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咦,阿若小娘子不在麼?”
我揉揉惺忪的睡眼,從綠底紅花的鬆軟被窩裡伸出半個身子,外面好冷啊,我不由得搓了搓手。
窗欞上都結了霜花,六角形、八角形的,比那些珠花都還精緻。
“阿若小娘子,在不在啊?”
外面敲門的聲音一陣緊似一陣,我方才聽出是隔壁鄰居王大嫂,忙大聲應道:“噯,在啊――”
王大嫂進得門來,圓圓潤潤的臉皺了起來,嘖嘖兩聲道:“咳,這年輕人就是不會過日子,就快過年了,這家裡頭,空空蕩蕩的。”
我忙在大紅棉襖上搓了搓手,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大嫂說的是,你看,這日上三竿,我還在睡覺呢――”
“你家相公呢?”她四處打量一下,疑問。
我臉一紅:“他,他又出門做生意去了,他說快年關了,生意特別紅火……”
“不容易啊!阿若啊,嫂子跟你說,這女人呢,男人在外頭賺錢的時候,可是要把家裡收拾好了,讓他們辛苦了一天一回來就有老婆熱炕頭!”她快言快語,爽快巴辣。
我臉更熱了,訕訕地像火燒。
“怎麼,不好意思了?”王大嫂瞅著我,眨眨眼睛,帶著一抹詭譎的笑,“阿若你才剛成親不久,也難怪,臉皮薄!說起來,你家相公也真是頂尖兒的,模樣兒又好,脾氣也好,對你好,還能賺錢,我們左鄰右舍的,都羨慕你呢――什麼時候肚子爭氣點,給你家相公添個小孩兒,他就更寵你啦!”
“這,這個……再說吧!”我簡直就要鑽進地縫裡去。這種關心,還真讓人吃不消。
“哦,差點忘了正事――”大嫂從身後拿出一個大竹籃子,裡頭是幾碗熱騰騰的菜,仔細看去,有黨參燉雞、鹹菜臘腸、紅棗臘八粥,還有幾大塊金黃色的香軟糕點,一看就令人食慾大增,“嫂子知道你家相公忙,這就來瞧瞧你。看你身子不大好,多吃點補一補。”
“謝謝嫂子。”我忙不迭感謝,雙手接過籃子,“這麼客氣做什麼?”
“大家左鄰右舍,鄉裡鄉親的。你們小夫妻剛來不容易,看你臉色蒼白,可要好好養著身子啊,我們還等著抱你家小娃兒呢!”她再笑笑,走了。
“謝謝嫂子,有空常來玩啊!”
她擺了擺手,關上門。
我提著籃子,心頭卻陷入茫然,好像沉入了一個深深的漩渦。
其實,我經常都覺得心頭一片茫然,好像忘記了很多事情,連我自己是誰也不記得了……因此我才成天悶頭在家裡大睡特睡,以忘記那種空茫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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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爾,我還會頭疼欲裂。
不過每當這個時候,阿徹就會把我的頭輕柔地抱在他的懷裡,靠著他溫暖寬闊的肩膀。他輕輕揉著我的太陽穴,喃喃安慰我:“不痛不痛,就好了,就好了……”
他這麼一鬨,我就暈暈地睡著了。
我叫阿若。
這是阿徹告訴我的,有一天我醒來的時候,就看見床邊守著一個俊秀的青年,有一雙漆黑的,好像駿馬的眼睛。
我問他是誰,他說他是我相公。
我有些迷惑,呆呆地看著他說:“我怎麼不記得我曾經成過親?”
他用食指輕點點我的額頭,做個鬼臉,說小笨蛋,你還不是踩著了一塊菠蘿皮,摔了一跤,把什麼都忘了,連你相公都不記得了。
是嗎?我有那麼笨?
不過我看見他心裡是安適的,有種安定下來的感覺。
於是我也不追究了,我就瞪著圓圓的眼睛跪在床邊也點他的額頭:“你下次不準不看好我,讓我踩到了菠蘿皮!”
他把我的手細心地放進被裡,隔著俗氣的大花被子握著,臉上浮現出一種很奇怪的神情,好像是歡喜,卻又在眼底湧現出一抹薄薄的淡藍色霧氣。
好像是――悲傷。
他為什麼會又歡喜,又悲傷呢?
