報道被壓下去的原因很簡單,這會兒網路已經興起,這故事的型別就決定一旦曝露出來很容易受到關注——要是就寧家的恩怨情仇也就算了,關鍵是寧宗得病跟化工廠息息相關,相關領導不願意這事情鬧大,引起上頭的注意。

寄予了寧家厚望的採訪不了了之,寧宗在希望之後失望,整個人徹底走向了絕望。

他覺得自己應該是好不了了,之前還幻想著姐姐在哪個角落冷冷的看著自己,就算這樣的姐姐充滿了對自己的仇恨,至少她還是在意的。不說在意寧宗這個弟弟,至少她在意著當年的那些事情。

這會兒卻不得不承認,寧光其實根本沒有關注他。

她現在的生活很好,公婆體貼,丈夫溫柔,女兒也活潑可愛……她恐怕都懶得想起來寧家的上下。

寧宗慘笑了會兒,倒是平靜下來,也不跟褚老婆子他們鬧了,就是提出來要回家。

褚老婆子這些日子都習慣了他的鬧騰跟謾罵指責,忽然看他這麼心平氣和的,反而慌了,甚至主動承認是他們不對,他們當初不該那樣對待寧光,以至於耽誤了寧宗的治療。

“不能全怪你們。”寧宗看著他們急切認錯的樣子,不知道為什麼就想起來小時候,寧光被他冤枉了之後也是這樣急切的辯解,也是這樣小心翼翼的神態……他緩緩說,“我自己也有錯,我那時候雖然年紀小,卻知道我做的是錯的,是不對的。也知道寧光是我姐姐。”

可他並沒有因此就罷手。

褚老婆子他們的態度固然是寧光與寧家形同陌路,對弟弟死活漠不關心的主要原因,然而寧宗自己對這個姐姐的無所謂,何嘗不是讓寧光心寒到心死的緣故?

他如今的待遇,其實一點不冤枉。

“我這個病基本上是治不好了的。”寧宗跟褚老婆子他們說,“再住院也是浪費錢,不如就這麼算了吧。”

他讓家人將自己帶回去,活一天算一天。

等他死了,就去領養個孩子養著,以後給寧月娥夫妻養老。畢竟寧光連他的死活都不管了,恐怕也不肯給寧月娥他們養老了……頂多養個苗國慶。

寧宗讓寧月娥夫妻領養女孩子,一個是正常男孩子很少有人家肯送.養,肯送出來的十個有九個是有殘疾的,寧家已經為了給他治病花的七七八八甚至在借債了,實在禁不起第二次折騰,剩下一個正常的基本上是拐來的。他覺得寧家這些年在寧光身上作孽太多,冥冥之中興許真的有報應的,所以還是不要在人販子的罪行上添磚加瓦了。

因此領養個健康的女孩子,好好的將她養大,最是划算。

第二個是他覺得對不起寧光。

不是之前指望寧光回來救他的那種對不起。

決定放棄治療之後,寧宗冷靜客觀的回憶了過往,卻是真心實意的意識到,寧家以及他自己,對寧光都做了些什麼?

這是他的血親,是他唯一的同胞姐姐,可她在家裡從來沒有享受過親人的待遇。

他們看她是保姆,是傭人,是奴隸,甚至是一件養個十來年就可以換回彩禮的投資專案……唯獨不是親人,甚至不是個人。

寧宗才被診斷出白血病時一度的怨天尤人,因為黎明鎮的人這麼多,同齡人這麼多,愛吃魚蝦的也不少,憑什麼這種事情要輪到他頭上?!

他還這麼年輕,他還有很漫長的未來……現在卻面臨著夭折的可能,

那會兒寧宗覺得自己即使死了也閉不上眼睛。

現在正視了寧光在寧家的經歷後,他反而釋然了。

曾經寧光兢兢業業誠惶誠恐溫馴聽話勤勞肯幹,卻因為是女孩子受盡了奚落與折磨,相比之下,他肆意妄為了那些年,有這樣的處境又有什麼好喊冤的呢?

讓孃老子在自己去後領養個美頭,好好的待她,既是讓孃老子以後有個依靠,也是讓孃老子彌補些在女兒份上的虧欠罷。

不是寧宗不想勸寧月娥夫妻以後補償些寧光,只是……寧光現在還會要嗎?

她已經不是當年那個在寧家手裡討生活的孤苦無依的小美頭了。

寧宗從來不是老成穩重的人,驟然說出這樣的一番話來,竟是考慮的頭頭是道,褚老婆子等人心裡都充滿了不祥的預感,老婆子禁不住嚎啕大哭:“宗宗,都是太婆的錯!”

她真的從來沒覺得自己在對待寧光的事情上有什麼錯的,因為在她所看過的生活裡,誰家美頭不是這樣過來的?

可這會兒看著儼然在交代後事的曾孫,褚老婆子也不禁按照寧宗之前罵他們的話設想:假如他們沒有重男輕女,對寧光跟寧宗一視同仁……不,其實都不用太一視同仁,只要沒那麼壓迫寧光,不把寧光當人看,寧光跟寧宗維持著正常的姐弟關係,又怎麼會鬧到現在的地步?

