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光這時候正在刷鍋,聞言揚聲讓她在堂屋等會了,自己收拾好了就出來。

“我跟你一起做吧。”趙小英有點心急,在外面等了會兒,就脫了外套,挽起袖子走進灶間,“早點弄好早點咱們定定心心的聊。”

“不用了。”寧光趕緊拒絕,她倒不怕趙小英給自己幫倒忙,畢竟趙小英跟她一樣是土生土長的村裡美頭,做家務簡直近乎天賦技能。

主要是當年沈安怡的幫忙給她留下來深刻的陰影,以至於到現在為止,誰要給她幫忙做家務她都覺得惶恐。

但趙小英執意從她手裡搶走抹布,兩人比賽似的,三下五除二收拾好了,到外頭搬個小凳子,找了院子裡太陽好又不靠近長輩房間的角落坐下,寧光去堂屋抓了點瓜子,倒了兩杯水……年紀長大點後,家裡放在公開地方的瓜子花生,她還是有一點權力可以拿的。

雖然寧光平時也沒什麼功夫吃瓜子。

兩人坐下之後,照例趙小英先開口,問寧光最近怎麼樣。

“就那樣吧,做做家務,偶爾去田裡給我牙牙打下手。”寧光沒什麼精神的說,“反正在鄉下,就這麼回事,跟之前比,也就是畢業了不用上學了。”

她一向不怎麼愛說話的,但這會兒又反問了句外面打工的情況。

趙小英就開始訴苦,說因為趙霞那邊這兩年都不跟村裡聯絡了,更遑論幫忙介紹工作。她自己跟著打工潮出去找的工作很不如意,工資低,工時長,事情多,辛苦,受氣,反正比在村裡的生活也沒有好很多。

她以前跟寧光一樣不怎麼在乎學業的,這時候卻感慨起來,說早知道當初就好好學習了:“我表姐,就是我舅舅家的女兒,比我大五歲,她是念了個衛校的,出來就在醫院裡做護士,那白大褂穿的!可體面了!而且說出去也好聽。”

看了看左右無人,聲音一低,“關鍵是說人家也好說,人家聽說是個護士,還是正經學校出來的,城裡人都願意!”

寧光臉上有點熱,說:“我們不說這個。”

“能不說嗎?”趙小英嘆口氣,“我不相信你家裡沒給你看人家了。”

“……難道你家裡?”寧光剛想否認,心念一轉,試探著問。

果然趙小英就點頭,說家裡已經在給她看了,她所以很煩惱:“我們一塊兒打工的美頭裡,有人跟城裡人談上了,雖然還沒見過人家父母,不知道會不會被反對,可國家規定要到二十歲上才能領證,城裡不像我們鄉下先擺酒,都是領了結婚證才擺酒的。這還幾年功夫,誰知道會不會成呢?如果成了,那就是半個城裡人了,要是碰見小霞姑姑老公家的情況,就是有門路,戶口都能轉好,工作也能有照顧。”

這時候對於鄉下姑娘來說找個城裡人既然有這麼多的好處,趙小英當然也想找個城裡人家。

可她家裡不同意。

因為鄉下美頭能嫁給城裡人就謝天謝地了,除了趙霞那種特別漂亮的,或者趙小英堂姐那種自己解決戶口、工作等問題的,不然一個初中畢業長相也不算出眾的女孩子,壓根沒什麼挑挑揀揀的餘地,彩禮就更別提了。

趙小英家裡指望女兒結婚賺一筆補貼兒子呢,如果女兒嫁進了城裡,她自己倒是去享福了,兒子要怎麼辦?

