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陸苳笙把銀製的勺子放在咖啡杯裡攪了攪,等到她覺得差不多了,才放下勺子,把杯子端起來輕輕抿了一口。

仔細看,杯子和勺子上面那幾個漂亮的花體英文,是“陸苳笙”三個字的拼音。這種印上了陸苳笙名字的私人訂製物品,在她家裡幾乎隨處可見。作為各大品牌的座上賓,像她這樣的客人,奢侈品品牌們只會想辦法拉攏,所有的能彰顯出她vip身份的手段雨點兒一樣往她身上招呼,反正羊毛出在羊身上。

她的私人物品當然不可能是醫院提供的,事實上,如果不是打開門味道就不好聞,陸苳笙還真打算讓醫院給她提供一個有她名字的專屬私人病房。東西都是景助理剛才拿來的,她跟在陸苳笙身邊這幾年,早已經知道,這個小祖宗在裝腔作勢和麻煩人上面有多高的本領。

“這咖啡味道有點兒衝。”她只是蜻蜓點水一樣輕輕啜了一口就下了這樣的結論,把杯子放在了那裡。

陸苳笙微微笑了笑,“吳大哥那麼忙,還讓你到醫院來看我,是我的不是。”

吳晗也輕輕笑了笑,“原本就應該來的,但是公司事情太多,沒能來得及。加上聽說昨天你不在醫院,也就沒有過來。”

吳晗,男,三十六歲,名義上是陸氏集團的股東,但其實大家都知道,現在陸氏真正掌權的人是他。陸苳笙這個在好多人眼中什麼都不知道的黃毛丫頭,根本就是吳晗一手捧上董事長寶座的傀儡reads;。畢竟,陸家現在只剩下她一個人,不捧她捧誰?況且,她成天不學無術,雖然不至於像一些富二代那樣嗑/藥飆車,到處都需要人去善後,但總體來講還算規矩,捧她不費什麼事。

“聽說跳樓的那個人死了?”吳晗也端起咖啡輕輕啜了一口。除了苦到讓人舌根發麻,他什麼味道都沒有嘗出來。

陸苳笙:“嗯。那麼高的地方跳下來,哪裡還能活。不過我運氣還算好,只是輕傷。”

吳晗點了點頭,“當時訊息傳出來的時候我們都嚇了一跳,說起來也是飛來橫禍,你再早出去那麼半秒鐘,就不會只是輕微腦震盪了。”

“應該是我父母和大哥保佑我吧。”陸苳笙笑了笑,她看了吳晗一眼,“吳大哥,我記得富麗大廈的日常管理是曲總在做吧?”

“是他。他剛才還想跟你做檢討呢,檢討書都帶來了——”

“吳大哥。”不等他說完,陸苳笙語氣輕柔卻堅決地打斷了他的話,“昨天不是我自己出去的,是警察找我過去談話。從一開始,琴臺區那邊就懷疑跳樓的那個人真正想針對的是我們陸氏。要不然,步行街那麼多棟大樓,不去人多的商場上面跳,幹嘛要去個寫字樓?”她輕輕撥弄了一下杯子,說出來的話卻是點到即止,並不深入,“我都被叫去配合調查了,曲總估計也不遠了吧?不管這件事情最後的結果如何,我們這邊始終都是要做個反映出來的。”

“哦,昨天叫我過去的那個警察,是市局派下來掛職的一個副局長,姓鄭。”她說完抬眼看了一下吳晗,“曲總的檢討我不看了,跟他說不必了,我是個晚輩,談不上教他怎麼做事情。只是以後,可能還是凡事都要上點兒心。”

她不鹹不淡地把手從杯子上面撤下來,吳晗見她動作立刻會意,“你身體還在休養當中,我就不打擾你了,好好休息。”

他從陸苳笙那個總統病房當中出來,外面站著的一群其他股東立刻圍了上來。

“陸董怎麼樣?”

“我們的心意她應該明白的。”

“應該沒事,昨天不是都能出去了嘛”

吳晗理也沒理,衝裡面一個頭髮花白的中年男子說道,“老曲,你過來,我有話要跟你說。”

吳晗帶著老曲大步往前走,到了醫院走廊盡頭的陽臺,他皺了皺眉,對面的老曲見他這副模樣,心中也有些不安,“吳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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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等他說完,吳晗就打斷了他的話,“老曲,你辭職吧。”

曲新剛一下愣住了,“什麼?就為了這麼個事情?讓我辭職?”他忍不住提高了聲音,“這是那位大小姐的意思?!”

