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來都是近水樓臺先得月。


在鎮上長大的少年親戚,玩伴離得近,容易拉起勢力,相互即使鬧鬧衝突,也很快按資排輩;好比劉啟和王本,他們進學堂時鬥架,王本找來的小孩大多先加以區分,弄清倆人到底誰該管誰,事情原委,誰對誰錯……葉赫完虎臣卻不是鎮上長大的,他的阿爸從章維那裡得到一塊建府的地,蓋了片房,而自己家的部眾、草場、土地全在天白山山麓的腳下,於是連王壬一也生出動一動他的決心,隨波逐流說:“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他也不怕章嶺剮他?”他卜愣瞪眼,大聲補充說:“他竟然還動手打劉啟?!劉啟是我們西鎮長大的,我們西鎮人都知道他阿爸,他以大欺小,欺負我們西鎮雍部小孩,一定得教訓改他,讓他給劉啟磕頭賠罪!”


人多則勢大,勢大心壯,王小胖也扯著嗓子大叫:“劉啟。我們現在就去找他……”


劉啟屈服於目前的形勢,大聲說:“都快要打起大仗,要團結?!”


※※※


出乎劉啟的意外,黨那人並沒有和章維打仗,還跟來拜見兩位上國使者。


章維下令安營織帳,大擺筵席,並說上國使者是自己的客人,自己可以出錢替靖康行賞,於是當場數落幾位黨那首領的功勳,鉅細洞察,令人嘆服。黨那人因而感激章維,言必稱章汗。


據說他們出於客氣,並沒有接受,走時揚言:“吾兒郎為上邦流血,皆不得賞,是對吾等的侮辱,予亦不要,我們南下自己取……”


劉啟在營帳外露了好幾次頭,想知道他們相商些什麼,卻沒能混上人場,只好回頭自己琢磨,越發覺得奇怪,心說:“阿舅也真好心——竟然要自己出錢,最奇怪的是那些黨那首領,他們竟然出於客氣,說什麼也不要!”


黨那人盤桓兩天,說走就走,半天工夫,盡皆散去。


※※※


大夥不知道除打獵的人馬外,章維還密令一支千人隊伍往西南移動,等著黨那人無禮動手,看到黨那夾著尾巴散乾淨,雖然並不聲張,仍然大大松了一口氣。他們都覺得這天傍晚的夕陽格外地好,盡皆在煥發出一道亮線的河灘上放馬。


風從西北吹過來,河灘上雪氣奔騰,不遠處的山巒在藏在古斯洛大山的後面盤旋,像條山上綻開黑花袋的白蛇,爬進高聳的神山胳膊下。從營地到那片荒野山林的河灘上走滿休閒的無鞍駿馬和他們的主人,不時有“唏噓——唏——唏——噓”的口哨聲代替僵滯的流水,歡快盤旋。


劉啟和章沙獾各挽駿馬,踩著冰凍的碎石,並排走向散發著誘人香氣的松林。


而劉阿孝卻跑在河灘內側,不停在雪地上刨雪粉衝他們撒,試圖激怒王小胖和自己的表哥,劉啟撇眼過去,衝劉阿孝伸出手掌大喊:“小心雪窩子!”他喊完回頭,細細瞄瞄章沙獾的鷹鼻子和高高的顴骨,知道找到那雙銳利的眼睛,方說:“阿哥。黨那人不要章嶺的東西,會不會領兵南下,真要到大朝索取?”


章沙獾不比劉啟高多少,渾身也略顯消瘦,但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儘管很少和人打架,卻有兩隻長滿肌肉的胳膊和一雙硬實的鐵腿,能輕而易舉地扼住一百多斤的少年人脖子,把他舉到腳不離地的地方。


他抬起頭,用皺了皺緊繃的面龐,輕蔑地說:“誰告訴你黨那人不想要?!他們做夢都想要。可章嶺能白給他們?一開口,底下的阿叔們個個都紅了眼,按著刀柄問誰要上來拿,黨那人心裡一虛,這才出於‘客氣’。過後,章嶺摺合一些牛羊,免得他們空手而歸!至於他們肯不肯南下自取,那再也不幹我們的事!”


劉啟隱約覺得他們各有目的,一時半會兒又拿不準,猶豫片刻,說:“可是……”


章沙獾輕輕地打斷說:“劉啟,你難道不明白嗎?武力有時更能讓人感到畏懼……一個人一生中除了在戰場上,還應該在自己人面前展示幾回,不為恃強凌弱,而是在保護自己。我很快就要走了,我走以後,肯定要有人欺負你。你應該和他們硬碰硬地幹幾回。不再讓別人都覺得你膽小怕事。是的,他們覺得你膽小怕事,可我知道,你不比任何一個人膽小,只是還弄不明白在不面對敵人的時候該不該使用!”