我沒好意思問他,肯定是我做錯了些什麼。
既然是些錯事,那麼忘了也好。
我們生活在一個風景秀美的小鎮裡,這個鎮有著很好聽的名字,叫做相思鎮。
阿徹說我們是外地人,來自遙遠的都城,不久前才來到這裡。他是個做小生意的生意人,把些什麼胭脂花粉、荷包簪子、針線繡屏等物事在各個城鎮裡兜售,雖然賺的不是很多,但養我也是綽綽有餘的。
他說我是個大戶人家的千金小姐,嬌生慣養卻生性頑劣,一天和他狹路相逢,執意要買他的東西,卻不小心弄破了他的衣裳,由此結緣。他說我因為要嫁給他,被爹孃強烈反對,卻執意要跟著他海角天涯。
他說這些話的時候溫柔地凝視著我,細長的睫毛好像波斯菊一樣的開放,瞳子是好看的琥珀色。他是個好看的男人,怪不得我願意拋下爹孃,跟他跑了。
我拿起鏡子一看,我有著一張小小的,有點像狐狸的臉,下巴尖尖的,其實長得還不錯,只是臉色好像有點過度蒼白,看來我的身體確實不太好。我問他為什麼,他說我前不久生了一場大病,現在還沒緩過勁來。
於是我就纏著他,要他給我畫眉,上胭脂。聽說別人家的相公都是給自己的娘子做這些的,我有點好奇,也有點甜蜜。
他拿起描金雕刻著花鳥的胭脂盒子,在我面頰上暈染開來。
我覺得癢癢的,再看他笨手笨腳的樣子,不禁嘲笑他:“你還是個貨郎呢,連胭脂都不會搽!”
他不好意思地擦一把頭上滲出的汗珠,樣子憨憨的,但還是很好看:“你以前從不喜歡這些物事。”
“那我喜歡什麼?”我偏偏頭問,我真的什麼也不記得了,在這個世界上,我擁有的只有他。
“你喜歡……”他低下頭,思考了一瞬,然後抬起頭來,眼睛裡有夢幻一般的波光,“你喜歡做菜給我吃。”
“啊?”我詫異地張張嘴,我竟然這麼俗氣?“那我做的好吃嗎?”
他笑了,笑容如冬日溫煦陽光,他把我的手貼在他的臉頰,光滑而溫暖,“很好吃,很好吃,我從來沒吃過那麼好吃的菜。”
“那好吧,我再做給你吃!”
看著他的視線,我覺得有些心口發熱。
我……以前應該很喜歡他吧……
我將剛才王大嫂送來的菜收拾好,看看外面天色灰暗,似乎快要下雪了。
嗯,我得抓緊時間去集市,不然雪一旦下來,就好幾天買不到菜,到時候他可要餓肚子了,那可是我做娘子的失誤。
王大嫂剛才說的話又在我心中浮現――“辛苦了一天一回來就有老婆熱炕頭”……
天啊,我在想什麼?趕快回過神來。
我披上羊毛披風,捋了捋頭上的髮絲,拿上一個繡花小錢袋,就推開門走出去。
冷風陣陣,刮在我的臉上,好像刀子,我不由得皺皺眉。一抬頭,天際湧動著灰白色的雲,這天氣真壞啊,他什麼時候能回來,千萬別趕著下雪,很危險的。
看著天空,忽然心裡有什麼劃過,閃電一般,似乎有什麼在那深處召喚。我搖搖頭,肯定是沒休息好的緣故。
“老闆,我要這個。”我拿起一叢還算鮮綠的萵苣。
“還有這個。”又從鐵鉤上拿了一塊牛肉。
忽然我的視線停頓了,那籮筐的底部,有一大叢乳白色的新鮮蘑菇。
突然不知道為什麼微笑起來:“這個我也要了。嗯,全部都要。”
拎著一大堆菜,慢慢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微笑一圈一圈從嘴角盪漾開來。我要怎麼做呢?嗯,要在蘑菇裡面加上生粉,再放上蔥姜蒜,在鍋裡燉三刻鐘,啊,對了還要……
忽然,有一個人跟我擦肩而過。
我的視線被她吸引住了,她穿著鮮紅色的大氅,眉目俏麗,一頭青絲極長,卻光可鑑人。
好美的人呀,我們鎮上什麼時候有這麼美麗的人?看裝束不像本地人,難道是從其他地方來的?
我一轉頭,卻發現她正牢牢盯著我。
――她眼睛是紫色的!
