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神兵候這番委婉的求情, 武后垂下視線沉默許久輕嘆了一聲, 語氣滿是無奈道:“帝王家這碗本就不好吃, 皇家兒女的婚姻說白了, 都是為政治利益服務,自來就難有稱心如意。這很不近人情,卻又不得不遵循。艱難?痛苦?我遭受的可不少,還不照樣活得好好的。她是我的女兒, 我相信她能挺過來!”

若在外人看來, 武后將如此沉重的痛苦說得這般輕描淡寫,肯定覺得她冷血無情得可怕。

可在神兵候看來, 她只不過在陳訴自己所認定的事實罷了!這就好像一個拉了大半輩子船, 滿手老繭的縴夫, 不明白為何那些新來碼頭的小夥子,手剛握上纖繩還沒怎麼使勁就開始叫苦連天,

實在太過嬌氣。

其實, 並非老縴夫不懂苦, 只是習慣也忘卻了苦。而他們憑藉過往的經驗, 苦難當前熬熬也就過去了, 沒什麼大不了, 再深的傷口終究會癒合, 之後便會化做滿手抵禦苦痛的老繭。

或許,對於帝王兒女來說,錦衣玉食只是美好的皮相,負重而行才是深藏的骨相。的確, 一雙滿是老繭的手,才更易負重而行。

他思緒萬千過後,心中便明澈不已,他不想再把所剩無幾的時間,花費在糾結在已定的生死局上。就算要糾結,也該把時間浪費在自己身上,畢竟人都有斤斤計較和自私之心。

這樣想著,他便開口道:“當初,為什麼不曾說起那些?”

他雖說得沒頭沒尾,可武後知道他是在說,當年他毅然離去時,為何不像現在這般用一個母親的無奈和擔憂,來作為挽留他的理由?

武后自顧自地搖搖頭,嘴角浮現出一抹難以捉摸的笑意,像是苦澀,又像是埋怨:“那時因為我相信,信我的即便是單薄的一字之言,也會死心塌地。不信我的即便是厚重的千言萬語,也終究淪為虛妄之言。同樣,我更相信,願意留下的就算是十惡不赦,也不不忍離去。終究離去的就算

以死相脅,也會決然而去。”

說著話的她聲音字字鏗鏘,句句尖銳,可說到最後,她平緩有力的聲音裡不知為何夾雜著一絲隱約不明的哽咽。

她垂下視線沉默些許,用平靜地有些刻意,冰冷得卻有些怯弱的聲音道:“所以,去吧!”

他心中灌滿了內疚與唏噓,他本該說些什麼,可他的喉頭像被堵住了一般,說不出半個字。因而,他忘了行禮告退,便邁開沉重如鐵的腳步轉身而去。

可他明明不過走出兩三步,卻像走過萬水千山般筋疲力盡,他只好停下腳步,予以喘息。

許久後當疲乏散去,一陣彷彿從身後襲來的尷尬,讓他覺得似乎該說些什麼。

如此,壓抑在心頭的千迴百轉,千言萬語便艱難地衝破哽塞的喉頭,一字一字地攀上舌根,來到舌尖,縱身跳出唇齒間:“其實,我覺得,這些年,或者說。”

因為太過艱難酸澀,所以他的表達很不順暢,甚至有種結結巴巴的感覺,他似乎意識到這點,於是便索性停下話頭,深深吸了口氣。

等他稍平復內心的不安與表達的渴望,他方才繼續道:“恍然之間,我想到了當年,在藏書閣我們談論歷史典籍,漫無邊際地暢想未來。我大言不慚地說想要成為像張良李斯那樣的千古名臣,而你對文明太后極其仰望崇敬,甚至把她比作璀璨星辰,而自比為渺小砂礫,記得嗎?”

聽著他的話語在空曠的寢殿裡迴盪,一直縈繞在心頭經年不散的微甜記憶,又在她眼前漸漸明晰起來。

看著有了歲月斑駁,卻依舊鮮活的畫面驀然重現,她心頭一陣酸楚,一陣微燙,她知道這是思念的溫度,即便他就在眼前,可思念為何卻如此濃烈?