當然有個城裡親戚說出來是好聽的,以後兒子要是去城裡唸書也有個落腳的地方,可是趙小英家裡精明的很,覺得還是不划算。

因為趙小英雖然是趙霞的族侄女,卻根本沒傳到這姑姑的美貌,她只是個五官還算端正的女孩子,皮膚也因為長年日曬雨淋偏黑且粗糙,不算醜陋,但絕對不算美貌。

進城打工的這段時間,雖然也有城裡人委婉表達好感,可條件都讓家裡不滿意。

這也不奇怪,畢竟有趙霞的例子在,那些普通城鎮家庭,自己過日子都來不及,顯然沒多少好處拿來補貼女方的家裡,更別說幫女方養個弟弟……趙家當然覺得索然無味了。

倒是鄉下,尤其是偏僻的地方,譬如說礎山那附近。

由於窮,討媳婦非常的艱難,基本上都討不起本地媳婦,都是從外地,就是更加窮困的,那種真正的山區來的。要是有本地姑娘願意跟他們兒子,傾家蕩產什麼,都不是個事兒。

甚至借遍親朋好友都不在話下。

你說這樣女孩子過門之後也要跟著一起還債……這個對於女方家裡就沒什麼損失了,反正他們是拿到錢了。

女兒過的苦不苦,又算個什麼事?女孩子不就是受苦的嗎?

趙小英家裡是這個打算,也沒瞞她,讓她好好想想,要不要為了弟弟犧牲。

她肯定是不那麼情願的,然而她跟寧光的情況相似,又有所不同。

寧光是真切的恨著寧宗,也恨著寧家除了苗國慶之外的所有人。

這些寧福林他們就算不知道,至少明白這美頭對家裡沒什麼好感。

趙小英跟家裡的關係,卻要比寧光跟家裡好一些。

這是因為她從小就很會看臉色,嘴巴也比寧光甜的多,表現的乖巧懂事體貼溫柔,哪怕家裡人呼來喝去,平日裡各種關心好聽的話卻沒少過。對弟弟更是心肝寶貝一樣看待……她孃老子在村上所以一直很自豪,覺得有個好女兒,知道心疼弟弟。

正因為如此,趙小英自覺父母還是比較看重自己的,她對弟弟有著羨慕,少許的嫉妒,卻沒什麼恨。

現在父母主動提到她“一直都是個懂事的孩子,跟村裡那些自私自利的美頭不一樣”,要她發揮高尚的道德,再次為弟弟犧牲……趙小英實在說不出來不答應的話。

可是想到城裡那幾個對自己示好的男孩子,雖然他們在城裡也就是普普通通,沒什麼權勢地位,可至少有個城裡戶口。而且,少年人之間的懵懂與曖昧,很難不吸引這個年紀的趙小英。

她心裡實在迷惘。

她一直自覺是父母的好女兒的,也很願意繼續做這個好女兒。

可這代價……她跟寧光說了好久,一會兒說自己一向懂事,從來不讓孃老子為難,一會又說自己弟弟很有出息,肯定不會像寧宗那樣玩物喪志叫全家失望;一會兒說雖然她長的不如寧光好看,但據說女性吸引男性也不是全靠一張臉,從小到大願意跟她說話的人可比寧光多多了;一會兒又哀怨為什麼自己長的不像姑姑趙霞,那樣的話就不必這樣為難了……

寧光聽的雲山霧繞,最後就問她到底想怎麼樣?

“小光啊,你說我到底聽不聽我阿伯姆嫚的?”趙小英愣了愣,猶豫會兒,才小聲問,“我現在都不知道要怎麼辦了?我既不想他們失望,又不想……又不想跟城裡那幾個人失約,我們約好了過些日子去省城玩呢。你知道老師一直讓我們做個誠信的人。”

“……”寧光沉默了會兒,說,“我不知道。”

“你怎麼會不知道呢?”趙小英皺眉,“我找你參謀啊,你有什麼想法可不許不跟我說!”

她撅起嘴,看著有點生氣的樣子。

“……我一直沒你們聰明。”寧光看著她,就講,“所以你來問我要怎麼辦,我哪裡知道呢?我覺得你自己做主肯定比我想的好。”

趙小英直接忽略了前面的話:“那你是怎麼想的?”

寧光說:“我覺得不如問你孃老子吧?”

“……”趙小英臉色一下子就很難看。

過了會兒,她站起身來,悶悶的說,“我走了,我還有事。”

寧光很虛偽的客氣了句:“有空再來玩啊。”

等院子門關上,剛剛還一起吃茶嗑瓜子的塑膠姐妹臉色都不好看起來。

寧光尤其的生氣,將腳步踏的砰砰響,當她不知道趙小英的意思嗎?

明明就是不想呆在鄉下,想去城裡,卻不想自己擔了罪名,想將責任推卸給寧光……寧光敢打賭,自己剛才但凡說了任何一句能夠跟“那你跟城裡的人好”沾邊的話,

趙小英就能說是自己教唆了她!