怎麼會有人眼睛是紫色?
我嚇了一跳,手上的菜差一點掉在地上。
有什麼感覺一點點浮了上來,我努力甩開它,轉頭往家的方向走。
“阿若?”
她叫我了,她在我身後叫我。
我顫顫著答了句“你認錯人了吧”,飛快邁開腳步,一路飛奔!
家門是虛掩的,屋內亮著暗黃色的燭光,瀰漫著溫暖而踏實的氣息。
我還沒推開門,他就奔了出來,將我一把抱進懷裡,責道:“你去哪裡了?”
我晃晃手上的菜:“我去集市了……”
“那為什麼不早跟我說一聲?害得我擔心――”他鬆開我,仔細地看了看我的臉,特別是我的眼睛,“你看,臉都凍紅了,去買菜叫我就是,外面那麼冷,著涼了怎麼辦?”
“不會的,不會的。”我傻傻笑笑,剛才的事情全然拋在腦後,外面風這麼大,可我在這裡就什麼也不怕。
有人等我,那是多麼的好。
“不說了,我給你做飯去。”我揚揚手裡的籃子,“哼,今天非吃到你吞了舌頭!”
“我倒要看看我家娘子是不是這麼有本事。”他揶揄著,“相公吞了自己的舌頭,哎呀,真狠心!”
不理他。
我套上紅底白花的圍裙,低頭一瞧,真難看,忙關上門。
站在銅鍋旁邊,伸手以竹籬攪拌湯汁,湯冒著泡泡,慢慢泛起濃稠的乳白色,看上去就很美味,我吸了吸鼻子,好香!
“阿徹,你在外面做什麼啊?”我不禁轉頭問道,難道他沒聞到那香味?也不誇我幾句,小樣兒。
“我在打掃房間呢――不知道是哪個小邋遢,到處都那麼亂……”傳來掃帚掃地的嘩嘩聲音,“就要過年了,我們要乾乾淨淨,嶄新地迎接新的一年呀,不然灶王爺可就不給咱們好運氣咯。”
“哼。”我鼻子哼了一聲,繼續將蔥花撒進湯裡,白色漂浮著綠色,煞是好看。
還要放什麼?
茴香、花椒,還有……
為什麼我心裡忽然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好像我很久很久以前,曾經這樣做過?
那是給誰呢?是阿徹麼?
一定是吧。
可是為什麼我心裡隱隱約約浮起另一張笑顏,抓不住眉目輪廓,卻只覺得璀璨若星。
一定是我記錯了,我不可能還喜歡別的人。
――忽然,窗前閃過一抹亮麗的紅色!
我整個驚住,失聲叫道:“阿徹――快來――”
心底一片空蕩。
“怎麼了?”他趕過來,看著瑟瑟發抖的我,忙撫摸我的頭:“看到什麼了?臉色怎麼這麼白?”
心底一個聲音對我說,不要告訴他,不要告訴他,為何要他替我擔心呢?
於是笑笑,裝作若無其事:“沒什麼,是我眼花了,大概是剛才做菜的油煙吧。”
他懷疑地掃了我一眼,我竭力笑著,抓起炒勺的手指卻依然有些兒發抖,他嘆了一口氣,慢慢回過身去。
那個背影,修長,寂寞。
――他要走了,他再也不會回來!
――那個下雨的清晨,他走了,再也沒有回來。
我忽然心頭一酸,一把撲上前去,死死摟住他。
“你,別走……”我無意識地低喚著,“別走,好麼?”
“傻瓜。”他的聲音很篤定,反轉手臂,將我環繞著,我終於不再顫抖了。
“你呀,就是愛胡思亂想。”他蹲下來,點點我的鼻尖,眼中是深情的漩渦,“我和你,一生一世在一起,永遠也不會分離。”
“真的?”
“拉鉤。”他含著笑,伸出修長白皙的手指。
我也笑了,伸出手指,我的指甲最近慢慢地變成淡紅了,看上去像貝殼。
“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變!”
吃完晚飯,天色已經全黑了。
我和他依偎著坐在炕上,輕輕地說著話。
“阿若,你喜歡我嗎?”他眼睛在黑暗裡,閃著晶亮的光。
我忽然想到今天王大嫂說的話,忍不住臉有點紅,幸好揹著光,他大概沒看見。
“喜歡。”
他捏著我的一縷髮梢,輕輕地揉搓著:“這是你第一次說你喜歡我……”
我疑惑地看著他,他是我相公,難道我以前都沒有跟他說我喜歡他麼?
