著自己肩膀,對資料夾教授的這句話並沒有做出反應,反而眉頭緊鎖,彷彿沉浸在回憶中。他好像真的想起什麼了,林言望著蕭鬱的眼睛,不似初見時如惡獸般沒有半分理智,深色眸子像日出之後的江面,濁霧在陽光下緩緩湧動,從混沌中透出一絲清明來。

“現在前九題已經結束,請大家擦亮眼睛,跟臺上的兩位同學一起期待最後一件,也是今天難度最高的展品。”紅襖裙提高了聲音,大幅度把手往身後一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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