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光落水的時候都沒反應過來,是窒息的時候才感到死亡的威脅與本能的恐懼——這種感受並沒有持續很久,因為趙建國跟著就跳下水把她拉起來了。
青春期的男孩子已經展現出性別上的優勢,足以將寧光沒頂的水位,對於趙建國而言不過是踮起腳就能露出鼻子呼吸,寧光整個人連帶還在滴水的衣物,跟她死活沒有鬆開的籃子,男孩子只是深呼吸之後使勁兒一推,就把手腳發軟的寧光推上樓板。
“剛才小亮他們過來玩了會玻璃珠,可能有落下的,被你踩上了。”他跟著爬上樓板,抹了把臉上的水,忽然開口,悶悶的,不似往日鎮定自若,“你找個地方躲一躲,我得把這幾件衣服洗完再走。”
寧光呆呆的看著他,“哦”了幾聲之後抓起籃子就走,走了幾步總算回過神來,趕緊停下,這情況要是進村被看見了,少不得引起一番議論。她正猶豫要去那兒,趙建國的聲音又從身後傳來,讓她去不遠處的草垛群裡待著,那也是幾年前趙建國建議寧光過夜的地方,四面都有草垛擋風,又人跡罕至,的確很適合寧光現在的處境。
只是她到了裡頭之後稍微冷靜了點,就開始覺得冷了。
這也不奇怪,這季節已經要入冬了,寧光身上都穿了夾層的衣服,現在溼漉漉的滴下水來,能不覺得冷嗎?
可她也沒其他辦法,今天這場意外實在太突然了,說起來真虧趙建國在場而且沒有袖手旁觀,不然憑她自己根本沒法子從水裡爬上來……寧光凍的直哆嗦,心神不寧的想,難道這是自己之前想把寧宗溺死在裡頭的報應還沒結束嗎?
那天她都想動手了,卻因為寧月美放了寧宗一馬,所以今天她也差點被淹死,由於趙建國活了下來,這是冥冥之中在警告自己不要動壞心思?
可明明褚老婆子、寧福林還有寧宗欺負她的次數多了去了!
怎麼沒見他們受到報應?!
寧光覺得冥冥之中真是不公平!
她在草垛圍起來的一小塊地方裡來來回回的踱步,蹦跳,試圖用這種方法取暖,然而到底沒什麼效果的,寧光就開始懊惱,她走上樓板的時候就看到那灘水了,怎麼就沒有再仔細一點看看呢?如果早就看到那兒有玻璃珠,不就不會這樣了?
現在人困在這裡不敢進村,衣服也沒洗……等會要怎麼回去?回去了要怎麼交代?
寧光忍不住落下淚來,她不明白自己已經過的這麼苦了,為什麼這樣倒黴的事情還要臨到自己頭上?
這個時候她甚至有點怨恨趙建國的救援,如果就那麼淹死在池塘裡似乎還輕鬆點。
趙建國就是這時候過來的,他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走進來後就從附近的草垛上抽了幾捆稻草出來,熟練的搭了個小棚子,然後點上火。
“你把衣服烤一烤吧,這會兒的風向,村裡人應該不會過來看。”然後他低著頭跟寧光說,“衣服幹了你就可以出去了。”
頓了頓又說,“我在外面給你看著點,有人過來我就咳嗽。”
沒等寧光說什麼,他就走了出去。
……這天寧光比平時晚了一個多小時回家,回家之後衣服都顧不上晾,直接鑽進自己屋子,換了身衣服才出來。
正在院子裡修理一些農具的寧月娥看到,就唾了一口濃痰到地上,大聲的指桑罵槐,說有些人小小年紀就不要臉,在家裡幹活居然還要一天換兩身衣服,簡直就是個婊子!