劉啟覺得自己和葉赫完虎臣他們之間不是誰欺負誰,變成一種說不清倒不明的關係,而這種關係甚至不是取悅於章琉姝那麼簡單,隱隱指向將來,因而停到章沙獾的身後,申辯說:“阿爸不許我打架,他說我們打架,輸和贏不由自己決定,都關係到他們背後的阿爸,輕則給阿爸帶來難堪,重則會給家族帶來不幸。你信嗎?”


章沙獾回過頭,面帶譏諷地問:“你真那麼聽你阿爸的話?”


劉啟以你有所不知的樣子上前,勾了他的脖子說:“那要分什麼話嘛!”他目視玩鬧的夥伴們,興致勃勃地說:“你去黑水打仗,我到璜水放牧。我們將奉養阿爸、阿媽,建立功業,你將來成為英勇善戰的將軍,我將來成為牛羊遍地的富人,怎麼樣?”


章沙獾都被他橫飛的吐沫噴中,卻顧不得揩一揩,不敢相信地說:“阿姑說你是做不上瓦里格,跟我們所有的人賭氣。”


劉啟大拍胸脯,說:“阿媽是女人,頭髮長見識短?!”


章沙獾只好威脅說:“我要把你的話告訴她……”


劉啟心虛萬般,掐著他的脖子大晃大叫:“我看你敢。”他陡然露出自己志向,迫不及待地問:“阿哥。仗沒有打,什麼事也沒有發生,是時候向阿舅告辭了吧?!”


章沙獾被他晃得頭暈,勉強說:“就是你拿定主意,就是你阿爸願意你去放牧,也不能急於一時吧?!”


劉啟往前加快腳步,一邊試圖逃脫他的報復,一邊想:我一天也呆不下去了,一天也呆不下去了……再不走,就快過年了,過了年萬物復甦,就到了春天。


劉啟到大帳和章維說明去意,並沒得到允許,只好無比沮喪地出來。他逛了營地的邊緣,坐到反扎下的平板車,突然看到葉赫完虎臣和章琉姝肩膀碰著肩膀,往營外走,心裡猛然緊張,撲通、撲通跳個不停,暗想:天已經很晚,他們要去幹什麼?想到這裡,連忙站起來,頭昏沉沉地跟到後面,走不多遠,只見兩條人影停下,相互攏抱,雖然看得並不清楚,卻是確確實實的接吻……


他渾身冷得發抖,胸口忽如受了鐵錘的重重一擊,頭暈眼花地往前奔。


眼看快到跟前,兩人仍未罷手,“唔唔、嘖嘖”的聲音尚清晰可聞,他聲嘶力竭地弓起腳,哭聲大喊:“你們,你們……?!”


面前兩人驚亂地分開。


章琉姝連忙背過身,什麼話也不說。


葉赫完虎臣卻面向劉啟,眼睛撲簌不定,強打鎮定地咆哮:“你喊什麼?!”他連忙換換口氣,低聲下氣地說:“劉啟。這是我和你阿姐的事,你放聰明點,章沙獾要走,以後有什麼事,你找我!”


劉啟“噌”地拔出腰間彎刀,激動地大喝:“我殺了你!我殺了你!”


葉赫完虎臣極不理解,躍後一步,狂聲低叫:“你瘋了嗎?”


章琉姝轉到葉赫完虎臣面前,顫抖地收買:“你發誓忘掉這一切。瓦里格就是你的。我和完虎臣對長聲天起誓,支援你做瓦里格——”


葉赫完虎臣拔過她的肩膀,再次迷惑低叫:“琉姝。你怕他什麼?”


劉啟頭暈目眩,四肢無力,感覺刀也離手而掉,只是喃喃地嚷:“你讓開。你讓開。”章琉姝搖動頭顱,緊張地說:“你打不過他。他一刀就能要你的命——”


劉啟從口中迸射出“滾”,繞著往葉赫完虎臣的臉前挺。葉赫完虎臣也拔了刀,粗聲說:“你這個卑鄙的小孩,怪不得阿姐、阿姐地跟到琉姝後面,原來你也愛她……你要選擇決鬥,死傷也怪不得我!”


他用胳膊別過章琉姝,躬身欲鬥,眼看劉啟破綻百出地撲過來,信手攪過他的刀背,殺來面前。


章琉姝聽到刀斬下的“嚓”響和劉啟的悶哼,連忙自後拖他一把,大叫:“你不能殺他!”