“老曲!”吳晗忍不住加重了聲音,他今年三十六歲,正是一個男人最風華正茂的年齡,因為經歷得比較多,整個人身上有一種難以言說的沉靜。然而此刻,他的眉頭皺起,眼中有幾分外露的不滿,“這不光是她的意思。富麗大廈有人跳樓,擺明了就是我們業主監管不力,一下聚集了那麼多人的目光,肯定是要個說法的。你本來就是在管這塊兒,讓你辭職雖然重了點兒,但也不冤。更何況,你知道的,差一點兒就砸到人家身上去了,她這會兒正在氣頭上,當然要拿你撒氣了。”

吳晗頓了頓,又說道,“昨天她被帶到警局問話,叫她過去的那個人,是個掛職的副局長,姓鄭。”

“姓鄭?”曲新剛一下沒有反應過來吳晗為什麼特意要點出這人的姓氏,吳晗笑容微冷,輕輕哼笑了一聲,“還能有哪個姓鄭的。”

曲新剛猛然回想起來,臉色猛地變得十分難看,吳晗垂眸看了他一眼,“現在你總該知道,為什麼我要讓你辭職了吧?那位太子爺下來掛職,擺明了是增長資歷的,現在陸氏猛然撞上去了,你說這麼好的機會,他爸會不會放過?就怕到時候你成了人家功勳上的奠基石,還不知道為什麼reads;。”

他說完,看著曲新剛語重心長地說道,“老曲,讓你離開,不光是陸董的意思,也是我的意思。名義上是讓你離開,實際上卻是在保護你。正好,你去國外散散心,後面的事情回來再說。放心吧,你跟了我這麼多年,也知道我的為人,我什麼時候虧待過自家兄弟了?”

曲新剛卻沒有立刻答應,而是猶豫地問道,“吳總,你覺得這是不是陸董在借刀殺人?”

吳晗一下就笑了,“你太高看她了。她是個什麼貨色你又不是不知道。追男人可能還在行,正事麼”吳晗沒有說下去,卻是不言而喻。“她生氣,是因為你沒有把下面的人管理好讓她差點兒死了,不找你問罪,難道還要她去找管鑰匙的那個人嗎?這種事情放在誰身上都生氣,你也別多想了,只能說你運氣不好,正好撞上了。”

他拍了拍曲新剛的肩膀,“好了,就這麼說定了,你辭職,正好出去散散心,其他事情回來再說。”

2016年11月11日,琴臺區公安局的三樓會議室門口。

正蹲在王大虎老婆面前的那個年輕人聽見鄭有風的聲音,從那個女人面前轉過身來。他有一張十分清秀的臉,整個人看上去書卷氣十足,好像清澈見底的小溪,整個人透著澄澈。

看到鄭有風,他站起身來,還沒有說話,鄭有風就先開了口,“你怎麼過來了?”

“我聽說昨天方銘和薇龍他們也過來了,就跟來看看。”他臉上的笑意沒由來地讓人感到一陣輕鬆,“昨天正好回學校交材料,沒能跟上一起。”

鄭有風伸手抱住他肩膀,“你那研究生,快唸完了吧?”

“快了,就剩下畢業答辯了。”薛週轉頭過來看他,“方局讓我學校沒事的話先回來,反正遲早都是要再回工作崗位的。”

薛周跟鄭有風、方銘是大學同學,還是室友,畢業之後三個人一起被分到了市局。他們學校出來的學生,從來都是供不應求的,只是這些年大學擴招,警校也一樣。原來畢業可以直接進省廳,現在不行了,一般只能去市局,還要先去基層鍛鍊一年。

薛周之前也在刑偵大隊,前幾年有次任務當中他受了傷,手臂上有點兒不方便,正好過了兩年單位上組織進修,他怕自己哪天真的拿不起槍,只能轉後勤,於是跟上面打了報告,申請去警校讀研究生了。

說是讀研究生,其實也都是單位出錢,市局忙不過來的時候也經常把人抓回來用。加上過了沒多久鄭有風也下來掛職,薛周待在市局的時間就更多了。

鄭有風算了下時間,發現的確是這樣,拍了薛周胸膛一下,“你還比我回去得早點兒。”

薛周點點頭,“好像是這樣的。”

他倆寒暄完,才把目光放在了王大虎的妻子身上。那個女人**上的年齡才三十歲不到,但是她整個人表現出來的樣子,確實在不是像是三十歲。生活早已經把她壓垮了,整個人又瘦又小地縮在那件舊襖子裡,目光木然地低著頭,不知道在想什麼。