所以寧宗說都是他們害了他,實在沒錯。

褚老婆子流著淚跟寧宗商量,要去找寧光磕頭認錯,告訴寧光一切都是他們這些長輩不好,沒有處理好姐弟之間的關係:“你是無辜的……”

“我不無辜。”寧宗搖頭,說什麼年幼無知都是漫不經心的隨口話而已,三四歲的小孩子其實已經可以分辨簡單的對錯了,後面越長越大,懂得的道理更多。就算家裡一直偏袒他,可學校裡是有思想道德課的,他是真的不知道正確的三觀嗎?藉口罷了。

以前他從來沒想過這些,只管按著自己的心意,由著自己的任性來。家裡對寧光是否公平,自己對寧光是否苛刻,他都懶得考慮,畢竟承受那些折磨那些羞辱那些打罵的人,不是他。

現在醒悟過來了,可也晚了。

不僅僅是他的性命,寧光跟寧家,跟他這個弟弟,也永遠都不可能像正常的親人一樣,互相愛護互相信任互相扶持了。

這世界上的感情都是相互的,他們不曾珍惜過寧光,寧光又有什麼義務珍惜他們呢?

寧宗禁止褚老婆子他們去找寧光,不管是認錯還是要錢或者捐骨髓什麼……甚至連跟外人傾訴都不要提到寧光了,他倦怠的說,“姐姐現在一定不想看到我們,我們就不要打擾她的生活了。”

這大概是他,是寧家唯一能給寧光做的了吧。

曾經血脈相系,卻活成了形同陌路。

寧宗叮囑完就昏昏沉沉的睡了過去,寧家本來無論如何也不肯放棄他的,可他醒了之後見還在醫院就發脾氣,最後甚至說出是不是要他死不瞑目的話來:“我這個病,你們都打聽的很清楚了,就算治好了也有復發的可能。現在家裡連治療的錢都拿不出來,還治個什麼?太婆跟牙牙都這把年紀了,阿伯姆嫚也已經不年輕,為了我一個人傾家蕩產甚至揹負上債務,我走了之後你們怎麼辦?”

他說著說著就流下了眼淚,說寧家雖然對不起寧光,卻十萬分的對得起自己。甚至要不是為了他,也不至於跟寧光鬧那麼僵——褚老婆

子他們奴役寧光,將寧光的婚姻當成買賣一樣掂量,從來都不是為了他們自己享受,都是為了寧宗。

在過去的那些年裡,他恣意享受著這些,卻從來沒想過任何的回報。

現在他活不長了,又怎麼還能拖累全家?

之前寧宗歇斯底里埋怨家裡人的時候,褚老婆子他們固然悲涼固然委屈,到底還是存著一線指望的,就是哪天奇蹟發生,寧宗可以好起來。現在他一天比一天懂事體貼,不管是對寧光還是對他們,都考慮的儘可能周到了,他們的心卻也使勁兒沉了下去。

知道寧宗是真的,不打算活了。

等這曾孫子精力不濟又睡過去,褚老婆子跟寧福林到外面商量,老婆子流著眼淚數算上天的不公平,因為就算他們對不起寧光,合該遭受這種白髮人送黑髮人的打擊,可是黎明鎮上那個化工廠呢?那個化工廠毒害了多少生靈害了多少家庭,為什麼他們在這裡生不如死,那個廠子上上下下卻還若無其事的生活著?

所謂的報應,難道只在他們這樣的小老百姓身上,卻不管那些老闆那些領導嗎?

“如果宗宗真的……”老婆子年紀很大了,又因為牽掛曾孫深受打擊,這會兒看著真的是形容枯槁,叫心軟點的人看到她都忍不住要落下眼淚來,她雞爪似的手握著寧福林的手臂,兩眼裡空空洞洞什麼都沒有,只用不帶任何活氣兒的聲音說,“那我也不想活了,我去化工廠門口吊死,希望能夠變成鬼,給宗宗掙個公平吧。”

寧福林一輩子自詡讀書人,是不信這些鬼神的,這會兒也不禁老淚縱橫,使勁兒摸著褚老婆子的後輩,狠狠點頭,“姆嫚,到時候咱們一起去,也給月娥國慶少點負擔。”

他們老了,已經做不動了。這幾年都在靠女兒女婿養,早先還指望多看寧宗幾年,現在寧宗快不行了,他們活著還有什麼意思呢?

而寧月娥跟苗國慶則在病房裡發呆。

到現在了,夫妻倆還是覺得,這段時間像是做夢一樣。

寧宗是寧家好容易得到的兒子,從小養的就極盡寧家的能力。

這孩子從小身體好,雖然長的不如有些同齡人高壯,卻基本上沒生過病……怎麼會……怎麼會就得了白血病呢?

假如沒有這場病,寧宗過兩年也要去拼高考了,他們多少次想象寧宗金榜題名的那一刻,想象這兒子離開鄉下走進城市,讓寧家的下一代,成為土生土長的城裡人。那些希望曾經多絢爛,驟然破滅之後就多痛心。

這本該在課堂上努力、在課間與同學一塊兒嬉戲的孩子,現在居然就在交代遺言了……

寧月娥跟苗國慶一個吵鬧一個沉默寡言,骨子裡其實都一樣,就是習慣了聽話,逆來順受。他們對於這樣的生活即使曾經有過不滿,也在日復一日的勞作裡沉澱成麻木了。

本來以為生活會一直這麼繼續下去,誰能想到會有這樣一道晴天霹靂?

“以後……咱們要怎麼辦?”良久,寧月娥訥訥的問丈夫。

這是她頭一次用這樣的語氣詢問丈夫,在以前,她跟丈夫說話的態度,都是尖利的,刻薄的,居高臨下的。

可見是真的,緩不過來了。

而苗國慶只是沉默,間或偷偷擦一把眼角。

他們腦中是一片空白,眼前卻是無盡黑暗。

以至於轉機到來的時候,甚至都沒人敢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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