寧光沒作聲,她因為不好意思將衣服脫下來烤,只能整個人湊火堆上,差點把頭髮都燒了,也沒心思全部弄幹,只看著衣服不滴水就出去了,謝了趙建國,匆匆忙忙洗好衣服,回來之後當然要立刻換上乾衣,不然就要生病了。
生病之後會聽到更多難聽的話。
為此當天晚上,寧光還趁煮豬食的機
會,悄悄給自己燉了碗薑湯。
可能是應對得法,次日起來人還是好好的,這讓她松了口氣。
吃過午飯,寧光回到自己屋子,看著床邊昨天換下來的衣服,猶豫了會兒,還是找了個籃子將它們裝起來,打算拿去水塢邊洗。
她出門的時候想了想,到底躡手躡腳的從家裡放雞蛋的籃子裡拿了兩個雞蛋,偷偷塞進髒衣服裡頭。
家裡的雞鴨鵝都是寧光伺候,每天生了多少蛋也是她去收。前幾年褚老婆子還會每天檢查,罵罵咧咧的擔心她偷藏或者偷吃。這幾年老婆子大概年紀大了,心思又放在了寧宗的學業上,所以已經不怎麼檢查了——也可能是因為寧光從來不偷吃不偷藏,她覺得這曾孫女理所當然沒有這個膽子。
寧光拎著籃子到水塢邊時,趙建國並不在這裡,這讓她有些意外,但又想到,趙建國只是因為姆嫚跟人跑了沒人幫他洗衣服這才不得不自己做,到底不像自己這樣,得伺候著一大家子。
所以並不需要每天跑過來洗東西的。
她覺得有點尷尬,早知道就不偷雞蛋了,現在還得回去想辦法避過一家人的耳目把雞蛋還回去。
結果她把衣服洗的差不多時,趙建國居然過來了,手裡拎著個木桶,桶裡是些毛巾之類的。
他看了眼寧光,沒說話,像是昨天的一幕壓根沒發生一樣。
但寧光不能當做沒發生,就甩了甩手上的水,從籃子裡拿了雞蛋過去,小聲說:“謝謝你……你別嫌棄。”
她是真沒什麼好東西道謝。
甚至為了避免被村人議論跟揶揄,都不好公開上門去感謝他。
“……不用的。”趙建國有點煩躁有點狼狽的扭開頭,走到水塢邊開始漂洗毛巾,甕聲甕氣說,“沒什麼的。”
寧光跟過去給他塞雞蛋,說要不是你的話我現在恐怕已經死了,就倆雞蛋實在不能表達我的謝意,你千萬要收下。
趙建國說不要,兩人推來推去,沒多久一個雞蛋就破了,蛋清蛋黃撒了兩人一身。
這情況寧光有點發愣,更多的是心疼,這麼多年了,她好像都沒有過專門吃一個雞蛋的待遇,現在卻一個好好的雞蛋這麼糟蹋了。
如果不是趙建國在場,她肯定想找個什麼把這些蛋清蛋黃給拾掇回去,能少浪費一點是一點。
趙建國倒是有點啼笑皆非,想了想就把剩下那個完好的收下來,說:“你去洗衣服吧。”
寧光心情複雜的去洗衣服,她洗好之後見趙建國還在折騰那幾條毛巾,他手法粗暴的一塌糊塗,生死仇人一樣,看著就不像是會做這些事情的人——寧光這段時間見過不止一次,但之前都沒說什麼,今天到底提醒了句:“你這樣洗是不對的。”
見趙建國一頭霧水,她就放下籃子,從他手裡接過毛巾,示範了一個動作,“得這麼洗。”
“……”趙建國在這個過程裡一直沒說話,有點恍惚的樣子,寧光站起身來了,才聽他低聲說了句,“這些以前都是我姆嫚洗的。”
寧光想到藍小花跟人私奔之後,村裡很是議論了一番趙學明父子,這時候的三觀,對於藍小花當然是唾棄的,她孃家藍家都聲稱不承認這個女子,還要開祠堂把人從宗譜上除名了的,但對於趙學明跟趙建國也沒什麼好話。
前者被認為老婆都管不住,實在沒用,實在是個廢物。
後者則被一群人追著問,你姆嫚不要你了啊你心裡有什麼想法?