雖然並不覺得趙小英是自己的朋友,可畢竟同病相憐了這幾年,寧光沒想到這人外出打工回來,頭一件事就是坑自己……可能在這些人眼裡,自己始終都是最低賤最卑微最不需要考慮喜怒哀樂的。

所以但凡有需要,就扯出來用。

至於說會給自己帶來什麼樣的後果,他們就不關心了。

也不覺得需要關心。

這種被人踐踏被人輕蔑的感覺……哪怕已經持續了十幾年了也叫人一如既往的痛恨。

她更痛恨自己的無能為力,多年前就想掙脫出去了,卻到現在還在這片土地上徘徊。

偶爾寧光甚至絕望的想,自己是不是今生今世都沒辦法擺脫這兒了?

以前在鄉下,現在在鄉下,以後寧家肯定也是把她嫁給鄉下人換彩禮……想到這兒就有一種去跳臭水溝的衝動。

接下來的正月裡寧光基本上沒出門,是不想再碰見那些起鬨自己是“新娘子”的人。

可是沒想到正月還沒過去呢,村裡真有一位準新娘子了,不過不是寧光,而是趙小英。

她家裡給她找了個比較遠的村子的夫家,那邊是個獨生子,家境不錯,給的彩禮據說有好幾萬——在這個時候,這麼個數目絕對是鉅款了。

所以趙小英家裡生怕對方反悔似的,急急忙忙的走了定親的程式。

寧光出門洗東西的時候,偶爾聽村裡人議論,說本來趙小英家裡連讓女兒現在就住過去的要求都答應了,後來還是趙訓勤這個村支書反對,說趙小英年紀還小,不合規矩,又私下提醒了趙小英家裡,按照本地規矩,定親的時候就可以收彩禮,但過門的時候是另外有禮物跟改口費等一系列收入的:“你現在就讓美頭住過去,萬一肚子大了,到時候人家什麼都不給,你還能把美頭接回來?”

趙小英家裡這才拒絕了。

雖然剛剛怨恨過趙小英,聽了這話,寧光又覺得兔死狐悲。

而且過了幾天,村裡又傳了話出來,說都是本地人家,趙小英也不是特別出色的美頭,怎麼彩禮會這麼高?該不會男方有什麼缺陷吧?

為此趙小英的嫲嫲跟姆嫚還交替著罵了好幾天山門,說這麼講的人都是犯了紅眼病,看不得自家好,自家美頭怎麼就不出色了?乖巧懂事勤快還嘴甜,至於說長的不是很漂亮,莊戶人家整那麼多妖妖調調的,一看就是不正經!倒是趙小英,長的端端正正,一目瞭然是正兒八經過日子的,人家正經長輩看著喜歡,家裡有錢,願意多給,不行嗎?

這話大家將信將疑,寧家是抱著懷疑態度的,褚老婆子在家裡就跟寧福林說:“幾萬塊都夠起樓房還有餘了,聘那麼個美頭,當人家傻的?肯定男方有暗毛病,現在抖的跟什麼似的,回頭哭都來不及!”

寧福林也說多半是這樣,畢竟這年頭就算有錢,那也是辛苦來的,誰捨得隨便糟蹋?何況趙小英有個弟弟,這情況傻子也知道,彩禮是不會隨新娘子回去夫家的,那還給這麼多,又不是腦子進了水。

他們這麼說的時候,在隔壁屋子做事情的寧光還沒怎麼,忽然聽到褚老婆子惋惜的一句:“不過,幾萬塊啊……都夠咱們宗宗上大學了。”

寧福林“嗯”了一聲,母子倆接下來不知道是沒說話還是聲音太低,反正沒動靜了。

而寧光握著掃把,心砰砰的跳,臉色煞白。

——所以如果有人願意出幾萬塊彩禮,為了寧宗,他們也會毫不遲疑的將自己許出去,不管那人是不是有什麼問題?

以前她其實也是這麼想的,可人總是抱著僥倖,尤其她這種始終找不到出路必須待在家裡的,就更得往好處想,免得承受不住崩潰了。

可剛剛那番談話,讓寧光感到沒法再騙自己。

所以要怎麼辦?

女孩子悲哀又倉皇的想了很久,最終卻只想到給沈安怡寫信這一個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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