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天子還算說得過去的開場後,但凡和皇姓沾上邊大多國戚們也就紛紛走上架弩臺,挽起衣袖,躍躍欲試,這種能在朝野無數權貴面前露面長臉的好事,每年也就那麼一次啊!
天子擦拭額頭上的汗珠後,回到龍輦之上,一旁持麈尾侍立的秉筆司監鄭懷恩腳步輕挪,上前敬茶。不出眾人意料,天子端起茶杯,輕泯一口後朝著怡親王招手,腳步沉穩的怡親王拱手行臣禮後,上前挽弓。
比起天子看上去要輕鬆太多的怡親王搭弩開弓,瞄向已經慌亂在盾牆內四處奔跑尋求一線生機的鹿群。
怡親王開弦之後,猶豫了一下,第一箭便脫手而出,在跑動的兩鹿間弩箭穿插而過,並沒有射中。
方庭之心中冷笑,心想這位被年輕皇帝倚重的親王果然知曉自汙的為人臣子之道,看似殊榮無上的天子之後射鹿,實則是個火中取栗的燙手山芋,天子兩箭不中,第三箭射中一頭幼鹿,那毫無意外頭鹿便成了眾矢之的。
如方庭之心中所想,怡親王在第一箭落空之後,並沒有露出作偽的惋惜之色,而是氣定神閒的拉開第二弦,正中與被天子射中那頭幼鹿形影不離的另一頭。
彩聲如雷動,佈置獵場的御林軍將士齊齊用短拄敲打盾牌,為其壯威。
接下來,凡是和皇親搭上邊的權貴一一登上射弩臺,將這幾十頭麋鹿射殺乾淨,最後只餘下了頭鹿。
無人敢冒這個天下大不違去搶佔春狩頭彩,按往年慣例,頭鹿必是留給天子射殺,只不過天子無心無過的丁點偏差,瞬間讓所有皇親國戚為之頭疼,倒數第二個登臺的是晉國公劉澹,看著僅餘下的兩頭麋鹿緊緊相偎在一起,當時臉就黑了,幾乎在弩臺之上佇立了一炷香的功夫,清爽的春雨時節,硬是熬出滿頭的汗珠,臺下與之交好的大人都為其捏了一把汗,而政敵交惡的,臉上看不出表情,心中如何冷眼旁觀就不足為外人道也了。
劉澹都已經做好失了準頭射中頭鹿後伏倒在天子腳下認罪的打算,眼睛在扳山機括上瞄了一次又一次,閉著眼睛心裡暗暗祈禱列祖列宗保佑。
一箭正中頭鹿身旁那頭體型稍小的麋鹿,只是射中了鹿後尾,沒能一擊斃命。
躺倒在同伴和自己血泊中的麋鹿長嗥不止,被一旁的的御林將士一矛戳死。
劉澹只覺得雙腿都站立不穩,朝著天子極其艱難的鞠了一躬後,一步一晃的下了臺,雙手已是冰涼。
天子只是坐在龍輦上低頭不語,重新戴上冠冕之後讓底下諸臣看不清表情。
比起先朝廣文皇帝還要高出一個輩分的暨南侯劉兲老當益壯,雖是花甲之年走起路來虎虎生風,若說這滿朝文武皇親國戚中誰敢奪天子風頭射殺頭鹿,也只有這位壯年之時帶兵平叛蠻溪十六部的老王侯了。
天子起身,親自為劉兲拉開虎弦一腳,姿態尤其恭敬道:“請長叔為孩兒射殺頭鹿。”
暨南侯劉兲嗯了一聲,似乎有些怒其天子只知朝政卻不知道如何保重龍體,放低聲音道:“陛下雖是日理萬機,可這強身健體才是為人之本,切勿怠慢。”
天子心頭一暖,這個當初其實並不看好他登基的老侯爺發自肺腑的怒其不惜,比弩臺之下這幫看似盡臣道,其實只是為了明哲保身的帝國棟樑要讓天子更加欣慰。
自幼弓馬嫻熟的劉兲休說是不過一石半張力的臂張弩,就算是需要兩人合力用腳踏開的床踏-弩他也一人足矣。
沒有半點做作,一箭正中看著同伴盡死幾乎在狹小盾牆內來回奔跑的頭鹿頭顱,彩聲不斷。
劉兲傲視全場權貴,無聲下臺,算是給這開頭不算順利的射鹿之狩勾出瀟灑完美的結局。
半個時辰後,用諸位權胄射殺麋鹿做成的羹湯一一端進了各色的大帳之中。
豎著龍頭大旗的天子親賬內,只有沒有像其他人在獵場內自由騎射獵物的天子和怡親王。
在這位心腹胞弟面前,天子沒有掛上那副一國之君的威嚴面孔,而是滿臉凝重憂心忡忡道:“你說究竟是誰呢?”
往日總是笑顏面人的怡親王臉上焦慮和天子如出一轍,脫下那身淡藍色王袍的怡親王反而披上了一身輕便甲冑,身後懸掛著一把御林軍中最為常見的四稜寒刃。
“陛下既然已經出宮,不管是誰,絕不會放棄這個機會,拭目以待便好。”
怡親王又給自己手腕處穿戴上護腕,厲聲道:“大漢開國千年之久,天底下多少雙眼睛覬覦未央宮裡的那把椅子,涼州的賊子、江南的亂臣,還是年關前謀逆的於一銳,是陛下無法親眼目睹的遠亂。但這長安腳下,既然膽敢有起了這篡國之心的奸佞,殺一、儆百,陛下亦可趁此從世家大臣手裡拿回點權來,下詔親征江南逆王,水到渠成!”