劉啟半跪在雪地裡,血順肩膀往下淌。疼痛讓他突然明白,他一定不會是葉赫完虎臣的對手,不是兩人的年齡差異,也不是刀法的好壞,而是自己內心深處竟是那樣地在意章琉姝,以至於想到他們抱在一起就手腳發抖,腳步不穩。


本來是不應該的,都怪曾格絮絮說過的話,不然一定是不應該的。


葉赫完虎臣操刀站在他面前,“嘖、嘖”地羞辱說:“劉啟。回家多喝點你阿媽的奶吧。”


傷口的涼意很重,卻一點兒也感覺不到疼痛。


劉啟緊眯眼睛,用力地站身起來,把刀交到另一只手中,然而血液宣洩而出,袍面猛然殷紅。


章琉姝和葉赫完虎臣都有點不敢相信這一刀傷他這麼重。


劉啟低頭看看,彎腰撈把一大把雪塗上,五指沾滿紅色的雪渣。章琉姝猛地推開葉赫完虎臣,連聲責問:“誰讓你砍傷他的?!”


葉赫完虎臣惶恐說:“我想著衣裳厚,狠擦一刀也不過刮道小口……”章琉姝打斷說:“你混蛋。他冬天也只穿一身袍!”


她回過頭來看劉啟的傷口,被刀頂住。


劉啟用左手拿住刀,慢慢地抑制住自己的喘氣,向一旁頜首,用力地吐出一字:“滾!”他不期望章琉姝主動,狠狠踢過去。


章琉姝萬想不到他連自己也敢打,呆了一呆,不由得心生憤怒,回手狠狠摑到他臉上,大吼道:“你這個不知道好歹的東西!”


劉啟早已搖搖欲墜,轟然仰倒。


葉赫完虎臣連快上來,牽著章琉姝說:“我們快走!”


章琉姝連忙掙住身形,不敢相信地說:“那他呢?”葉赫完虎臣極為害怕,連聲說:“我把他砍傷,他定然回去告狀,他不死,死的就是我……你願意看到我死——嘛!”最後一個字,他咬得特別重,硬生生地拖走章琉姝許多步。


章琉姝使勁地扎住腳跟,狠狠地哭打他,他卻仍不肯丟手,苦苦哀求說:“我是愛你的呀。你難道不愛我嗎?!”章琉姝只好說:“他不會告訴別人的。你再拖我,我殺了你!”葉赫完虎臣連忙丟開她,後退十來步,幾乎一個趔趄摔倒,大聲說:“你根本不愛我!你愛的是你阿弟……因為你和你阿弟鬥氣,你才找我。”


他翻著跟頭,連滾帶爬地往回走,章琉姝扭頭回去,並不知道他什麼時候消失的。她看看仰天倒地的劉啟,一時不知怎麼下手好,只是搖晃這那張沾滿碎雪的臉,叫道:“劉啟。劉啟。你千萬不要死。你千萬不要死。我不想你死啊……”


她栽到飛鳥身上大哭,忽而醒悟過來,把飛鳥抱起來扛到肩膀上,一邊搖晃一邊大喊。


她失去絲毫的理智,頭腦一片空白,竟張大嘴巴大叫:“阿爸!”


營地裡人聽到也不知道“阿爸”是在求救,很久才露面。


章琉姝看到他們,“撲通”摔倒,她也不知道怎麼被人擁著回去的,見到阿爸,一頭扎進他懷裡痛哭。


章維用兩隻手晃動她的胳膊,咆哮中隱隱伴隨虎嘯。他沒能問出來是什麼人,當即讓衛士到營地外搜尋……而自己當面去問最受懷疑的大朝人。


眾人竟相拔看橫陳檀板的劉啟,發覺他的傷口已經凝結,逐漸離開。他們走過之後,劉啟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他起身看看大帳,仍然清晰地記得剛剛發生過的事,不由得掙扎著坐起來,慢騰騰地向外走去。


雪夜朦朧,沒有誰注意到他。


他不大功夫來到保留活物的圈外,翻進到捉到一隻黃羊,用力扭倒。因為太用力而崩壞上過藥的傷口,造成相當大的不便,他並沒能拔出腰裡的短刀,只用嘴巴叼住黃羊的脖子,舔到動脈,一口咬斷,呼呼喝到身體感到溫暖為止。


他坐在羊圈裡,慵懶地背靠欄杆,攤出兩條腿,頭腦中不斷地回想曾經發生在眼前的事情,一再為自己的孱弱恥辱,而這時再想去找葉赫完虎臣,仍然因為憤怒而發抖,只是暗暗地說:“我不能這樣下去……我要離開這裡養傷,心裡平靜了,再回來打敗他。”


他不顧傷疼,把死羊拖出來,而後拉著羊腿,大步往前走,很快回到自己班的帳篷,想到進去會遇到出走的妨礙,便只在帳外取到自己的弓箭,再找到自己的馬。

【目前用下來,聽書聲音最全最好用的App,集成4大語音合成引擎,超100種音色,更是支持離線朗讀的換源神器,huanyuanapp.org 換源App】

章節目錄

推薦閱讀
相鄰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