他把我抱緊了,我聽見他的心在胸口突突跳動的聲音,緊張莫名。
這些日子以來,我們雖然是日日睡一個炕上,不過也最多只是我枕著他的胳膊而已。雖然有時會有疑問“難道夫妻就是這樣麼”,可是也不好問那麼多,兩人大眼瞪小眼,道一聲“睡吧”,便即熄燈安寢。於是日子就這樣一天天的過去了。
他把我的臉扳過來,深深凝視著我,瞳子裡映出我半張臉。
四目相對,我聽見自己的心砰砰亂跳,沒個章法。
勇敢看著他,我這是怎麼了,為什麼會對自己的相公那樣生疏呢?
我明明是喜歡他的……
我一咬牙,往前近了兩寸,這回鼻尖對鼻尖了,嗯,不錯,老早想這樣幹,這般看來也不是那麼難啊。
一個吻,輕輕落在我嘴唇上。
很輕很柔,好像羽毛一般拂過。
我愣了,他也呆了。
我沒看錯吧,他連耳朵根都紅了。
正詫異間,聽他問:“阿若,你為什麼喜歡我?”
“因為你……你……”我用手指劃過他的眼睛,睫毛刺得我手心癢癢的,“你的眼睛很好看,我喜歡它。”
他啞然失笑,揉揉我的頭:“就這樣?”
“嗯,就這樣。”我鼓鼓腮幫子,對他笑。
“不是因為……”他忽然神情轉為嚴肅,蹙起兩道眉毛,很深很深地看著我,“不是因為我對你好麼?”
我自然而然答道:“我喜歡你,即使你沒現在這樣對我好,我也喜歡你。倘若我不喜歡你,那就是你對我再好,也不喜歡。”
“為什麼?”他眼中漾出笑意。
“我也不知道。”我挑挑眉毛,“如果我不喜歡你,我早就跑了,還等到現在呢。”
他忽然狠狠將我摟在懷裡:“不要跑,阿若,別離開我,不管發生了什麼事情,只求你別離開我。”
倏然,我感覺到他的身體是那麼灼熱,體溫透過我們的衣裳,一直燃燒到我心底。他攬住我的脖子,我靠近他胸口,呼吸在耳邊,有些急促,有些緊張,好像一首曲子。
“我早就想聽你這樣說……阿若,我的阿若……”
我羞紅了臉,全身如被鋼絲緊緊縛住,心底突突跳。有點想推開他,可是又有些期盼。他輕輕吻上我的脖子,嘴唇如花瓣一般停駐,輕輕咬開厚厚的棉襖盤扣,慢慢向下,一路綻放開去……
“你還沒有貼春聯呢――”我倏然開口,儘量自然地推開他,自己都被自己尖利的聲音嚇了一跳!
他慢慢回過神來,略微鬆開擁抱我的手臂,漆黑眼睛裡,緩緩湧動著一層薄薄的霧氣,顫顫地,像要滴出水來,有些令人心疼。
我慌慌張張地扣好釦子,不敢望他――我這算是拒絕他麼?
“我知道了。”他邁下床去,“明天就是年初一,還是阿若想得周到。”他的聲音已恢復平靜,還是那樣謙和而溫柔,帶著寵溺,卻不過分。
天下所有的男子,都這般對自己的妻子說話麼?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
在我回想起來之前,我什麼也不敢。
原諒我吧。等我……等我想起來再說。
我盤腿靠在床邊,靜靜凝視他伸著手臂,將鮮紅的春聯貼於門邊。那溫暖鮮豔的顏色令這間小小的房間增添了一絲喜氣,我忽然覺得很滿足。雖然我不知道自己是誰,雖然不知道為何會來到這裡,雖然對他始終無法全然地不設防……然而,現在在這溫暖的燭光下,鮮紅的春聯,溫柔的他,方才飯菜的嫋嫋香氣還未完全消除。多好,多像一個家。
我一直想要一個這樣的家。
這想法嚇了我一跳。難道我回覆了記憶?我腦海裡茫茫然地,卻浮著大片的孤獨、傷感和害怕。
――我以前一定是不快樂的吧。
――我現在有了他,太好了,很圓滿。
我看了他一眼,他眼裡閃動著一絲難解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