薛周拉了拉鄭有風的衣服,示意他到偏僻的地方去。“我大概問了一下她,說是老公有幾年沒有回來了,家裡婆婆癱瘓,下面還有兩個還在念小學的孩子。也正是因為要照顧老年人,她才沒有出去打工的。原本指望著丈夫能掙錢回來過個輕鬆點兒的年,沒想到”

他出來工作也有這麼多年了,但好像無論經歷再殘忍的兇案,見過再變態的兇手,他都始終有一種悲天憫人的胸懷reads;。世上悲慘的人那麼多,換做常人早就同情不過來了,可是薛周好像從來沒有過。

他恨不得自己是個救苦救難的菩薩,手中一滴水就能幫助大眾度一切苦厄,然而終究只是痴念。他如果是菩薩,那就不會像今日這麼痛苦了。

鄭有風沉默片刻,拍了拍薛周的肩膀,拉著他往王大虎妻子面前走去,“陪我再去問問她吧。”

他們走到王大虎老婆面前,兩個身高腿長的大男人往一個小女人面前一站,讓原本就膽小的她下意識地往後一縮,薛周看不下去,對鄭有風說道,“你先問,我在一邊等你。”鄭有風點了點頭,人太多,給當事人壓力太大的話,可能會影響問話效果。

他坐到那個女人身邊,衝她笑了笑,“姐,你別怕,我來問你點兒事情,你知道什麼就說什麼,不勉強。”

鄭有風和顏悅色的時候簡直能傾倒一整個菜市場。當然虎著臉的時候也非常嚇人。見他態度軟和下來,王大虎的妻子也漸漸放鬆下來,點了點頭。

鄭有風看了她一眼,單刀直入,“是誰把你們帶到這邊來的?”假王大虎一跳樓,真王大虎的家人就立刻出現在了警察局,連帶著還有後面一群**和記者。簡直就像是找好了一樣。

那個女人聽了他的話,抬起自己早已經乾澀的眼睛,想了想說道,“是我老公”她想了下,才反應過來死掉的那個人並不應該這麼稱呼,但是怎麼稱呼,卻又想不出來,只能含糊過了,“的一個工友。之前給我打過電話,叫趁著年前把我家婆帶來這邊看看。因為他也就在這邊,看病比我們市裡方便。”

“什麼時候給你打的電話?你確定是那個‘王大虎’嗎?”找不到身份,只能暫時這樣稱呼了。

“就是事情發生幾天前。”她想了想,問道,“警察同志,你這話是什麼意思?難道還能有人冒充那個‘王大虎’來給我們打電話嗎?”可是人都能冒充,冒充個電話,那不是很容易嗎?

鄭有風沒有回答她,只是問道,“你想想那通電話,有沒有什麼,讓你印象特別深刻的地方。”

她木然的眼珠子轉了幾下,然後搖了搖頭,“沒有,就跟平常一樣。”

警方已經檢查過死者的遺物。他的手機上有一個變聲軟體,這些年來想必就是用這個來糊弄王大虎的家人,讓他們錯把自己當成了真正的王大虎。東昇市地處南方,鄰市也是一樣,時常有十里不同音的現象。王大虎本人常年不在家,口音本身就已經異化了,加上電話質量不太好,有變音什麼的,更別說還有人專門在電話上面安裝了一個變身軟體,那就更加聽不出來了。只是,假的王大虎用來隱瞞身份的小物件,有一天卻被兇手借來偽裝成自己的身份。

鄭有風看過那個電話,非常普通的一個山寨手機,待機時間長,什麼都能裝,將安卓和蘋果系統合二為一,早已經超脫一切品牌了。他問了一下王大虎妻子的電話號碼,記了下來,打算等下再核實一下。雖然知道沒什麼用——通話記錄多半已經被人刪掉了。

“你們到東開市,沒人來接你們嗎?自己隨便找了個地方就住下了?”

她點了點頭,“我嘗試過跟我男人聯絡,但是聯絡不上。那天都好晚了,拖家帶口的,有孩子有老人,就隨便找了個地方住下了。誰知道第二天一早,就聽見了他跳樓的訊息,那個時候我才知道,他們那裡根本就沒有發錢。”

既然沒有錢,那就肯定不能帶王大虎的媽媽過來做檢查了。

第二天,她打電話給死者,希望讓他來接自己和老人孩子,然而接電話的卻是警察。也正是因為這樣,才在第一時間確認了死者的身份,只是不曾想到,這後面曲曲折折,別有洞天。

鄭有風想了想,又問她,“那是誰讓你帶著老人孩子到警察局來喊冤的?”