或許因為,她有離經叛道走向權利巔峰的勇氣,卻不敢走近眼前這個深愛的男人,哪怕只是走近分毫,她都會怯弱地得裹足不前。

她有將江山攬入懷中的野心,卻沒有展開雙臂在他懷中停留片刻,也佔有片刻的野心。

她無法靠近,也不能佔有,他明明就在那兒,可眼前所看到的這個背影,卻讓她感到恍如隔世,猶如阻隔千山萬水的遙望。

他們身處的距離很近,可他們身在位置卻很遠,只能遙寄相思,卻終就落得鴻雁在雲魚在水的嘆息。在這聲聲嘆息中,如何不滋生空留恨的思念?

一時之間,她百感交集,對於他往事的問詢,她只能輕輕地點了點頭,可沒有意識到,他正揹著

身子,看不到她這般平靜無風的回應。

自然,這般無聲的回答,讓他誤以為沒有響應的沉默。

他滿心失落,不得不邁開腳步繼續前行,一步,兩步,三步,他踩著腳底柔軟的猩紅地毯,抬著軟弱的腳步,怯弱而緩慢地走著。

他多麼希望身後能響起那個鏗鏘剛強的聲音,如此他才能有停留的理由。

哪怕再多停留片刻也好啊!畢竟,這輩子已經近在眼前,而下輩子又遙遙無期。

“記得!所有我都記得,一直如此從未改變。”

當聽到身後響起卸下所有冰冷威嚴,只剩溫暖柔情的聲音,他驚奇地停下了腳步。

當他驀然轉身時,他們之間阻止的千山萬水,空留的千言萬語,神奇地讓時間逆轉,空間換置。他們都回到了青春少艾,野心勃勃之時,他們站在浩瀚無垠的書海中,無所顧忌地微笑,溫柔眷繾的凝望。

他看到她身後招搖的大尾巴,她看到他頭頂滑稽的發冠,他們眼中的彼此真實又可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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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他們之間開始於一場各懷心機的算計,可千算萬算卻給自己算來了一世糾纏不休的情債。

自古以來欠債還錢,天經地義,可錢債錢償,可情債若能錢償,世間也不會有這麼多痴男怨女。

若情債只能情還,他們這一世算不清也還不了,若真有虛無縹緲的來世,他願意做一個討債人,把這一世她所欠的情全都討來,哪怕一個銅板他都不會放過。

當有了這般虛無縹緲的決心,他的惆悵頓散,嘴角盪開一抹心滿意足的微笑,他用脈脈溫情的眼神看著他,語氣極盡柔和平緩,就像月夜下靜靜流淌的山泉:“如今你再也無需仰望,因為你也

身在星河,比她更璀璨奪目,更值得仰望崇敬。”

“是啊!或許吧!”她雖笑著,卻滿是滄桑的苦澀:“從砂礫到星辰,這條路我整整走了四十年。這或許就是夢想到現實的距離。回過頭來看,這實在太遙遠,也太艱辛啊!”

他柔聲安慰道:“可終究實現不是嗎?雖然,我不能在歷史的長河中,同那些千古名流肩並肩,可你卻實現了,而且獨一無二。這實在太令人欣喜了!”

聽到這話,她不由得用探究的眼神看著他,見他微笑裡盡是真摯,臉上寫滿虔誠。她不由深感納罕,暗藏心機地問道:“你覺得我做得對嗎?”

同以往那般,他把她刻意的小心機,當成了真摯的問詢。

因而,他如以往那般柔情的激勵道:“傻瓜,歷史之事對錯都是留於後人評說,或好或壞,我們都已成了一捧黃土,有何所謂?活著就不要留有遺憾,離經叛道也好,墨守成規也好,只要天下盛世,那就是對的!以我之見,只求壯闊生前事,何須在乎身後名?”

聽著他正中心窩的激勵,她笑了,可笑中有淚,從沒有一個人像他這般理解自己,也沒有一個人像他這般傾盡所有成就自己,更沒有一個人不管自己做什麼,他都會死心塌地的予以支援。除了那次從獵戶村帶回令月,可那都已經微不足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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