也是寧家跟趙家不和,藍小花私奔的事情還牽扯到了苗國慶,對於這番熱鬧躲都來不及,更別說湊趣了,所以寧光感受不深,然而猜也能猜到這兩年趙建國的煎熬。
如果說趙學明落到被人嘲笑的處境還有他對藍小花不好的緣故,屬於自作自受,趙建國對藍小花不能說多孝順,
可也算盡力維護了。卻因為這個姆嫚受盡冷嘲熱諷,至今抬不起頭來……現在他提到這姆嫚也不知道什麼心情。
寧光不曉得該如何安慰他,就當做沒聽見的離開了。
等過了幾天兩人再在水塢邊碰見,趙建國也像是沒說過那樣的話一樣,沉默的洗著自己的東西。
不過寧光這年期末考試之後,趙建國倒是問了句她考的怎麼樣。
“能怎麼樣?”寧光嘆口氣,“你看我像是會讀書的人嗎?”
趙建國不易察覺的鬆口氣,意思意思的安慰了她幾句,就說:“我明年也初三了,我阿伯讓我去外面打工呢。”
這時候打工潮已經開始了,農村的勞力們,在三親四戚的介紹下,葡萄似的一串串朝城裡奔。
初中畢業是個分水嶺,所有考不上的學生不管男女,都想方設法的融入到這場發展的浪潮中去。
因為沈安怡已經不在村子裡了,來往的信件說的也都是各自的學業跟生活,鮮少涉及家裡,寧光也不太清楚趙霞現在是否願意幫助趙家人進城,但她隱約聽說趙小英的阿伯現在就在外頭工地上做事,雖然累,但比在家裡掙的多。
趙小英說她阿伯回來的時候給她弟弟買了個“奧特曼”:“就那麼點大東西就要好幾塊錢,也是我弟弟喜歡我阿伯才捨得,要是我想要我阿伯肯定給我一耳刮子。”
而且趙小英一點都不覺得那個“奧特曼”好玩,“長的可難看了。”
“去外面肯定比在村子裡好。”寧光想著這些事情,贊成的點頭,“這村裡實在沒什麼好待的。”
這村子對她,對趙霞這類人來說都不是什麼好地方,但對於趙建國這種男性來說卻是未必。
因為趙建國聞言就委婉反駁:“外面打工也很辛苦,我阿伯託人打聽過的,如果只有初中畢業,沒有什麼手藝跟學歷的話,只能做小工,又累又苦,工錢還不高。”
說到做小工趙建國心裡就嘆息,其實本來他堂伯,也就是現在的村支書趙訓勤早就答應幫忙,要給他初中畢業之後推薦個師傅學手藝的。可是他姆嫚私奔之後,趙家跟藍家為了這事情撕的一塌糊塗。
也不知道怎麼回事,最後藍家跟趙學明一起埋怨起了趙訓勤,說要不是趙訓勤給藍小花介紹到化工廠去,也不會碰見那姦夫然後跟人跑掉,叫趙家藍家都顏面掃地了。
趙訓勤當然感到委屈,他老婆尤其的憤怒,吹了許多枕頭風,說藍家這麼說也就算了,族裡出了這樣不知廉恥的女子肯定要甩鍋,可趙學明憑什麼也跟他們一起埋怨你?要沒有你幫襯他能有今天?這種忘恩負義的小人,根本就是養不熟的白眼狼!
枕頭風吹多了,本來趙訓勤還想著自己這堂弟一向有點窩囊無能,這次發生了這麼丟臉的事情,情急之下錯怪自己說幾句也不是什麼大事……漸漸的也冷了心,開始疏遠了趙學明。
那麼之前答應的幫侄子介紹去學手藝的承諾,當然也就不了了之。
這會兒趙建國跟寧光說了會兒出門打工也不是什麼好事,但完全得不到寧光的理解,在寧光看來,外面就代表著美好的生活。
一切的陰暗悲傷痛苦,都在這朝陽村。
在寧家。
兩人這次談話很有些爭執,所以在水塢邊留的時間長了點,又正好趕著這幾天村小放假,熊孩子到處跑,恰好看到他們在一起,就起鬨說他們在結婚……寧光羞的滿臉通紅,也顧不上跟趙建國說什麼,直接端起東西走了。
而且決定以後也掐著趙建國不在水塢邊的時候來洗東西。
縱然如此,過了兩天,村裡還是傳了謠言出來,說寧光跟趙建國怎麼怎麼。
褚老婆子聽到,跟寧福林提了一嘴,寧福林就把寧光喊跟前來盤問,到底怎麼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