那個女人吞了吞口水,彷彿這樣就能溼潤她乾涸的喉嚨reads;。見她目帶驚恐地看向自己,鄭有風放柔了語氣,跟她說道,“我不是要追究你的責任,沒有這個意思。這個細節,或許有助於我們找到你丈夫。”

她聽了,輕輕低下頭,“沒有誰,我自己要那樣做的。”過了片刻,她抬起頭來衝鄭有風笑了笑,“警察同志,你們這些吃公家飯的,肯定不知道我們這些人的難處。我家裡本來就窮,很小的時候就沒了爹,如果不是因為這樣,也不會看得上王大虎他們家。”他家裡有個老人癱瘓,需要人照顧,農村但凡家庭條件好點兒的,都不會選擇這樣的家庭。

“雖然日子苦吧,我也不是那些貪圖享福的女人,只想好好跟著他過。他在外面打工賣力氣,我在家裡給他照顧老孃和孩子。眼看著今年能存點兒錢,可以帶老人來看看了,誰知道”她捂住臉,可是那聲變了調的哭聲還是沒能捂住,從旁邊散佚了出來。

一直壓抑著的淚水終於忍不住奔騰而出,她邊哭邊說,“來的路上,我大崽還在問我,說能不能讓爸爸給她買新衣服,小孩子小孩子幾年都沒買過衣服了,身上穿的還是鄰居家姐姐送的”

眼看著日子好不容易掙扎著有點兒希望了,但是要捻滅那點兒希望也是這樣容易。甚至不需要做什麼,輕輕哈口氣,就什麼都沒有了。

第八章

饒是做了這麼多年的刑警,鄭有風也算是個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貨,面對這樣的場景他還是有些無所適從。一個處於絕望邊緣的女人,尤其是身上還有那麼重的負擔,任何一句話,哪怕是語氣不對,都有可能成為點燃她不良情緒的火星。

他看著那個女人,說道,“你丈夫的事情我們會盡力而為。”人不見了快一年,如果還活著,又是什麼情況下放任別人代替自己的身份?再說了,他們查了兩天,想要找到真王大虎身上能有被代替的價值,卻還是一無所獲。整個情況看下來,真王大虎還活著的希望已經十分渺茫了。

王大虎的妻子也聽懂了他話裡的意思,像是溺水之刃抓住了一塊浮木一樣,揪住他的衣角,“警察同志,你你這話什麼意思?”那張跟年輕不相符合的臉上顯出濃重的驚惶來,讓鄭有風想要實話實說,都怕自己的話讓她不堪重負,活活把她壓垮。

他極少有這樣溫柔的時候,勸解當事人,原本就不是他擅長的。但眼下隊裡就剩下他一個,鄭有風只能硬著頭皮自己上。“現在究竟在他身上發生了什麼還不清楚,如果他還活著,我們儘量給你把人找出來。”他剩下半截話沒有說出來,這種話,已經是眼下他能做到最靠譜的承諾了。

她也聽明白了,知道有些事情即使身上穿著一身警服也無能為力、像是累了一樣,慢慢放開了揪住鄭有風衣角的那隻手。

都是爹生媽養,各自都有各自的難處。鄭有風垂眸看向她,“你孩子還在旅館吧,別在這裡坐久了,孩子那邊還要你照顧呢。有什麼訊息,我們會第一時間通知你的。”他想了想,從兜裡掏出幾張紅鈔,塞到王大虎女人的手裡,“給孩子買點兒吃的。”她立刻要拒絕,“剛才那個同志也給了——”

鄭有風當然知道薛周也給了,他就是這個脾氣,自己過得不咋樣,平時還跟個散財童子似的。但凡能來刑偵大隊的,沒幾個家裡是順順利利的。鄭有風語氣裡帶著幾分不容拒絕,“他是他我是我,拿著吧。”

王大虎的女人抬頭看了他一眼,見他神情篤定,這才接到手上,小聲道了聲謝。

鄭有風搖了搖頭,刑事案件要是能有這麼簡單,那就好了。

他回到會議室,薛周還在那邊等他,抬手看了下表,見快到飯點了,一把拉過他,“走,我請你吃飯。這邊有家店味道不錯,今天就咱兄弟倆,我們去開大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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