怡親王慷慨激昂,起身佩劍行禮道:“臣弟願為陛下鞍前馬後,為我大漢江山肝腦塗地!”
天子上前攙扶起怡親王,臉上才愁容消散不少,摘下頭上的冠冕,攥緊雙拳道:“準備妥當了?”
怡親王重重點頭道:“一切妥當,目前我們得到的訊息是亂臣應該在御林軍內布有耳目,只要臣弟在東直門的親信收到任何風吹草動,便會點燃狼煙,劉德延會率禁衛軍把持住獵場,城中甲士亦會控制城門,到時將所有亂臣賊子一網打盡,還朝堂一個月朗風清!”
帳外,春雨止而又下,一陣讓人神清氣爽的拂面春風吹進帳中,天子不由的深吸一口,眯眼成縫道:“帳外雨潺潺,春意闌珊;羅衾不耐五更寒;一晌貪歡。”
“好一個春雨貴如油,好一曲盛世絕唱,亂世長歌。”
怡親王垂首低頭,嘴唇被咬出血痕,怔怔道:“不會亂的,一定不會的……”
方庭之在獵場的一處僻靜無人地,蒼髯抖動,笑聲不絕。
一雙眼眸望長安,幾十年看盡朝堂沉浮,看盡人臣與共,看盡這大漢江山背後的傾頹兆象。
已經到知天命年紀的他突吐息長眠,似乎要將這幾十年的濁氣一口吐進。
他仰頭閉目輕笑,一把將身上正一品的的仙鶴官補大紅袍從胸口處扯攔,隨手丟棄在一旁,露出一身簡便的布衣。
一騎踏著泥濘山路飛馳而來,喘息道:“大人,魏將軍讓我告訴你,他那已經做好準備了,一刻之後,便會關閉東直門,不見大人面,他誓死不會開門。”
方庭之藏匿連他都不知多少年的冷芒眸光,橫掃過去,讓這騎噤若寒蟬。
“藏拙不可一世,苟活亦不可!寧留一名萬古罵、好過流芳甲子年!”
“大漢國祚千年,已是壽寢將盡,就讓老夫方庭之,出上這推倒萬丈高樓最後的氣力!”
一根鳴鏑從山嶺間直衝天穹,在灰濛濛的上空猛然炸響。半響後,長安七十二道城門上方像是響應這支從東郊獵場射出的鳴鏑,火箭齊射,就如百年前那場國難一般,不見兵戈,未聞金鳴百年之久的長安城中鐵甲縱橫,風雨滿城。
東直門城樓之上,御林將軍魏參一劍砍下大漢龍旗,高舉手中三尺長刃,迎雨而立,對著東直門下一望無際的御林兵卒怒吼道:“有漢失德,天欲亡之!誰可與我一同順天行事!”
“我等願意!”
東郊獵場內,近萬御林軍將整個皇朝權貴齊聚的營地團團圍住,原本紅金兩色相間的大漢明光鎧在霧蒙中發出幽暗光澤,人人右臂上綁著一塊碧色布帶。
方庭之縱馬來到營帳前,看著營帳內被御林軍團團圍住的皇朝權貴慌不擇路,皆作鳥獸四處奔離,比起之前他們齊聲喝彩圍在盾牆內的麋鹿群還要不堪。
他指向營地正中那插著黑色龍頭旗幡,玉質珠簾赤色行轅的天子行帳,朗聲道:“劉凱!可有膽量與老夫一敘!”
終於等到這一刻的天子聽到這聲後,說不出的如釋重負,和怡親王相視一眼後,抓起那把在十三年前斬下匈奴草原親王的湛盧劍,走出營帳。
“方庭之!何故做這亂臣逆子!”
兩人隔著數十丈距離遙遙相望,一人得意冷笑,一人面無表情。
在這一刻,再無什麼君恩臣澤,再無什麼高高在上的皇帝、天下首貴的三公。
長安學士府。
沒有往日的書聲琅琅,也沒有那些帝國世家公子腰間玉墜輕鳴的叮叮之聲。
學士府府主聶朗走在空曠無人的路上,一身長襟被雨水打溼,卻不見半點狼狽。
學士府內有一雲硯湖,是府內習學子弟最愛清談坐席的地方,四周桃花漫柳,鶯啼鸝婉,是人聲鼎沸,高歌行賦的好來處。
只是湖中有一從荊南雲夢澤拉來的餘皇大舟,被學士府三令五申不得登攀,久而久之也就成了一樁奇談。
聶朗仰天沉聲道:“我大漢高祖掛劍行九州,曾高歌有云:
吾掛劍雕鞍,踏故里河川。
起一句大風起兮,將猛士召喚。
吾斂衽再拜,肅整衣冠 ;泱泱我族,授名為漢。
吾渡馬陰山,鐵甲震蒼寰。
忽一句大風起兮,令海內長安。
吾引弓俯瞰,明月邊關;江山此代,賜名為漢!”
“大漢以文治國千年不曾有變,聶朗試問普天之下、芸芸眾生,可還記得大漢如何立國!”
餘皇大舟下劃數道爬杆,舟樓之上,赤色盔甲如同一片火燎雲,徐徐而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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